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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手执杯
太阳一落,山庄里处处点灯,远望去大片暖光点点,再加上快到望日,月亮也有半盈,亮亮地照着,即便行在山间小路,也一点不觉昏暗。
这个山庄规模颇大,山前迎宾,半山住店,山巅赏景。
或许是因为此处的宾客们大多尊贵,看重私密和安静,听不得市面热闹,一进山门,除了庄家自己的厨房,就没有其他可买到吃食的地方。
也许方才讲了些苦闷的事,陵光忽然馋起甜食来,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她便拉着监兵提前出发了一会儿,九曲十八弯地绕到山下去,终于走到一条街市,在小摊买了些零嘴,这才边吃边慢悠悠地往回走。
执明师兄腰包富裕,平日吃穿用度的标准也高,给他们几人包下的都是上上等厢房,而今晚这小宴的包间,听说叫做停云阁,想必排场也不会小。
两人走到半山腰的客舍区,拦住一个小厮问停云阁是在哪一间,那小厮遥遥一指:停云阁好找,顺着此路继续上山,山巅那唯一一座小楼便是了。
在山巅设宴,确有雅趣,只是有些来不及了。
偏偏还不好动用捏诀施法,二人光凭两条腿,一鼓作气从山脚攀到山顶,还是迟了片刻。
面前一幢二层小楼,门楣上的题额字迹遒劲,正是“停云阁”三字。一层是伙房并大堂,二层整层是一个大包厢,陵光二人到时,尚未进门,便闻见满室的卤味香气。
虽迟了一会儿,但到底是私宴,没有那么多拘礼,陵光推开门,一张大圆桌上放着些冷盘,圆顶主位上坐着的烛阴,正与左右应龙大神和孟章静静地聊着,看见门开,转眼望过来。
烛阴化成凡人后,没有再穿玄色,而只着一件天青碧云纹单衫,束发用了一段青绳,在暑天里,衬得眉稍袖尾有几分林下之气。
执明站在椅子后,看见两人进来,先拿手将陵光一指:“师妹,你来迟了,该罚几杯?”
陵光笑着溜桌边往里走,在孟章身边坐下:“我和师姐同来的,师兄怎么就单单指着我?”
监兵走到执明旁边,也顺着陵光的话说:“是啊,你当我喝不了酒还是怎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向来准时,肯定是被陵光连累的,我问罪当然要问罪魁祸首。”
话说完,再看陵光,竟已经斟满了面前的酒盏,将坛子一放,朝他笑盈盈道:“师兄说对了,我的确是罪魁祸首,按照规矩算来,我该三杯,师姐一杯,看在师兄的份上,我连带师姐的一起喝了,如何?”
执明没想到陵光竟修炼得如此敞亮,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咄咄逼人了。
“你若这么说……”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上座,见师父仿佛要说些什么,便将尾音一拖再拖,等他开口。
“师弟,陵光今日受了伤,罚一杯是个意思,吃点东西你们再喝。”
说话的却是坐在陵光身边的孟章,他说着,还将伸手放在陵光面前酒盅拿起来,移到了自己另一边,是定不让她喝的意思。
执明又是一愣:“是我忘了,那便……”
“受的什么伤?”
