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忘川录

　　“竟然有转机了，算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温越道。

　　马蹄嘚嘚，机关鸟扇着翅膀飞走，由东向西这条荒野之路愈见辽阔苍凉。

　　沈庭燎收好信笺：“那人是过路客商，见到尸首不报官，反而搜刮财物，合该去牢房坐坐。眼下只等老师将医典译出，可破邪秽困局。”

　　温越：“现在看来，岑圣手应当早就提防自己行踪暴露，提前做了准备。我猜测，他身上还有一本假医典用来扰乱视听，否则这段时间西域对医典的态度不会这么暧昧。”

　　沈庭燎：“嗯。绣在包袱上的手法过于隐秘，或许岑老希望我们的人能得到遗物，却偏偏被商人偷走，延误了数月时机，然而机缘无定，商人一路北上去往望都，又碰巧被识得岐黄书的梁府家童看见，师兄，这算不算你说的‘变数’？”

　　温越：“算。”

　　沈庭燎想起那小童作为，道：“倒是个机灵孩子。不愧是梁鉴调教出来的，心思缜密。”

　　“哦？”温越扬眉，“将来你也收两个机灵徒弟，就不必羡慕别人家的了。”

　　沈庭燎道：“我哪有羡慕。再说，收徒好像是掌门人的事。”

　　温越：“不收，不收，教你一个就够了，教不了更多了。”

　　沈庭燎心知他在耍赖，故意挑衅道：“要么你把掌门给我做，无上剑道的剑谱又不是只传一人，当初停云太师祖就是接段惊鸿的位子。”

　　这话不差。巫山无上剑道惯例只传下一任掌门，并非其他缘故，而是此道艰险，参悟不易，为免原定的继承人修行中途出了意外，另一个同门往往只传法门，不急于成道。

　　温越笑着睨他师弟一眼：“好个无情无义狼子野心之徒，竟敢明着觊觎掌门位。可怜师兄妄想与你放鹤巫山，濯浪洗剑，等徒弟们出师，便一同游山玩水，逍遥天地。从未想负心人薄情寡性，反落得我一厢情愿。”

　　沈庭燎一鞭子抽去，温越身下白马“嗖”地窜出老远。

　　“少说两句吧你！”

　　前面不远，斜地里跑来一人一骑，正是严慕。

　　两方碰头，沈庭燎问：“怎么样？”

　　严慕：“汉月关附近敌军兵力的确已经撤退，漠北刀传来消息，六部主力军在朝西南凉州方向聚集，贺兰山外只留少许兵马扎营，萨哲部落的小苏日可汗驻扎在黑水城。”

　　“黑水城，师尊的剑镇在那里，但多年桃源境消磨，顶多牵制弱水力量。”沈庭燎沉吟片刻，想起一事，对温越道，“师兄，世间有无直接化用魔气的邪术？”

　　温越：“小苏日可汗不是魔物。”

　　沈庭燎：“嗯。”

　　温越：“那应当是草原萨满教的一个变种。在萨满教祭仪上，祭司请神降身，为族人赐福，那个神，就是他们口中的‘长生天’。不过照小苏日可汗的情况，‘长生天’已然不是原本的吉祥神，而是被一尊邪神取代。神降肉身，便使肉身获得了吸食魔气修炼的能力。魔气、鬼气、邪气、秽气……天下污浊之气都能成为他的养分，其中魔气最为上乘。”

　　严慕：“就连恶鬼都想摆脱邪秽控制，小苏日可汗却反其道而行之，是为疯狂之人做疯狂之事，我看，离遭受反噬不远了。”

　　沈庭燎：“玄关如何？”

　　严慕：“木傀儡全数安置。”

　　沈庭燎：“三件事。第一，留意灭邪阵恢复进度，第二，协同漠北刀清理邪秽，第三，以一月为期，备战。”

　　“一个月？”严慕道，“太快。”

　　沈庭燎：“我也希望能再拖延一段日子，但百姓所受的痛苦，需要用最短的时间结束。”

　　严慕颔首，不再多问：“我要去云中郡接应新任的北庭都护。你我下次再见，会是何时？”

