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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第二日。
第一道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就是天雷滚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不过片刻,整个京城便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今日这暴雨,”张氏望着窗外,“正好。”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氏立在廊下,对着屋子里那些瑟缩的宗室,道:“该去赎罪了。”
没有人动。
雨声哗哗,雷声隆隆,廊下的人要么低着头,要么别过脸,无人应声。
“都聋了吗?”
“这么大的雨,如何出门?不如等雨停了明日再……”李璘低着头,说。
“等?”张氏冷笑一声,“叛军屠城时,可曾等过天晴?百姓被刀架在脖子上时,可曾等过明日?!”
她几步跨下台阶,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摆,张氏径直走向李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走!”
“你放手!你这个疯妇!”李璘挣扎着。
张氏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攥着他:“都给我出来!今日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给我上街!”
有几个年轻些的宗室子弟被张氏的气势慑住,迟疑着挪动脚步,几个年长的妃嫔却紧紧抱在一起,哭道:“我们这把年纪了,身子骨弱,淋不得雨啊……”
“身子弱?”张氏松开李璘,转向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妃嫔,“当年锦衣玉食纵马欢腾时,怎么不见你们说身子弱?如今要为死去的百姓赎罪了,倒是娇贵起来了!”
她说着,竟直接伸手去拉扯其中一位妃子:“走!”
“你大胆!”那妃子又惊又怒,却拗不过张氏的力气,被硬生生拖下台阶,跌进雨里。
“今日谁若不去,我便去请娘娘的旨意!”张氏站在雨里,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是愿意活着去赎罪,还是想现在就死在这里,你们自己选!”
许是昨日的血腥还历历在目,终于,有人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
几十号人,像一群被驱赶的羊,低着头,一步步挪出了冷宫院门,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宫道,所经之处,值守的侍卫,路过的宫人,无不停下脚步,看着这群曾经的天潢贵胄。
张氏走在最前面,任由人看,她手中捧着一块木牌,上面“赎罪抚民”,走到第一道宫门前,张氏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
“太子妃!”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张氏回头。
只见队伍中段,以太子生母韦妃为首的一群女眷,约莫十几个人,忽然齐齐调转方向,朝着与宫门相反的一条岔路狂奔而去!
“你们做什么?”张氏大惊,转身就要去追,“回来!”
但那群人像是疯了一般,头也不回,在暴雨中奔跑,衣裙湿透贴在身上,踉踉跄跄,跑的飞快!
“拦住她们!”张氏嘶喊,“快拦住!”
可那些侍卫和宦官却像没听见,只垂手立在原地,任由那群女人从他们面前跑过去,张氏心中一沉。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跑不掉的!”她咬牙追了上去,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石板路湿滑难行,“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回来赎罪,快回来!回来还能有条活路!”
没有人回头。
那群女人跑得飞快,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张氏紧追不舍,雨水打的她全身湿透,喘气越来越大声,她也越来越不明白,她们要去哪里?想做什么?
终于,在一处高墙前,她们停下了脚步。
张氏气喘吁吁地追到近前,正要开口,却顿住了,她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是供奉李胤历代帝王牌位的太庙。
她们到太庙干什么?
可下一秒,她就知道答案了。
韦妃第一个动了。
这个曾经深得李玄宠爱在后宫风光无限的女子,此刻披头散发,浑身湿透,她转过身,最后看了张氏一眼,就朝着一根蟠龙石柱,一头撞了过去!
“砰!”
一声撞击声。
韦妃的身体软软滑倒,额角鲜血汩汩涌出,瞬间被雨水冲淡,在她之后,其余十几个女人,有李玄的妃子,有太子的姬妾,一个接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冰冷的石柱撞去!
“砰!”
“砰!”
“砰!”
一声又一声。
“不!你们干什么!住手!”张氏尖叫着扑过去。
“来人啊来人啊!侍卫呢,太监呢!拦住她们啊!来人啊!”张氏疯了似的想去拉,想去拦,可她只有一双手,怎么拦得住这么多人?
