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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绫
草原在风调雨顺的时节,当然是美丽祥和的。游牧者群居,纵大地广袤,也不会太过寂寥。
但当时运不对,怨灵威逼,连斡坦部都毫不犹豫南下时,六部以及依附他们的小部落就要认真审视自己赖以生存的长处。斡坦在北,骁勇善战。支卢、额尔斤在西,驯有良马。克努儿、厄图布在南,坐拥矿脉。乌伦在中,萨满正统。五部当中,除乌伦以教义传承为尊外,均各有根本,可威慑一方。而处在草原最东的萨哲部落,虽拥有苏兰草场,牛羊肥美,却不长尖牙利爪,无异于嘴边肥肉。
好在乌伦兵马强悍不足,萨哲勉强能与之抗衡,维持大部族地位。此后在六部与大宁的战争中,六部败降,两边签订盟约,开放互市,派公主和亲。当时的萨哲汗王抓住机会,主动献出亲生女儿,附带在苏兰草场与汉月关开通商路的条件。其他五部知晓和平仅在一时,不愿过分向大宁卑躬屈膝,便同意了萨哲汗王的要求。由此,苏兰开市,萨哲部落渐有兴起之势。
这一点,自然引起五部族注意。到上一代汗王在位,种种打压日益明显。有一天,汗王看着天真貌美的幼子,忽然灵光一闪。
池中黑色水汽袅袅升腾,雪白的身体躺在其中,像被淤泥托起。八颗眼珠凝视那献祭给邪魔的身躯,在大腿、臀部,种种不可告人的位置,留着草原六个部落的刺青,还有一些满怀恶意的痕迹。
彻底玷污,彻底迷乱,彻底癫狂。
最脏污者最圣洁,最天真者最邪恶,或许正是这样的身体和灵魂,才得到神的垂怜。
“噩梦,”眼珠开始游动,转出一圈圈波纹,“魇术。”
一记惨叫!少年手脚被蛛丝洞穿,高高架起在水池中央。小苏日可汗从幻梦中清醒,眼神冰冷,面带讥诮:“大意了,我的梦好吃吗?”
魇妖还在拼命挣扎,他尽力扭转身子,终于看清水池中不止那八颗眼珠,还有数不清的肉块在沉浮。
“好、好吃,”他在魔物控制下难以脱身,断断续续道,“好浓烈的恨,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留个屁!”
剑气汹涌如潮,全然不给反应时间,池中浊气惊动,竟被硬生生逼回地下数丈。蛛丝在半空断开,人影疾来疾去,快若无痕。
“……哼。”小苏日可汗拢起袍子,蹲在水池边,看池水慢慢涨回。一颗眼珠游弋到他脚边,他伸手在那光滑的眼珠上摸了摸。
“早点恢复吧,我最讨厌噩梦了。”
山野外,韩渡将魇妖丢在地上:“不是给你留信,让你好好待在渝州吗?”
“你说这个信?”少年从怀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纸,“原来是你写的。”
韩渡拧起眉头打量他:“记得我是谁么?”
少年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装束,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好疼!”
恶鬼给药傻了?
“行了,别想了。”韩渡道,“咱俩不认识,你走吧。”
魇妖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慢吞吞道:“哦。”
少年转过身,朝远处走去。
韩渡:“喂,你去哪?”
“找那个人,我肚子饿。”
“回来!”
“啊?”
韩渡没好气道:“刚在梦境里看见什么了?”
少年一五一十老实讲了,讲完奇怪道:“咦?你的脸色在发绿。”
韩渡倍感糟心:“就这些?”
“啊,还有,我吃到最后,梦境被干预了,好像掺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
“嗯?”
“就一点点画面,是个雪山,雪地里有一排脚印。”
韩渡沉吟半晌,摸出符鸟,刷刷写了几笔,将鸟儿放飞,随后又画了张符,“啪”地贴在魇妖脑门上。
“我叫韩渡,你叫段衍,现在我带你去治脑子,跟着我别乱跑,听见没有?”
“听见了,”少年睁大眼睛问,“我为什么叫段衍?”
“一个多管闲事的人起的名,要是不喜欢就改了。”
“我很喜欢呀,”段衍脸上绽出笑容,“这个名字很亲切,应该是我用过的,我相信你没骗人。”
“……”韩渡眯着眼分辨了一下方向,“走吧。”
得到名字,段衍显然开心了很多,一蹦一跳跟在他身后:“我们要去哪里?”
“凉州,投军。”
“投军?”段衍回想自己一路北上的见闻,“你也要打仗?”
“算是吧。”韩渡道。
“不是说要带我治脑子吗?”