　　沈庭燎顿了一息，道：“或许很快。”

　　“细作当太久，都忘了身份恢复了，”严慕眉目舒展，“你说得对，起码短不过一年。”

　　沈庭燎笑了笑：“你是白马营最好的暗旅首领。”

　　“只有一个，当然是最好了，”严慕勒转白马，背身摆了摆手，“别用哄丘池那套对付我。”

　　黄云纷纷。

　　漠北的冬天越来越干燥，连合黎川都呈现枯水之象。这片绿洲曾有匪盗来去，当那条属于月下香的商路断绝，所有缤纷鲜美的绿意，似乎也随着血泪供养的缺失而消逝了。

　　羊群在冬天流浪。

　　乌兰娜家的毡房竟然还立着，在无人打理时活出一种独处天地的寂寥。两人在坟前上了香，烟气散溢，微薄香火在大风中明灭。等他们再度启程离开合黎川，风声渐渐安静，荒野里传来新的响动，似嘶鸣，似哭喊。

　　胡杨旅店。

　　“嗯？”沈庭燎蹙眉，“这么多流民，是滞留？”

　　天山一战，魔物耗费力量引动荒原怨灵，大宁败亡快得超乎意料，加之玄武现世，北境兵线告急，西北大量流民丧失故土，部分沦落敌手，部分有幸逃亡得出，却因行动仓促，颠沛流离，死伤亦不计其数。

　　一大片昏暗黄云遮天蔽日，沉沉压在张牙舞爪的胡杨林上。胡杨枝干虬曲顶撑天地，人像蝼蚁在其间躲藏。

　　铁锅沸腾，迷途的羊被洗剥殆尽，敲骨吸髓，连血水都舔舐干净。泛着油花的汤汁在抢夺中不剩一滴，哪怕这口锅再烧开，也闻不见一丝肉腥味。

　　一双大手拖着个啼鸣不已的小东西走到锅边，然后高高举起，要向锅内奉送下一个祭品，旁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像一把锯子将声带锯断，沸水里映出三个倒影，一头饥饿狰狞的恶鬼，一名绝望无力的女人，一只懵懂惊惧的幼女。

　　温越经过围观者身边，听到窃窃私语：“女娃细皮嫩肉，香，好吃。”

　　他轻叹，嘴角挂一丝漫不经心的笑：“人非人，魔非魔，生死阴阳，颠倒错乱，混沌也。”

　　修道者轻袍缓带，仙骨绝尘，私语者愕然：“你是什么人？”

　　冲天惨叫。

　　男人似被鬼上身，整个儿定在锅边，两条手臂竟按进滚锅，皮肉烫熟的气味瞬间弥漫。

　　温越：“夺食之人。”

　　青衣剑客怀抱幼女，走近被搡倒在地的女人，过分尖利的石头割破她的头颅，血浆泅入沙尘。

　　“娘，娘亲。”女童小声叫。

　　“她睡着了。”沈庭燎移步，来到围观者身边，以目示意铁锅边的男人，“烫好了，怎么不去吃，是不够香吗？”

　　温越：“挑食不是美德。”

　　围观者：“……”

　　人群默默让开一条路，胡杨旅店大门歪歪地开着，旁边歪歪地靠着个伙计，伙计这几个月来憔悴甚多，看见温沈二人陡然精神一振，连忙迎上来低声道：“救了大命了。”

　　进到内中，又是乌泱泱的人，仔细看却能看出门道，个个拉帮结派的，且多了不少体格结实表情凶狠的人物。一道门槛分内外，用拳头说话，外面的更早出局，也更快地失去做人资格。

　　老板人在柜台后面，账本儿翻烂，做无可做。

　　“早就乱套了，”老板道，“要不是过路商队时不时接济米粮，我也拉着伙计跑路。”

　　战事连连，小商队早就吓得缩头，只有大商队还在往来贸易，风险极大，不亚于刀口舔血。

　　温越：“天禄商行来过人吗？”

　　老板：“没来过。二位先前假扮客商跟花二姑娘来，连商行的底都探过了？”

