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无求

　　烟銮注意到，似乎自那天之后，博宴就开始有意无意得拉开与岚莲和默羽的距离：不再陪着她们练习、不再带着她们畅游书海、不再跟着她们去现世惹麻烦、不再与她们一起躺在阳光下抱怨冥夜的胡闹与逞强。

　　原本烟銮觉得博宴大概只是和冥夜一样希望她们快快成长。可一段之间之后，她发现比起那些不得不让孩子自己跌跌撞撞前行的父母，博宴的痛苦更为深沉——就算他看见岚莲学会了新法术、默羽看完了百十本书也不会觉得高兴欣慰，在远远观望的博宴、只是冷冷得握紧拳头。

　　想接近、却又接近不了。

　　“这样的博宴……一点也不像以前的他……”烟銮不明白为什么博宴总是躲在默羽和岚莲根本无法看见的角落，可她不敢找博宴问，也找不到冥夜一问究竟。最后她决定，告诉岚莲和默羽。

　　而听到这样的话，那两位小公主对视一眼，岚莲抿着嘴唇低下脑袋，默羽撇开头去、难以回答。

　　究竟是怎么了？

　　“……我，”在烟銮想问之前、岚莲便开始犹豫着开口，“我过些天……去看看宴吧……”

　　默羽看着她，烟銮看见那个姐姐死死握紧了岚莲的手，但这对她而言并没有意义。博宴能看见终于想要接近的人，这才是令她高兴的事，“真的么！？那什么时候？要不就明天吧？博宴要去东溟赏花，我们去给他个惊喜。”

　　“赏花？”默羽难得笑，她平日都懒得显露感情，“到不知道宴竟有这等闲情……”

　　“博宴说因为很难得，”烟銮笑言，“曼陀沙华千年结叶、千年开花，明日便是最好的花期……”

　　默羽和岚莲突然笑得苦了。

　　“……那、便这样说定了吧。”岚莲将这行程敲定，“我一会儿便去与宣非说一说……”

　　“那我去找琪雅请示一下……”默羽又赖到了岚莲身上，“至于娘亲那儿……她们该会替我们说的吧。”

　　“说到冥夜，”烟銮发觉自己似乎许久没见过那位族长，还有些怪想念的，“好久没见她了，还整日和凤族那个小丫头混在一起么？都不多陪陪你们？”要知道她刚出世的时候，冥夜与博宴几乎是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得陪了近十年。默羽和岚莲作为亲生女儿，怎么也应该得到比她更多的宠爱。

　　“娘亲自有诸多要事处理，”岚莲果然是如天使一般善良的孩子，不论是谁到她这里都是毫无过错，“难以相陪也无可厚非。”

　　“……再说我们也巴不得她少点出现，”默羽接过话茬，这姑娘也就在埋怨冥夜时精神满满，“她只要出现了便没有好事发生，还不如不来。”

　　烟銮笑着，开始与她一起抱怨冥夜的各种不是。

　　***

　　第二日大早，烟銮便将默羽与岚莲带去东溟，让她们等在博宴时常坐着的亭子中先行等候。而她自己连忙赶回博宴住处，装着像没事人一样等着博宴起来、跟在他身后，再去东溟花海。

　　在走到那花田周边之时，博宴难得驻足。

　　烟銮以为他在看见那亭子之前便已经发觉了那两人，心中紧张不已。

　　“……这曼陀沙华，千年结叶，千年开花，无论如何哀求，花叶永不相见，当真可悲……”

　　这回轮到烟銮愣了，她想说不对。

　　不对啊，博宴；你当初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虽被称为黄泉之花，但十分美丽——美丽、高贵、不惧污名——这才应该是属于博宴的曼陀沙华。

　　大概、最近博宴心情不好，但要是看见默羽和岚莲在等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样想着的烟銮，忍住询问的欲望，乖乖得跟在博宴身后，踏着松软泥土、穿梭于红色花海——默羽和岚莲，就在不远处的地方等着博宴。

　　看见了。

　　那边两位华丽衣装、淡定气质的两位姑娘，她们手中的茶、她们背后的红色花。

　　烟銮在博宴看不见的地方傻笑，她在想象博宴的表情，一定是惊讶又觉得开心的感动面容；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她凑上身子前去窥视的时候，会看到博宴一如往常的淡然微笑。

　　犹如毫无情绪般，只是那样、习惯得笑着。

　　“……你们竟也来赏花？”博宴的绝望似乎被他深藏心底，面上是永恒不变的波澜不惊，“这般偷懒，可与夜请示过了？”