她抱住一个年轻妃嫔,吼道:“你们要干什么?疯了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妃嫔被她抱住,她抬起头,看着张氏,雨水冲刷着她年轻却惨白的脸,她咧开嘴,竟笑了:“太子妃……您能活……我们活不了了……”
“你说什么?谁说的?”张氏心中巨震。
那妃嫔不答,只是笑,她用力一挣,张氏只觉得怀中一空,那妃嫔已挣脱出去,踉跄着冲向石柱——
“不要!”
“砰!”
最后一声撞击。
张氏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缓缓滑倒,与其他十几具尸体躺在一起,鲜血从她们身下不断涌出,在雨水的冲刷下,汇成一道道淡红色的溪流,蜿蜒流淌,浸湿了广场上的青砖。
十几条人命,不过片刻之间。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撕裂天穹,惨白的光照亮了满地尸首,照亮了张氏煞白的脸,也照亮了远处廊下,那些面无表情静静注视着这一切的宫人,
张氏浑身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跪倒在雨地里,跪在那片血水之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们活不了了……”
*
京城的一百零八坊中,暴雨如注。
光德坊,一户普通人家。
“儿啊!我的儿啊!”凄厉的哭嚎声从一间土坯房里传出,几乎要压过窗外的雷声。
屋里,一个中年妇人扑在床前,抱着床上一个面色青紫没了气息的少年,哭得撕心裂肺,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嘴唇发黑,七窍有血迹渗出。
“昨天还好好的啊!”妇人哭喊着,手指颤抖着抚摸儿子冰凉的脸,“早上还说肚子疼,才给你吃了仙药,你怎么就……”
她身后,一个面如死灰的汉子呆呆站着。
“这药,这药……”汉子喃喃着,眼神涣散,“宫里发的说能治百病,仙女娘娘赐的仙药……我才领来给栓子吃的,怎么会,怎么会……”
“栓子,栓子!你说话啊,栓子啊!”妇人扑在儿子身上,反复摸索,似乎想感受儿子的体温,可渐渐的、渐渐的,她的儿子变得一片冰冷。
她的手在颤抖,她不可置信的缩回去,再次触摸,只感受到了一片冰冷,比那冬天的雪还要冷,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死了!
仙药?
“什么仙药?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性命来!”她扑过去,抓住汉子的衣襟,又捶又打:“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啊!还我儿子性命来!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
汉子任由她捶打,一动不动,怔怔的看着儿子的尸体,看着儿子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宫里发的,人人都领了,怎么会……怎么会……”
类似的哭声,在这一日的京城中,此起彼伏。
永兴坊,一个老翁抱着断了气的孙女,老泪纵横:“丫丫只是染了风寒,吃了那药……一个时辰就……”
延寿坊,一对年轻夫妻守着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都面色发黑,没了呼吸。
安仁坊,一户六口之家,除了出门做工的大儿子,父母和三个弟妹,全因吃了仙药,倒在饭桌边,七窍流血而死。
……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从千家万户中传出,最后,几乎整个京城都在哭泣。
哭声混在暴雨雷声里,凄厉、绝望、愤怒,像无数冤魂在阴云下哀嚎,穿透重重雨幕,飘向皇宫的方向。
*
皇宫深处,女官们居住的偏殿。
达奚瑜正坐在窗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翻阅着文书,雨点敲打着窗棂,雷声不时炸响,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瑜姐姐,”同屋的另一位女官,姓宋,怯生生地开口,“你听外面是不是有很多人在哭?”
