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开二度香

　　他似洞穿若曦隐秘的哀伤，却含一缕淡薄如雾的微笑不来揭穿。只说：“贵人似乎很喜欢台角小花。”
　　“确实。只是在宫中甚少见此花，很是别致。”
　　他缓步过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间轻嗅：“这花名叫‘夕颜’。的确不该是宫中所有，薄命之花宫中的人是不会栽植的。”
　　若曦微觉惊讶：“花朵亦有薄命之说么？嫔妾以为只有女子才堪称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过须臾浅笑向若曦：“人云此花卑贱只开墙角，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无人欣赏。故有此说。”
　　她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么。嫔妾倒觉得此花甚是与众不同。夕颜？”
　　“是夕阳下美好容颜的意思吧。”话音刚落，听两人异口同声说来，不觉微笑：“王爷也是这么觉得？”

　　今晚的允礼与前次判若两人，静谧而安详立于夏夜月光花香之中，声音清越宛若天际弯月，若曦也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发。
　　他是手扶在玉栏上，月下的圆明园如倾了满天碎钻星光的湖面，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若曦只觉得那富贵繁华离她那样远，眼前只余那一丛小小夕颜白花悄然盛放。
　　“听闻这几日夜宴上坐于皇兄身畔歌唱的安常在是莞贵人引荐的。”他看着若曦，只是轻轻的笑着，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贵人伤感是否为她？”
　　心里微微一沉，不觉退开一步，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振颤不已，冰凉的须翅和圆润珠珞一下一下轻轻碰触额角，颊上浮起疏离的微笑，“王爷说笑了。”
　　他微微叹息，目光转向别处，“贵人可听过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她垂下头，心底渐起凉意，口中说：“王爷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缓缓道：“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允礼真当为贵人一哭。”
　　若曦低头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道：“多谢王爷。”
　　“其实贵人冰雪聪明，小王的话也是多余。只是小王冷眼旁观，贵人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她垂下眼睑，他竟这样体察入微，凄微一笑，“王爷之言嫔妾明白。”
　　他的手抚在腰间长笛上，光影疏微，长笛泛起幽幽光泽：“妇人对皇兄有情吧。”若曦脸上微微一红，还不及说话，他已说下去：“皇兄是一国之君，有些事也是无奈，还请莞贵人体谅皇兄。”他悠悠一叹，复有明朗微笑绽放唇际，“其实允礼很庆幸自己并非帝王之身，许多无奈烦扰可以不必牵萦于身。”
　　若曦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欢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响。”又复笑，“王爷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他也哑然失笑，金冠上翅须点点晃动如波光，继而肃然，道：“允礼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娇妻美妾如云。”见若曦举袖掩住笑容，道：“贵人不信允礼所言？允礼私以为若多娶妻妾只会使其相争，若真心对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伤心。”
　　若曦闻言微微失神，他见状道：“不知为何，对着贵人竟说了许多不会对别人说的胡话。贵人勿放在心上。”
　　若曦正色道：“果如王爷所言乃是将来十七福晋之幸。嫔妾必当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爷所言对嫔妾实有裨益。嫔妾铭记于心。”
　　他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瞬间，像忽然飞起的风，像秋末鸳鸯瓦上一层雪似冷霜，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气质，“贵人不必致谢。其实允礼身为局外之人实是无须多言。只是——不希望皇兄太过宠爱贵人而使贵人终有一日步上允礼母妃的后尘，长伴青灯古佛之侧。”他的目光迷离，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荡漾的水波纹动。
　　若曦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击中，身上激灵灵一凉——原来，这其中曲折多端。舒贵妃似乎并非自愿出家呢。即使身负帝王三千宠爱，也保不住他生后自己的安全。
　　宫闱女子斗争，不管你曾经有过多少恩宠，依旧是一朝定荣辱，成王败寇。
　　然而此时却非追问往事之时。
　　她走近一步，轻声道：“王爷。若哀思过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请顾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允礼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两人同时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

　　瞬间相对而视。若曦忽然想起一个曾经埋藏在心底的人：“温润如玉，风姿绝世”。不错，便是允禩了。只那么一瞬间，他已觉得不妥，转头看着别处。台上清风徐来，鬓发被吹得丝丝飘飞，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响。夜来湿润的空气抚慰着清凉的肌肤，她慢慢咀嚼他话中深意，良久，他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内心颇惊动，隐隐不安。银线绣了莲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的拂在手臂上，若曦说不出话来。宫闱旧事，实在不是她该知道的，她也着实不愿去探究。然而，舒贵妃与康熙爷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想来也是伤感而坚持的吧。
　　不由暗自比较起胤禛对自己之情可有康熙爷对舒贵妃的一分。
　　抬头见月又向西偏移几分，她首先施礼告辞，“出来许久恐怕宫女已在寻找，先告辞了。”走开两步，听他道：“前次唐突贵人，清特致歉。”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温宜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宫之日。允礼一时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仪了。”
　　若曦这才知道那天的由来，心里有模糊的丝丝温暖，回首微笑：“不知王爷说的是何时的事，嫔妾已经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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