　　“我们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会儿，”默羽一手撑着下巴，眼睛半眯，“可不想与娘亲说，到时又要被烦得耳朵出茧……”

　　“宴你可得替我们保密……”岚莲也来插上一句，手里还不忘多备一杯茶，“这是娘亲从现实弄来的听月，听说十人十味，我与羽尝起来都是几乎如清水一般淡，宴你要不要来尝尝？”

　　“听月？倒是个附庸风雅的名字，可是冥夜自己取的？”博宴浅笑，抬步向前，衣襟划过了身边花瓣，“取得该是明月如心，阴晴不定，听月如听心？”

　　默羽对抱怨冥夜一向兴趣不减，“……也不知她叫我们看了这么些书，自己又看了多少……”

　　“你们如今看的，都是她当初看剩下的，”博宴已于她们相距不远，只要再三两个步子，三两级台阶，他便能落座于那两人身旁，与她们一同观赏这鲜艳红花，品尝那珍贵听月，“别看她总是胡闹乱来，倒也真能算是个万事通来着。”

　　烟銮跟着他，注视着他不断前进的白色背影，看着他前进、前进，拨开红花、直直得走向可以让他开心的地方。

　　默羽和岚莲都在笑着等着他。

　　还有一步，还有两个台阶，还有一个台阶，还有一步，只要再一步就可以落座。

　　博宴停下了，停在离默羽和岚莲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连烟銮都快要蹦蹦跳跳得超过他、与那两个姑娘击掌庆祝成功。

　　“怎么不坐？难得这曼陀沙华盛开如血，宴你可愿与我们好好欣赏一番？”默羽想要招待他，连茶都递了出来，“我们还做了些小食一起带了出来，一会儿一起吃些吧……”

　　岚莲笑着点头。

　　“……你们，喜欢这曼陀沙华？”

　　“那是自然。”默羽答，岚莲继续点头。

　　“……喜欢便好，”博宴低了头，退了步，转了身，面对惊异的烟銮露出了脆弱，“若是喜欢便多看会儿吧，我还有事……”

　　默羽站起来，想伸手拉他，“宴，等等……”

　　博宴躲开，不一眨眼便已在数十丈之外，“烟銮、走了……”

　　为什么！？

　　烟銮来不及问，只来得及回头——她看见默羽追了出来、追到最下面一级台阶又跑了回去——她没有时间多思考，只能快些跟上，不然博宴就会跑到她不知道的地方，追不到的地方。

　　然而最后她追到了、追到了一个山头、追到了可以看见山下那片曼陀沙华和亭子的地方。

　　还有亭子里蜷缩的岚莲和紧紧抱着她的默羽。

　　“……怎么会！”烟銮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岚莲似乎十分痛苦，默羽不断安慰，“她们怎么了！”说着、烟銮又想赶紧跑回去。

　　博宴拉住了她，而在这几秒迟疑间，默羽已经抱着岚莲腾空而去。

　　“宴……”烟銮本是想吼他，却在看见他的表情后猛地收了声。

　　一副绝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的表情。眼神涣散，不知是在看她们，还是在看那篇花海。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博宴……”现在的博宴好反常，也很令人心疼，烟銮问，“你究竟怎么了……？”

　　“求之！不得！哈、哈哈哈！”

　　博宴笑着，笑着，笑着像哭。

　　到底怎么了？

　　烟銮不敢问了，她退了几步，看博宴站在花海中笑——一点也不像安静的博宴，这个人就像这火红的花一样，充满了疯狂的诉求。

　　“夜儿啊夜儿，我虽有所觉悟，但没想到你让我承受的竟会是如此痛苦！”

　　……诶？又关冥夜什么事？

　　“可天性如何！难及又如何！便是学你！我也定要反抗看看！”

　　反抗天性？到底什么意思啊？

　　“爱之、难及，算得了什么！此等愤怒，也该要她那高高在上之人感受看看！”

　　这句话烟銮总算听懂了，也就是要让冥夜失去或者得不到想要的。

　　可是为什么啊？冥夜到底又做了什么？居然会让博宴这么生气……

　　不管怎么样，如果这是博宴想要做的事情，那她也一定会尽力相助。

　　***

　　烟銮帮博宴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杀了默羽。

　　从种种迹象来看，那个凤族孩子该是冥夜最为珍视的人，可冥夜几乎日日守在她身边。以烟銮之力，实在是打不过帝族族长。而顺延下来，便是冥夜的两个女儿，可博宴以前说过无论如何不能伤害岚莲。

