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相遇

　　京州凌晨的机场依然醒着。

　　玻璃幕墙外是沉沉的靛蓝色，航站楼里灯火通明，人影流动间，广播、人语与轮毂声被巨大的空间稀释成低频的白噪音。

　　自动门一次次开合，吞吐着或独行或结伴的身影。

　　应晚宁随着人流往外走，凌晨的风从车道方向灌进来，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拢着衣领，听见有人喊。

　　“宁宁？”

　　应晚宁迟钝了片刻，不确定地回头，还来不及看清人，就被一个温软的拥抱结结实实拢住。

　　“啊！真是你，我的碗！”林冉双手捧住她的脸，轻轻揉了一把。

　　应晚宁笑着拉下她的魔爪：“隔着这么远，你就不怕认错人啊？”

　　“我是谁，可能会认错吗？”林冉拍着胸脯说，“不存在。”

　　应晚宁眯了眯眼。

　　“嘿嘿，好吧，我承认。”林冉嬉笑着，侧身拎起她书包上的挂件，轻轻摇了摇。

　　一对Q版迷你小蜡像正依偎着晃动。
　　那是去年旅行时，林冉照着两人模样悄悄捏的。只是手艺嘛……实在不好评价，反正横看竖看，都不太像人。
　　偏林冉还勒令她必须挂着，这一挂，就再也没摘下来过。

　　应晚宁莞尔一笑，问道：“这么晚你怎么在这？”

　　“快别提了……”林冉叹了口气，挽住她的手臂往马路边走，“我现在可算知道了，什么叫当爱好变成了工作……”

　　林冉自幼喜欢跳舞，考上京州传媒学院后便加入了校舞蹈队。因表现亮眼，跻身主力队伍，可她从来没接过这么密集的演出，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跳，连轴转了十来天，以韧带拉伤告一段落，这才回来补课休养。

　　两人赶巧同一时间落地，应晚宁也简单说了自己来这的原因。

　　林冉一听，心里先是有些来气，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说还能在这边陪她过国庆。

　　应晚宁抬头笑笑，没有搭话。

　　正说着，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到面前，招呼着她们的目的地。

　　虽然两所学校隔得远，但大致还算顺路，司机爽快应下。

　　坐进车里，林冉就忍不住凑近些，朝应晚宁递了个眼神：“宁宁，快跟我说说，那男人怎么样？”

　　“什么？”

　　“别装啊，就陪你过生日的那个。”

　　“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着。”

　　“当然得记着。”林冉故作夸张地伸手摸摸她脑袋，“我好不容易养水灵的白菜，可不能让猪给拱了。”

　　应晚宁被她的用词逗笑了。

　　路熵和猪，好像怎么都画不上等号。

　　林冉继续感慨道：“虽然他贴心地将我的向日葵留了两朵，但这不能成为我为他说话的理由……”

　　“打住啊，人家根本没那心思。”

　　“那你有吗？”

　　应晚宁迟疑一瞬，说：“没有。”

　　“那没意思。”林冉摆了摆手。

　　对她而言，只要应晚宁无意，那即便对方再好，也不过如此。

　　很快，车子在京大校门口停下，林冉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应晚宁怕耽误司机，挎上包，推门下车，耳边还传来林冉带笑的声音。

　　“喂，哥。”
　　“和宁宁在一块呢。”
　　“明天？好啊，我跟她说。”

　　电话挂断，林冉从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晚晚，明天我哥休息，叫我们去吃饭。你上午忙完了，下午一定过来啊。”

　　应晚宁静了秒，走上前：“浩阳哥……是不是在瞬翼科技上班？”

　　“是啊，怎么啦？”

　　“没什么。”应晚宁笑了笑，“明天见。”

　　翌日，应晚宁赖了好一会床，才慢吞吞地爬起身。

　　宿舍是两人间，她昨晚回来就没见着室友，晨光里，对床依旧空荡荡的，只有薄被叠得方正，纹丝不动。

　　她坐在床边发了会儿怔，才起身把自己收拾整齐。

　　出门前，应晚宁对着镜理了理头发，将垂落的发丝拨到耳前，遮住没有耳洞的耳垂。

　　三个多小时后，她才将这个校区逛熟，连同那些即将要上课的教室。
　　这里不管是学习氛围，还是教学设施都比北辰大学好很多，但应晚宁发现，自己好像并贪恋，相反她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科技楼后门。