达奚瑜侧耳倾听。
的确,除了雨声雷声,隐约似乎真有哭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却凄厉,让人心头莫名发寒。
“许是雨声吧。”达奚瑜压下心头的不安,强自镇定,“莫要多想,早些整理完,明日还要……”
她话未说完,忽听墙角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墙角堆放衣物的箱笼旁,竟有几只肥硕的老鼠堂而皇之地窜过!其中一只甚至停下,用绿豆似的小眼朝她们看了看,才不慌不忙地钻进了箱笼底下。
“啊!”宋女官吓得尖叫一声。
达奚瑜也心头一紧。
这殿里虽不算奢华,但向来整洁,何时有过老鼠?还如此猖獗?她定了定神,起身道:“我去叫人来看看……”
话音未落,宋女官忽然指着她身后的衣柜,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达奚瑜回头。
只见衣柜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而在那条缝隙里,借着烛光,她清楚地看到,一条通体暗褐头呈三角的蛇,正盘踞在她的衣物之上,蛇信吞吐,冰冷的竖瞳正对着她们的方向。
毒蛇!
“来人……快来人啊!”宋女官终于找回了声音,尖声叫喊。
外面的宫人听到动静,慌忙推门而入,看到衣柜里的毒蛇,也都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
“快!快打出去!”
“去找棍子!”
“小心!别被咬了!”
混乱中,一个年轻胆大的小宦官抄起门边的扫帚,战战兢兢地靠近衣柜,试图将蛇挑出来。
那蛇似乎被惊动,猛地一窜!
“啊!”站在达奚瑜身侧的宋女官躲闪不及,脚踝处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两个细小的血洞赫然在目。
“我被咬了!我被蛇咬了!”宋女官瘫软在地,哭喊起来。
达奚瑜慌忙扶住她:“快传太医!快去!”
宫人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达奚瑜撕下自己的裙摆,死死扎在宋女官的小腿上方,宋女官脸色迅速变得灰败,呼吸急促,抓着达奚瑜的手,眼泪簌簌往下掉,这是条毒蛇!所有人都知不好!
“瑜姐姐,我好怕,我不想死……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他们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我才刚进宫做官……还没……还没孝敬他们……”
达奚瑜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眶通红:“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了!坚持住!你别说傻话!你一定会没事的!”
等了又等,不知过去了多久,宋女官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也没有一个太医赶来,达奚瑜反复抱紧她,急得想要背着她去太医院,可她力气太弱了,总是脱离。
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太监侍女。
“来人啊!来人啊!”达奚瑜呼唤,还是没有一个人来。
宋女官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就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所有。明白了突然出现的老鼠毒蛇,明白了迟迟未到的太医,也明白自己活不了了……
她看着达奚瑜,忽然笑了笑,气若游丝:“姐姐,你说……我们选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
话音未落,她的手倏地松开了。
手松开的一瞬间,暗雷再次炸响,响彻了整个皇宫,达奚瑜呆呆地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听着窗外从全城各处汇聚而来的哭声,混着滚滚雷声,渐渐的,她的哭声也夹杂在其中,变得凄婉起来。
“你怎么就这般死了……”
*
紫宸殿。
棋盘突然被掀翻!黑白棋子哗啦啦洒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铺满了整个大殿,所有宫人立刻屏息下跪。
杨玉环望着窗外大雨,大喊:“陈希烈!”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
同一时刻,陈府。
书房里点了一盏孤灯,陈希烈独自坐在棋盘前。
窗外的雷声隆隆,雨声哗哗,隐约的哭声隔着高墙深院,已听不真切,但他知道,那哭声一定存在,并且正响彻全城。
他执白子,轻轻落下。
棋盘上,白子已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将黑子逼入角落。
“这棋子,”陈希烈看着棋盘,喃喃自语,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是黑是白,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
“今日之后,天下人只会记得……”
“宗室烈妇,以死明志,不负李胤。”
“百姓愚昧,乱服药物,暴毙而亡。”
“女官不幸,遭蛇虫害,时也命也。”
“娘娘啊娘娘,”陈希烈放下茶盏,望向皇宫的方向,轻轻叹息,“您有天降之威,有鬼神莫测之能,可这人心,这世道,这盘根错节的棋局……您看得清,却未必破得了。”
“杀柏巡,易。”
“杀我陈希烈,也易。”
“可杀了我之后呢?这朝堂上下,这世家大族,这天下人心,您杀得完吗?杀的干净吗?”
又一道惊雷炸响,照亮了整个书房,他缓缓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最关键的一处。
“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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