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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书
北风呼啸,天地是一片熔银般的茫白,在这枯燥的雪夜里,少女的红衣是唯一鲜明可爱的色调。入骨的严寒逼得她将兜帽垂下,裹紧了衣襟,只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下颌。
她一步步走在厚雪中,直到天地都混在一处,耳边只余风的呼啸,和她自己的喘息。
终于,在一个荒寂的路口,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同样慢慢走在雪中,背影纤长而安静,淡淡的一笔,淡得似要随狂风远去。
“姑姑!”她大喊着飞奔过去,狂风烈烈,凌空扯起一道艳丽的长旗。
空气冷得呛人,但碰到那只手的时候,她终于停止了咳嗽和颤抖,李青夷的手温暖而干燥,稳稳回握住她,足以让身心都安静下来。
她心中有很多想问姑姑的事情,想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而别,想倾诉她这些年遇过的人见过的事,但话到了嘴边,却都没有说出口。
走出很远,她才问了一句,“今天的雪好大,姑姑,你冷不冷?”
可是,李青夷只是牵着她一直往前,并不回答。
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她还想要问什么,忽然,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急又重。
“阿玄快跑,她不是你的姑母,那是一个吃人心肺的鬼怪!”
那是父亲的声音,几乎撕心裂肺。
她茫然地回过头,雪雾朦胧间,父亲脚步踉跄,他跑得很快,可无论他怎样舍命奔跑,似乎都同她隔着很远距离。
然后,她感觉有什么腥热的液体自上滴落,掉在头顶。
她仰起头,姑姑的脸开始变得陌生,血泪从瞳孔中滚落,无数细小之物在她皮肤下蠕动,仿佛有吃人的种子在汲取她身体的血肉,正待抽芽拔节,破土而出。
李朔方心中一颤,本能地一挣,朝父亲奔去,李青夷却一把将她按在怀中,声音带着深深的哀痛:“阿玄,别走,我不是鬼怪,我也绝不会害你……”
李朔方怔住了,她徒劳地倒在李青夷怀中,滚烫的血泪滴在头脸上,她闭上双眼,再也无力动弹。
“阿玄,这是骗局,一场他们精心编织的骗局,”李青夷轻抚着她的脸颊,”是他们设计让我加入九黎教,害我变成这个样子,而你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阿玄,你愿意信你父亲,却不肯信我吗?”
李朔方的瞳孔骤然一缩,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别怕,”李青夷的声音依然温柔,带着安抚与蛊惑的力量,她轻捏李朔方的下巴,一粒乌黑蛊虫滑入她口中,“你想要力量吗……有了它,你才有足够的力量挣脱掌控,阿玄,你就是局中最大的变数——只要你肯提剑往前,站在你身后的人,会越来越多。”
“别怕,阿玄,吃下去就好了……”
“别怕,吃下去就好了……”温柔的手轻轻抚过脸颊,一阵冰凉顺着喉咙滑入肺腑,李朔方身体一震,陡然睁开眼睛。
眼前不再是姑姑,而是谢濯灵明艳的脸,她弯起嘴角,柔声道:“别乱动,你身上旧伤未复,心脉又受震荡,气血翻腾得厉害,先前已是凶险无比。好在我已给你服下药剂,现在得好好静养。”
她嗓音绵软动听,“我一会去给你煎药,莫要再让大家忧心啦。”
李朔方道了声谢,依言躺下,合上双目,心绪却仍旧无法平静。
她找了姑姑这么多年,思念她,却很少梦到她。加上在长留谷中那次,这才是她第二回梦到姑姑。可同之前一样,她依旧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幻境。
若是梦境,那姑姑梦中所言便不能当真。若是幻境,那便是有人在刻意操纵她的心念,她不得不提防。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想起梦中姑姑所言,姑姑说这一切是“他们”设的局,“他们”是谁?所谓棋局指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梦中人想让她相信什么?
她想起梦中的姑姑和父亲,面容竟浮现一丝凄楚。
她身入江湖多年,向来不论处在多绝望的境地,只要剑在手中,她还能挥动,她就是自己最坚固的堤防。
然而,姑姑的失踪始终横亘心头,就像那堤防上一个细小却无法弥合的缺口,也许某日就会引发决堤,掀开所有她不欲面对的隐秘,也一举冲溃她所有防线。若那一日到来,她将做何种选择,她的剑又该对着哪一方?
“濯灵,”李朔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可听说过,灵犀蜮?”
谢濯灵微微一怔,犹疑道:“听过的……但若我没记错,那是一种极罕见的蛊虫?”
李朔方点头:“昔年听师父提起过,说是一种灵蛊。不知你是从何处得知?”