　　一辆大型货车正斜横在路中央，敞开的车厢后门像巨兽张开的嘴，正对着大楼入口，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应晚宁只能从车尾旁的屋檐下穿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工装的男人抱着一只大纸箱，从斜里快步冲出，重重撞上了她的肩膀。

　　随着一闷响，箱子应声侧翻，盖板摔开，里面满载的东西抛洒出来，在白瓷砖上铺开一片狼藉。

　　“姑娘，对不住啊，箱子太大，没看清路。”男人一边道歉，一边蹲下去捡拾文件。

　　应晚宁扶着货箱门框站稳，摇了摇头说没事，俯身帮忙。

　　忽然，几本深红色皮质证书抓住了她的视线。敞开的纸页下方，烫金的姓名处被刻意折了起来，只露出同一所国外顶尖学府的徽章。

　　应晚宁轻轻翻开那折起的角落，一个熟悉的名字落进眼里。

　　路熵。

　　她又接连翻了几本，姓名栏上无一例外，都是同一个名字。

　　正翻动间，忽然从某本证书里滑落出一张照片。

　　背景是某个国际会议的讲台。

　　路熵一身剪裁合宜的深色西装，修长的手轻按在演讲稿上，指节分明而清晰。他眉眼深邃，目光沉稳地望向镜头，周身透着从容而迫人的气场。

　　注意到她的出神，男人好笑道：“姑娘，没见过那么多奖吧？”

　　应晚宁抬眸，就见男人朝车厢抬抬下巴，语气里掺着与有荣焉的粗粝得意：“瞧见没，这一车，全是这个人的咧，看那儿，还有机器人呢，真是了不得……可惜啊，如今都成了废铁垃圾。”

　　应晚宁循着他的目光回过头。

　　车厢内壁堆满了纸箱，摇摇晃晃垒成高墙，其间夹杂着几台罩着防尘布的大型机械。光是电脑就叠了数十台，车门边的角落里，还摞着好几块曲面外接屏。

　　应晚宁怔在原地，久久回不来神。

　　“嗡。”

　　“嗡。”

　　“姑娘，你手机响了。”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货箱，正在里面提醒她。

　　应晚宁应了声，掏出手机正要接听，对方就断了通话。
　　随后，微信弹出了几条新消息。

　　林冉：【碗，怎么不接电话呀？】

　　林冉：【好消息！我哥说要请我们吃大餐！！！速来！！！】

　　后面跟着几条语音，应晚宁没点开听，她扭头望了眼那满满当当的车厢，半晌，她转身进了科技楼。

　　穿过这栋楼，离校门就不远了。

　　可当她乘电梯来到大厅时，正赶上校内人工智能大赛散场，两侧弧形的楼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正缓步而下，交流着赛事心得。

　　应晚宁挨着墙边，匆匆往外走，心底那缕隐隐的不安，在这一刻骤然成真。

　　“应晚宁。”一个自信懒散的男声在身后想起，“等会我。”

　　应晚宁回头，看见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生朝自己走来。他右耳耳骨上两点银光微微，是两枚细细的耳钉。

　　“嘴上说不来看我比赛，”他双手插兜，嗓音里带着调笑，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转，“身体倒是很诚实。”

　　他隐约觉得今天的应晚宁有些不同，说不清是哪里，只是觉得格外的纯，淡淡的高冷，眼里也没有往日对他的那种嫌恶。

　　应晚宁浅浅扫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丢下一句：“路过。”

　　这男人浑身透着吊儿郎当的范，不会是应晚茗的菜。

　　无需多言。

　　可她刚走两步，手臂便被人从后方拉住。

　　“行行行，是我不好，不该乱开玩笑。”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惹恼了她，语气软下来想要补救。

　　应晚宁却猛地抽回手，动作干脆，甚至有些突兀，引来周遭投来几道热闹的目光。

　　应晚宁心里微微一沉。

　　她终究不是应晚茗本人，遇见的熟人越多，她越难招架。

　　大庭广众地被下面子，男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还是笑了，只是不达眼底，压低了声音凑近道：“你这都矜持快一个月了吧，也该见好就收了，跟着我，对你来说稳赚不亏，只要——”