此话不知是在问谁,包厢里有一刻的寂静。
孟章率先反应过来,将事情简短说了一遍。
烛阴听罢,说:“既然伤了,执明,那就不要罚了吧。”
执明当然不再有二话,点头称是,转身要叫伙计传菜。
“哗啦”一声,椅子拖地的声音。
陵光站起来,拿起桌上斟满的酒盏:“帝君小看我了,在我受过的伤之中,今日这点实在不算什么。”
她举着酒杯在桌上扫一圈,声音平静端庄:“有错就要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而后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在场的除了应龙大神,都先后反应过来了。
执明愣了片刻,饶是他平日巧舌如簧,这个场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好静静转身,开门出去叫伙计传菜。
陵光喝掉了酒,就坐了回去,始终垂着眼,一眼也没往别处看。
烛阴沉默,目光追着她饮酒的动作,从那只执着酒杯的手,到晶莹的唇角,最后在陵光抬眼前,及时让目光落回了自己面前的酒盅上。
开场不算愉快,但随着一道道鱼鲜、河鲜被相继端上桌来,执明与监兵二人也有意活跃气氛,场子渐渐热了起来。
陵光只吃了一块鲜肚,就将筷子立在小碟上,下颌搁在手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方才喝的那口酒还烧嗓子,脑子先冷静下来,便后悔说那些话了。
那些话说完,当下是解了气,但此时才反应过来,这无异于昭示着她还在为原来的事耿耿于怀。
继而,她想起她娘骂她,爱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暗暗感叹,真是知女莫若母。
她望着桌上那只大白条的鱼眼,暗暗自警,绝不可再沉不住气了。
“是菜都不合胃口?”孟章师兄侧首过来。小声地问,“还是伤口没好,吃不下去?”
那边执明正在说着自己去年当差时的轶事,声音颇大,陵光将脑袋往孟章那边凑了凑,说:“我在想,吃完饭了什么时候能出去观一观景。”
“那个不急,稍候你执明师兄自有安排。快先吃一些,那边的醋鱼离你远,我给你夹一点来?”
孟章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那道糖醋鱼她的确觊觎半天了,一直没动,是因要夹就得站起来,且要伸手越过烛阴去,她觉得别扭。
点头答应之际,忽然想到傍晚时分师姐说的那番话,便对倾身去夹鱼的孟章稍稍留意。
鱼肉嫩滑难夹,但他夹得很合宜,握筷子的手势也十分优雅。
孟章师兄果真是贴心又得体。
看着看着,偏孟章那双执箸的手后方,又落下另一双手,将她的目光一扯,还是滑了过去。
便是如今她不再属意于烛阴,却不得不承认,这双手长得仍旧很合她的眼缘。
修长却不纤细,又因为白,总在骨节处泛着一些红粉,看着像是冬月里刚用雪水濯洗过,冻得发红,让人想抓在手里捂一捂。
当初她还痴痴地想过,这样惹人怜爱的一双手,偏偏掌的是寰宇机缘,偏偏握起剑来,又凌厉得近乎冷酷。
此时,那双手以三指捏住茶杯,稍一用力,骨节泛出胭粉色,执杯而起。
她将眼不动声色地垂下,看着盘里那块大小合宜、裹好汤汁的醋鱼道:“多谢师兄。”
“不谢,”孟章话里有笑意,“你这条骨链,上次见你还没有,是什么灵物的指骨吗?”
“师兄好眼力,这是鸢鸟的耻骨。”陵光笑赞。
“嗯,上面可有法力?”
“大约有一些,但对我的安危来说大概起不到什么用处,是我娘给我打的,主要是求她的心安。”
“可脱下来给我看看?”