谢濯灵也沉吟半晌,斟酌着道:“从前翻阅明霄宗藏书阁时,偶然看到一份落满灰尘的手写卷,上面批注提到过此蛊。那笔迹似画非画,与其他医宗经典迥然不同,我难以参透,索性同宗门长老商量,将其带在身上研究——我可以给你找来。”
过了一会,谢濯灵取回一份手抄的书卷,李朔方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便怔住了。
卷首几个大字,“明月行万象,朔风送劲哀。”这是本门心法的起首句。她方才随口提起师父柳眠风,没料到这真的是柳眠风笔迹——她绝不会认错。
柳眠风早年于医道上不得意,游走山川之间,采撷天地风物,见于武学一道。某年岁暮,他孤身奔走月下,觉天地凛寒高旷,心境与之相合,便静心参悟,创下了朔风行心法。
她又翻了几页,奇怪的是,每一页上几乎没有完整的文字,线条和图案都奇崛飘逸,仿佛信笔绘制的山水画。仔细看去,却觉得轨迹中蕴含着无数变化,每道线的起伏延伸,都暗合经脉循行之势。
李朔方不由心头一震,这描绘的似乎是柳眠风教习的心法,却又不是她记忆的那套口诀,更像以图画的形式,呈现这套心法的本原之貌。
她心中豁然,当年被师父救下,只答应留下半年,半年后便要再去寻姑姑的下落。半年太短,师父来不及将心法中的意旨抽丝剥茧,悉数传授。
甚至未满半年,他便出事,遗物被仇家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而今重见师父的笔迹,恍如隔世。
再往后翻,便是对于心法的一些批注。
“巫法蛊道与武学虽异途,却同归于气……”“蛊为桥,可引动气脉,所凝之势可吞日月……”“当世禁绝巫道,吾不敢妄试,只留片语以注。”
这大概意思是说,他所创立的心法重在一个“气”字,与灵犀蜮这种寄气于心的蛊道相通,能充分发挥心法的功效。
李朔方想起对上空寂时,她最后那一剑,现在想来,大概是被某种方式引动气脉,使蛊虫的力量短时间不再为她所控。
这样一来,也能解释柳眠风当初为什么一见到她,就称赞她根骨奇佳,是练武的奇才。她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奇才,不过恰巧是他想要的弟子罢了。
只是,柳眠风笔下根本未提灵犀蜮的负面效果,更不见父亲信中所说“种下灵犀蜮者绝活不过三十”的说法。
李朔方翻书的动作放慢了,不觉已看得入神,直到谢濯灵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抱歉,濯灵。这似乎是我师父的手迹。”李朔方凝眉道,“但与医理无关,讲的都是些武学心法之类。”
谢濯灵也面露恍然之色。
“柳眠风是明霄宗旧徒,这份手抄卷许是他早年所绘,夹在藏经阁一众医书中,一直未有人留意。”谢濯灵道,“若是他手书,想必只有你能懂一二,你可先行研读,日后归还也不迟。”
她又叮嘱几声,便转身出门,为李朔方熬药。
李朔方翻回首页,依据笔记的指引缓缓行气,走了一周天,只觉丹田中渐蕴起一股暖意,悠然回荡,竟逐步驱散胸口寒意,修复着受损的气脉。
她一时竟如入定一般,浸在这暖意中,不再为外物所惊动。
屋外门扉轻轻掩上,谢濯灵正准备去取些药材,忽觉对面房中人影晃动。
她心中疑窦顿生,这时众人应当都赶赴问剑大会,谁还会在此逗留?
她屏住呼吸,轻步移到墙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屋内人影幢幢,她正欲仔细分辨,其中一人忽然开口,语气激动:“属下久仰阁主大名,愿誓死追……”
声音略带稚嫩,似乎还是个少年,音调却铿锵有力,几乎能想象他紧握双拳,昂扬激烈的模样。
一语未尽,便听得“咚”一声,似有人一脚踢到他身上,“阿青你敢再大声点吗?”
叫阿青的愣头青闷哼一声,却忍着痛楚,没有再说一个字。
再后面,声音就听不见了,应该是以气传音或其他方式进行密谈。
谢濯灵心头一紧,几乎一动不敢动,她已经从这个称谓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今上登基后,为稳固根基,设四方塔以掌天下江湖之势,塔下又分出“水、云、星、月”四支分阁,耳目深入各州府,成为天子暗部。江湖本门派林立,名称各异,自此之后,竟再无门派敢以“塔”“阁”为名,以免惹祸上身。
四阁之中,如今星月两阁归于皇帝掌控,水云两阁则附在皇帝胞弟宁王麾下。他们行事诡秘狠辣,素来杀伐无端。其中以断水阁往来江湖最密,六年前剿灭九黎教之役,那一夜焚尽教坛的大火,便有他们暗中出手。
江湖人解决江湖事,一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分分明明,可一旦牵扯到朝堂,那便似清水浊水同入一渠,谁也别想独自干净。
谢濯灵心中已有了计较,有些东西,不管她有没有听到,到时候都解释不清,何况这群人向来视人命如草芥。
她正飞速思索如何撤离,背后忽起寒意,劲风破空而来!她急忙闪身欲避,但来人身法快到难以捕捉,颈上一凉,咽喉已经被手指扣住。
谢濯灵没有回头,只低低问了一句:“能放了我吗?”
“不能。”声音清泠泠的,如机械般淡漠平静。
“你若是要杀我,我已经死了,既不杀我,又不放我,到底要做什么?”谢濯灵已知来人是谁,也不强行挣脱,只是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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