　　“不必惊慌，”温越笑道，“只是了解一下西北动向。今夜我们留宿在此，可还有空房？”

　　“原本是没有的，”老板说着，看了沈庭燎一眼，“但刚刚外头那一出过后，可能会空出几间。沈——”

　　沈庭燎：“敝姓赵。”

　　老板：“……”

　　楼板吱嘎作响，有人现了身，面上带讨好敬畏的笑：“我家主人愿意让出一间房。”

　　沈庭燎：“店家，我们出去一趟，把屋子收拾干净。”

　　温越跟着他往外走：“原来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感觉，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靠山。”

　　狐？沈庭燎偏头看了看他师兄的脸。

　　温越：“怎么了？”

　　“没什么。”在看你像不像狐狸精。

　　“给我当靠山不乐意吗？”温越道，“那天冯润生提到你家的青穹顶了。”

　　沈庭燎：“什么青穹顶？”

　　两人从纷乱人群中穿过，人群顿时安静，大锅内水还在沸腾，一根手骨掉在锅边地上，压着撕碎的衣衫布片，男人消失了，阵阵肉香弥漫，暗处有微微咀嚼的声音。

　　“师弟，做人要讲良心，”温越揽着他肩头，不过三五步功夫，便将人带出数十丈远，“那套马车做工精良，处处体现‘难得’二字，赏赐到你府上，暗含先帝期盼，盼你内院早添如花美眷，良缘永结。”

　　沈庭燎还在回头打量人群，闻言脑子懵了一下：“什么？”

　　温越说得兴起，添油加醋道：“你让我坐着青穹顶，在望都招摇过市那么多次，莫不是想赖掉？”

　　沈庭燎：“怎么可能，哪有这回事。”

　　“别看了，”温越掰回他的头，“都是流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在你我眼皮子底下传消息，哪家探子这么大胆。”

　　沈庭燎：“万一这个探子，既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呢？”

　　温越唇角忍不住上扬：“用这种发问转移话题，就是监察使大人的话术吗？”

　　沈庭燎有点恼羞成怒，脱口道：“你就那么想当狐狸精？”

　　“……狐狸精？”温越愣了愣，蓦然失笑，“想当也没那么容易，有人不肯点头——走慢点，当心风沙迷了眼睛。”

　　又起大风了。白刺丛瑟瑟摇晃，大团风滚草成群从胡杨林路过，在这片荒野漫无边际地游荡。干燥清冷的草木气息扑满衣襟，沈庭燎翘首西望，狂沙千里，终于吹到脚下。

　　温越拨弄那株白刺，贫瘠枝头一颗干瘪果子将坠未坠，躲过鸟儿啄食，躲不过一个四季的轮回。

　　“上次来还不到六月，你说浆果酸涩。”温越向他示意，“看，错过一个秋天。”

　　是夜，野地里传来不知名兽的动静。胡杨旅店大门紧闭，外面流民挤在一起，忍耐苦寒下的漫漫长夜。

　　车马声惊动沙尘，暗夜里不辨形迹，旅店门口的旗杆上布帛乱舞，被一抹刀光削断。流民连滚带爬，躲开马蹄，大门被轻松踢开，好像又有哪处门板断裂了，发出痛苦嘶鸣。

　　“住店，弄个空房间出来，要利整点儿的。”

　　老板从柜台后起身，一边拍醒躺在柜台上的伙计，一边打量深夜来客：“客官是走商，还是探亲？这儿近来不太平……”

　　“少问东问西，我家老爷要住店，恁多废话！”家丁打扮的人撩了下袍子，刀的轮廓在刚点起来的烛火下一闪而过。

　　“是，是。”老板转身从墙上取下号牌和钥匙，“今儿刚收拾了一间房，客官上楼便是。伙计，牵马去后院。”