“先治脑子,在治脑子之前,还要去打酒。”
“哦……”
胡杨旅店。
一支奇怪的队伍动身出发。队伍正中是驾马车,马车外是群肚子填了半饱、形销骨立的流民,再外面围着十几个护卫打扮的人,个个面色紧张,最外一层,是支白马轻骑。
大宁御前监察使亲卫队。
白马营三万人,集结可成大军,但大宁疆土辽阔,九州邪秽并出,三万人化整为零,实则兵力极度精简,以一当百。丘池玩笑话,说亲卫形同虚设,但这支轻骑放出去,能为左谦统筹四境人手减轻不小的压力。
当然,必要时也会重新整队,押送擅离职守的西域都护,确保任务顺利完成。
流民队伍一走,旅店顿时空了大半。伙计笑开了花:“好好好,十天,至少十天!撑到下一批商队带吃的来,店还有得活!”
有人搬了把椅子坐在旅店门口晒太阳,素衣如风中流云,衣摆处绣着浅金色落叶暗纹,像云层坠落的一抹秋光。
“下一批商队,未必会来了。”
“什么?”
“趁来得及,赶紧离开吧。”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屈起,云雀在骨节间蹦来蹦去。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就有道烟青影子自他身旁掠过,轻若鸿羽。
沈庭燎捞起符鸟,将那封信细细看过。
“要查的事变多了。”
“人手还够么?”温越问了一句,不等他答又道,“罢了,交给我吧,西北这边撤了一批人,可以调动。”
沈庭燎垂首,非常温煦的神色轻轻撞了下他的眼睛,蓦然心头一动:“师兄。”
手被握住了,掌心干燥温暖,温越牵着他起身:“走吧。”
伙计在旁呆看着:“两位客官……”
“嗯?”那做师兄的微微转过含笑眼眸。
“我、我去牵马。”伙计脸莫名其妙红了,一溜烟儿跑到后院,神思不属地打开马厩,白马灵性,快步而出,去寻主人。
胡杨旅店老板盘完仓库,就见自家伙计在店门口发愣,满脸红通通的,不由大吃一惊,在人脑袋上重重一拍:“臭小子犯癔症了?”
伙计捂着脑袋,捉住老板的手道:“东家,你知道我是独生子。”
老板:“啊?”
伙计痴痴道:“假使我有个哥哥,成日里拉着我的手,含情脉脉地看着我,那过的是什么日子?”
老板鸡皮疙瘩掉一地,忙不迭地摔开他的手:“哪家兄弟腻成这副德行?我看你是思春了,想的还是个邪路子。赶紧的,收拾细软,咱们快点跑路!”
“邪路子”师兄弟快马兼程,一路越过险山恶水,见过满目疮痍,终于跨越西北战线,来到了噩梦起始之处——瀚海关。
关城自年初一战,俨然沦为贡拾王国的战利品。城中除了驻扎的西域军队外,还有周边村野被俘虏来做苦力的大宁百姓,这些百姓躲过最惨烈的战事,却没躲过地狱般的折磨。
婆娑殿主曼殊走向一座宅院,她神色厌烦,回想方才那贡拾官员油腻腻的笑,更觉嫌恶万分。面前这个住所过分局促,和囚笼并无分别。她警告地看了周围打量过来的士兵一眼,然后解了门上符咒就要进入。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她臂弯垂落的红绫。
红绫为婆娑殿门人所用兵器,平常妆点身上,本不该轻易被触碰,但她情绪太差,竟丝毫未生警惕,此时见状,不禁恼怒,一脚踹在蜷缩门边的小孩身上,恶狠狠道:“滚!滚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孩子吃痛,缩成一团,害怕地慢慢挪远。
宅院里住了不止她一人。
“殿主!”
“殿主你回来了!”
曼殊无力摆手,表情略带狰狞:“他们回不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落泪。一弟子愤然道:“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要被捉去当炉鼎炼了,我看那老色皮根本就是糟蹋人,与其受人凌辱,不如自尽了罢!”
“休要乱想!”曼殊止住他,安抚道,“最近七国主力军都调到了西凉府,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们逃出去。”
“逃?连婆娑殿都被那群叛徒占领了,我们还能往哪儿逃?”
“总会有办法的,”曼殊一再道,“总会有办法的。”
她回到自己房中,夕阳西沉,与西域人周旋两日,早使她心神耗尽,刚阖上门,那强作坚定的表情瞬间垮塌,露出憔悴疲态。
“殿主。”
“谁!”