　　那么目标就只剩一个，而默羽就算练习得再认真、本人又是如何如何的天才，也不可能打过年长她许多、许多的烟銮。

　　事实上，烟銮几乎要得手了——默羽自己傻乎乎得打开了死地之门，想要与她同归于尽，事实上烟銮可以轻轻松松得将她一个人扔进去。

　　可冥夜出来捣乱了，而烟銮只能逃走。

　　回来之后，烟銮决定帮博宴做的第二件事，守门。烟銮会坐在房顶上、屋门前、窗户边，守住这一方天地、不让任何人进去——守住博宴和岚莲在的地方，不让任何人打扰。

　　被博宴带回来的岚莲蜷缩着身子，看上去好小好小。

　　烟銮坐着无聊，有时会贴着门想听听里面到底什么动静，却永远都只能听见博宴温柔的甜蜜话语。博宴在说他有多么希望蓝快乐，在说他多么希望蓝可以健康长大，在说他多么希望呆在蓝身边；而蓝从来没有回应过他。

　　一直到冥夜再次来到她的面前，蓝还是没有发出过一点点声音。

　　“莲儿和宴呢？”冥夜没有表情，她脸上的殇纹让那副表情显得更加冷酷。

　　烟銮严阵以待，“我不会让你进去。”

　　“……銮儿，”冥夜叹气，“……那是我的女儿和我的挚友，我不可能放任他们这样互相伤害。”

　　互相伤害？什么意思？

　　烟銮听不明白，但她也不想明白，她有她自己的职责，“冥夜，我说了、不会让你进去。”

　　“……銮儿，我对族人宽容，但不代表我不会生气，”冥夜还是叹气，仰头看天的她让烟銮看不清，“我自小便觉得我一定要护着我的族人，因为跟其他族比起来，我们更孤独，更悲哀……”她蹲了一顿，“更无情。”

　　“那又如何，”烟銮在判断自己可以撑住的时间，以及如何在冥夜难以发现的情况下布下陷阱，“这是我们的天性。”

　　“……可是，就算我想将所有族人一视同仁，”冥夜似乎没有在意烟銮刚刚的话，还在继续着她自己的言语，“我还是有对我而言更为重要的人……博宴，莲儿，小羽……銮儿、你并不在此之列……而我，比我想象得自私许多，所以……”

　　要动手了。

　　烟銮拔出枪，先下手为强。

　　“……我会为了他们抛弃你。”

　　***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烟銮一下子便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不同——灵力稀薄，空气中还有奇怪的味道。

　　“你终于醒了么？”

　　烟銮下意识地想拿枪，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动弹。

　　“你别动，你的伤太重了，殇纹都没办法全部遮掩。”

　　声音的主人总算出现在烟銮的视线里，是个算不得特别漂亮的女子，身上有龙族的味道。

　　博宴说过，龙族的人需要戒备，烟銮眯起眼睛，“你是谁……？”

　　“我是晴倾，”那女子自我介绍，“我偷食龙血被冥夜救下，又被冥夜经博宴转送给了你。一定要算，你算是我的主人。”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烟銮好好回忆了一下，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只是那时候她觉得人不好玩儿，收了之后便再没查看过，到不想在受伤的时候派了用处……受伤，她是为什么会受伤的？

　　好像是……冥夜？

　　博宴！她好像看到那间房子被毁了！

　　“喂！这里是哪里！博宴呢！冥夜呢！？”

　　“……你别激动，”那个叫晴倾的女孩子在她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烟銮便吃不住疼倒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烟銮瞪她，“你……”

　　“……你先别激动，慢慢听我说。”

　　烟銮挑着眉毛，“那你说。”

　　“……你伤了默羽，又当了冥夜去路，所以她生气了，把你扔进了死地。之后过了多少时间我也不知道，不过似乎我们是活下来了。但这边好像不是我们原来居住的那个地方，我们刚刚掉到这儿来时，其他人的穿着语言都有些许不同，我好不容易带你先逃进了山林，现在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你又是怎么从血晶中出来的？”

　　那女孩子苦笑，“我的职责是你需要时照顾你，而你现在需要我……”

　　职责？谁给她的职责？

　　还有博宴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要怎么才能知道啊！！！

　　“……你现在先好好养伤，我去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待问来了、再寻有无方法回去。”

　　博宴……真的不会有事吧。

　　“唉，你别哭啊……总能想到什么办法回去的……”

　　博宴、湘胤、冥夜，是不是她又要一个人啊……

　　“别、别哭啊……”

　　为什么、她总是一个人……

　　烟銮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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