“当然,”陵光大气地放下筷子,将链子从手上褪下来,“师兄随便看。”
“哎哎对了,你看我都忘了,这醋鱼就是专门给陵光做的,”执明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醋鱼,说着就站起来换盘子,“咱们这一桌里,就你喜欢吃酸甜的菜色。”
盘子刚落桌,陵光推脱的话还没说出来,“咚咚咚”三声,厢房的门被敲响了。
伙计上菜不会敲得这么响,众人都看过去,包厢内一静下来,隔着一道门,都能听见门外闹哄哄的,似乎还不止只一个人。
执明的位置离门口最近,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一拉开门,门外出现三四张笑脸。
“堂兄——”执明要笑不笑地,肩膀被一只手掌拍下来按住,声音一颤,“——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刚才在楼下,阿林听声音说像你,我们一问小二,就知道八成是你——哎!这位是……”
执明的家庭关系繁杂,虽是北方名族,然而家族大了,都免不了教出几个败类来,陵光看着这几位堂兄,一道礼没有,就大大咧咧地就往人家私宴包厢里走,便知道今日执明这宴,大概不会很完满了。
打头的那个堂兄穿着一身绫罗绸缎,额带上绘着的云纹是拿金线织的,面上似乎还施了些金粉朱丹,动作间,一股股的龙涎香混杂着酒气扑进屋内。
大概经常敛了仙泽下界玩,举手投足全是凡间纨绔的习气。
但想来天上人间的纨绔都是一个样,他们不学无术,仙阶不会太高,胆子却大,此时那一位正并了五指,指着主位上的烛阴帝君,说:“这位——”
执明正要说话,这位胆大包天的堂兄却是自己想起来了:“这便是堂弟你曾经的师父,威名赫赫的烛阴帝君了罢。”
陵光心道这位堂兄认出了烛阴的身份,可话里半分惶恐也无,不禁转眼去看烛阴,然而他眼角眉梢竟都看不出什么神情。
这场面有趣,叫她来了兴致。
“平日里帝君高在九重天,今日竟在下界遇见,小神眼拙,恕方才无礼了。”他将手一张,“来,给帝君行礼!”
一众四人弯腰一揖,粗糙而轻慢的一个礼数。
这边行礼,烛阴那边安坐如山,眼神也没有给一个,执明在中间冷汗都要下来了,使了暗劲拿手勾过他的膀子:“今天偶遇堂兄,也算他乡逢亲,堂兄先回去吃着,我过会儿去找你们喝酒,可好?”
或许是烛阴在下界收敛仙泽后,不如往日那么高不可攀,这几个人又喝了点酒,胆子就放大了,竟然不依不饶起来。
“弟弟你不懂规矩,这桌上放着佳酿,我们头一次面见帝君,修多少善缘才修来的气运?弟弟你又恰是帝君的徒弟,说什么也要向帝君讨一杯酒喝呀。”
陵光听他弟弟来弟弟去的,显然是在攀情分,仿佛执明与烛阴之间有这一道关系,他也能鸡犬升天。
不待执明说话,他便朝门外候侍的小伙计喊:“去再拿四个杯子来。”
执明赶紧拦住那个伙计,说:“堂兄你也知道,我师父去哪里与宴,是从来不喝酒的。”
“那是,那是,但那毕竟是公开的宴席,帝君来赴你这个徒弟的宴,私下里总不会连你的面子也不给罢?”
说完,他拿起桌上离他最近的一个空酒盏,“啪”一声拍在桌上,作势就要去拿酒坛。
陵光看见,执明脑门上也亮闪闪的,已是渗出了汗珠。一边是烛阴,一边是家族里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换谁夹在中间能不难做。
她不知道执明师兄与他们几个有什么利害关系,但她知道,恐怕他们行止的根本缘由,便是千年以前在老君讲经的莲台上,她听见身后议论烛阴的那一句“三界通吃”。
在三界内为仙,最首要的便是择定一个立场。
那些没有立场的神仙,要么退出三界六道之外,放掉手上的权力,做一个遥远的影子,此为出世,就如应龙大神这样的,便可受人缅怀追忆。
但像烛阴这样,不在三界之内,却又名义上掌权的孤立存在,其实所要承受的就不是敬仰和追捧,反而是怀疑和议论。
他在云端上坐得越庄重,越是片叶不沾,他们就越想要将他拉下来。
当年她年轻气盛,也不懂这个道理,人家不过私底下念了烛阴几句,她为了维护他,竟在老君的地盘就跟人打作一团,实在是不堪回首。
如今执明的这几位纨绔堂兄,几乎是当着烛阴的面撒野了,可她今日再见,却能十分稳重地坐在位子上,心中半痕波澜也无。
这便是长进了,她心中感到十分妥帖。
心正宽时,只见执明仿佛心一横,伸掌将他那堂兄拿酒坛的手盖住了,显然是做出了抉择。
他正要说话,那边烛阴却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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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被发配毒榜了,不过也至少五更
暂定周五周日下周一二三掉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