绕身红绫张扬如烈火,曼殊紧蹙眉头,定睛看去,却是一怔:“你们……”
沈庭燎掩了窗扉,指尖弹出焰光,点亮烛火:“别来无恙。”
“此情此景,怎能算是无恙。”红绫落下,婆娑殿主美艳容颜上闪过一丝讥诮,“此前得监察使提醒,然而为时已晚,到头来只怪我手段不足,沦落成阶下囚。”
沈庭燎:“同为阶下囚,为何放任那孩子自生自灭?”
“我们的落脚处,是监视最严的地方,”曼殊道,“你猜那孩子是男是女?”
“头发虽乱,却能看出是男孩发髻。”沈庭燎道。
“是个女孩。”曼殊冷笑,“和父母一同被掳来的吧,看样子大概已经是孤儿了。家里人有心,弄作男孩打扮,要是给外面那群畜生发现,不管年龄多小,蹂躏至死也不足惜。不过就算如此,能躲几时,男孩也……愿她吉人天相,自求多福吧。”
沈庭燎:“原来如此,是我轻忽了。”
“瀚海关早已沦陷,两位来到这里,绝非专程为了婆娑殿,”曼殊平复心绪,款步走到温越面前,“听说巫山掌门早已是温步尘在位,阁下于西域闭关多年,想必有所筹谋。”
温越:“只是闭关而已。”
曼殊:“是吗?”
温越:“剑道参悟,日积月累,若说大漠有何特别之处,恐怕在‘肃杀’二字。”
“不错。”曼殊赞同道,“婆娑殿身处瀚海边界,门人来历复杂,都说江湖庙堂泾渭分明,现在看也是泥沙俱下。纷争,时刻都有,江湖,也无处不在。”
她转向沈庭燎:“我想听你到来的目的,以及,条件。”
翌日,刚好是个沙尘天气。
两名男弟子跟在曼殊身后出了院门,朝瀚海关架阁库方向走去。四处重兵把守,铠甲缺了日光照耀,愈发深黑冰冷。而身穿彩衣、足踏金履的婆娑殿门人,行走间风影摇曳,好似这沦陷之地和着音律开出的花。
曼殊将手令亮给架阁库的管事官看,那贡拾官差用一双眯缝眼在三人身上绕了几圈,方神情倨傲地去看手令,却那手令化成一面铜镜,镜中皆是衣帛飘飘的飞天女郎,官差不由看直了眼,整个儿木雕似地定在原地。
温越装模作样地扶额:“哎,有辱斯文。”
比这句言语更快的是沈庭燎的动作,书架排列有序,一封封文书被翻开、合上,七国字迹在他双瞳中掠过。
与他所料不差,犯军占领瀚海关后,就地取材拿关城的架阁库做了公文存放点。此地本就是存放户籍、军令书等重要档案所在,以他对瀚海关布局的熟悉程度,没有第二个地方更适合查阅这段时间的犯军动向。
曼殊盯着那中了幻术的官差,压低嗓音道:“一次,能看完?”
“联军目的是进攻,注意力不会集中在防守上。”温越比了个手势,“罗网拉开得越大,就越容易有让漏网之鱼钻出的孔洞,因此不用看完西北所有的犯军位置,只需找到一条位于视野盲区的路线。”
“找到了!”沈庭燎眸中神采跃动,“运气不错,瀚海关是最合适的突破口。”
他飞快地将手中文书放回原处:“兵行迅捷,一天一个变化,我们马上出城。”
“好。”温越弹指,幻术悄然消散。官差惊醒,表情发懵。
曼殊做出关切状:“大人?”
贡拾管事官摸了摸僵直的脖颈:“我这脖子怎么疼起来了,你,过来给我按按。”
曼殊嫣然一笑:“大人,我可是要对神仙错的账,炼丹离不开道门方术,莫让我等太久啊!”
管事官乜斜着眼道:“少拿腔拿调,不是刚进了两个人给王上吗?光会跳舞的贱种也好意思自称道门,等你跪在地上伺候我,便知道我的好处了。”
“这账不对也罢,”温越接茬,“总归丹药炼不成,延误西域军机,我们乐见其成。殿主,走。”
一行人走得飞快,那官差是个文官,哪里追得上,气得在后面吹胡子瞪眼,叫骂不停。
三人回到婆娑殿宿处,立马有人来迎,正是温沈二人扮作的那两个弟子。
“如此,你们绝不会暴露,尽速离开吧。”曼殊道。
沈庭燎:“今日争端,会牵连几何?”
“婆娑殿还有利用价值,”曼殊定定看他一眼,“我等你回来践诺。”
十一月十五日,天阴无雨。两条人影似潜踪的鱼,悄无声息穿过瀚海关城,跨越错综复杂的七国驻军营地,最后踏上与敦煌道仅隔数十里的旷野大漠。他们在某个洞穴中找到商队撤离前留下的马匹,一路疾行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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