　　他语气轻佻地贴近，像是要说出什么不正经的话。

　　应晚宁正准备后退，一只大手从旁侧伸出，将男人从她面前拽开了两米。

　　来人一身熨帖的西装，身形高大，眉眼沉静。白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中央，露出一块表盘简洁的腕表，身后跟着一位秘书模样的女性。

　　“覃总，久仰久仰。”男人伸出手，脸上堆满了和颜悦色。
　　若覃会和他一样还只是个学生，他高低能和他犟两句，可偏偏他已经接手了家族事业，有了一半的生杀大权，开罪不起，巴结巴结才是明路。

　　然后，覃会并未理会他，目光径直落向应晚宁：“你没事吧？”

　　“没事。”应晚宁抿了抿唇，心里暗想。
　　这恐怕又是一个“熟人”。

　　覃会敏锐捕捉到她语里的不安。

　　他收回视线，拍了拍手，带着几分嫌恶看向那个男人：“吴绍辉，老毛病又犯了？”

　　“哪儿能啊，正常追求而已，”吴绍辉垂下手，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覃总，您也认识晚宁？”

　　覃会不喜欢他对应晚宁的称呼，冷冷睨他，没说话。

　　见状，吴绍辉只好讪讪地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谢谢你。”

　　道完谢，应晚宁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
　　以应晚茗的性格，这种程度的出手相助，似乎还不足以让她开口言谢。

　　而眼前这个男人目光沉静锐利，看上去并不好糊弄。

　　她不经暗自揣摩起，应晚茗往日与他相处的方式。

　　“你够可以啊！”

　　一道明丽却带着刺的女声骤然插了进来，应晚宁抬眼望去。

　　女生容貌明艳，疾步冲到两人之间，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盯住她，警惕与不悦写得清清楚楚：“覃大少爷难得来一次学校，竟还中了你的美人计，手段不错啊！”

　　闻言，应晚宁心头微松。

　　所以，“她”与覃会应是初次见面，并不熟悉彼此。

　　可她这口气还没落稳，覃会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路思妍。”覃会眉头一皱，语气低沉，“客气点。”

　　应晚宁目光回到女生身上，生出几分警觉。

　　路思妍。

　　昨晚那个彻夜未归的室友，也是应晚茗曾提醒过“有点小毛病”的人。

　　应晚宁想，她八成是最熟悉“她”的人。

　　紧接着，路思妍便开了口。

　　“我客气？”

　　覃会话里的回护刺痛了她，路思妍短促地笑了一声，手指径直朝应晚宁指去：“覃会哥，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一个处心积虑、只想往上爬的捞女。她私底下到处打听你的行程、喜好，不知跟多少人套过近乎，就等着有机会能贴上来……”

　　“路思妍！”覃会低声喝止。

　　路思妍咬紧嘴唇，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贬低，却在下一秒倏地瞪圆了眼睛——

　　应晚宁竟在这时向前一步，将自己的手机屏幕径直递向覃会，声线清晰平稳：“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她开口甚至连个称呼都没有，直白得突兀。

　　覃会抬眸盯了她一瞬，视线才缓缓垂落向那枚二维码。
　　半晌，他微微侧首，朝身旁的女秘书递去一眼。

　　秘书立即会意，上前利落地扫码添加。

　　路思妍：“？”

　　应晚宁竟然……当面就这样做了？而覃会也没有回绝？！

　　此时，林冉那边久不见回复，又追了一通电话过来。
　　应晚宁朝两人略微示意，便转身离去。

　　路思妍气得一跺脚：“你干嘛加她？”

　　“你看见我掏手机了？”覃会无赖反问。

　　路思妍无语。

　　虽然是秘书代为加的，但后续是近是远，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路思妍讲不赢，又气不过，蛮横道：“那你刚刚为什么帮她？”

　　覃会没工夫哄她公主脾气，只淡淡扔下一句：“回家问你哥去。”

　　路思妍：“？？”
　　这又关路熵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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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会坐上车，打开手机，指尖犹豫一瞬，他略微偏头，对副驾的秘书吩咐：“把刚刚的联系方式发给我。”

　　“好的，覃总。”

　　消息过来，覃会长按满屏，转发，没一会，一声轻振，新的未读浮在屏幕上。

　　路熵：【你做了什么？】

　　覃会看着那行字，微微扬起嘴角，他抬手，不紧不慢地敲下回复。

　　【是她主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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