　　那人一把夺过烛台，门外马车下了人，穿身漆黑斗篷，罩头掩面，在十几个人簇拥下去了房间。

　　老板叹口气，猫在柜台下摸索半天，摸出半根蜡烛重新点上。

　　楼上某个房间门打开了，烛火先一步踏入，照出墙壁上刀劈斧砍的痕迹，众人对此似乎早有预料，浑不在意，鱼贯而入。

　　“烛火太暗，如何看清？”暗处传来低语。

　　端着烛台的人一惊，喝道：“什么人？”

　　“步态威风，是只肥羊。”又一个声音道。

　　“羊入虎口么？”之前那个声音问。

　　“无聊的笑话。”

　　一声轻笑，靠窗位置显露一道人影，宽袍大袖，眉目如画。

　　“恭候多时了，都护大人。”

　　众人暗道不妙，反手就要开门，只见符光闪烁，肉身凡躯难以挣脱束缚，硬生生被钉成木头桩子。

　　“夜深，不动刀兵。”沈庭燎靠在门板上，对被围在中央的斗篷客道，“丘池去了玄关，说康静康大人这里无人照顾，要我亲自走一趟。下属无能，让大人见笑，但——此地刚过西域都护府辖地边界，都护大人无故出现，是否该给个交代？”

　　……

　　黑水城。

　　天蒙蒙亮，雾也濛濛。

　　水道纵横，带路的兵走得很小心，唯恐沾到一点潮气。跟在后面的少年有样学样，瞧不出多少警惕，反而颇为好奇。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帐幕间，经过某个围栏时，少年放慢了脚步。那围栏立在主帐旁，四边有带图腾的残破立柱，像某种祭台，帷幕把这方祭台遮掩得很严实。

　　“快走。”士兵小声呵斥。

　　少年却有点挪不动脚。士兵不耐烦地一把揪住他衣领，意欲将人拖走。就在这时，帷幕掀动，钻出个人来。

　　士兵立刻撒手，躬身道：“可汗陛下。”

　　小苏日可汗长发披散，发丝还带潮气，像是刚沐浴过，那股气息让少年忍不住盯着他瞧。

　　“这是谁？”

　　士兵：“属下巡逻时发现他在外面晃荡，问他要不要来同兄弟们快活快活。”

　　小苏日可汗：“哈，怕是不止吧。”

　　语气随意，士兵却如芒在背：“是，是……大家伙儿素太狠了，‘药’还有一些，就是缺人，可汗陛下也知晓，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出事。”

　　“原来是这个，我给忘了，”小苏日可汗露出一个蔑笑，“斡坦部不是弄了俘虏营吗？人多得是，找他们要去。”

　　说完，他看向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神色懵懂：“我失忆了。”

　　“失忆了还懂得找男人快活？”小苏日可汗抬手抚摸少年柔软的脸蛋，“别人来了都胆战心惊，就你大摇大摆，像什么话？”

　　“为什么要胆战心惊？”

　　“这里是弱水，邪神心脏曾经栖息的地方，”小苏日可汗揽着少年颈子，贴近他面庞，“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噬得尸骨全无。”

　　“听起来很可怕。”

　　“你不害怕？”

　　少年咽了咽口水：“但你看起来很美味。”

　　萨哲部落汗王那张邪气又漂亮的脸上绽开意外的笑，他揭开长袍，里面的身体居然未着寸缕，就这样将少年裹了进去：“你跟我来。”

　　士兵呆呆地看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然后他看见那行事乖张的小可汗转过头，缓缓冲自己一笑，顷刻，强烈魔气冲入七窍，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你天真无知的样子像极了我从前。”帷帐内，小苏日可汗放开少年，袍子也不系上，就那么大剌剌地中空着。

　　少年看清围栏内布置，当中竟是一池污暗之水，水汽氤氲，饱含强大迫人的魔息。

　　“真不怕？”

　　少年迟疑了：“有一点。”

　　小苏日可汗大笑，抱住少年，语气罕见地和善：“他们可不会好好待你，我来教你什么是真的快活。”

　　啪！

　　水花四溅。两具身躯相拥着倒进池中，少年身形瞬间消失，只留小苏日可汗漂浮在水面上，姿态放松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在谁也看不见的水池边缘，悄无声息地浮出八颗眼珠，静静注视着池中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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