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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大理寺值房内,烛火通明。
王新汲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面前摊开的卷宗上墨迹未干。
父亲那边倒是暂时消停了,但压力并未减轻。
了群端着新沏的茶进来,低声道:“公子,方才老爷又派人来问,您何时去宋阁老府上赔罪。”
“不去。”他声音冷淡,“大理寺近来案件积压,无暇他顾。”
了群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王新汲停笔,倚靠在椅背上,从那些弹劾的文章中,大致猜出背后是哪些人在推波助澜——无非是见不得他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的,或是与王家政见不合、借此打击的。
他知道父亲在怕什么。
怕王家清誉受损,怕他仕途受阻,怕得罪权贵。
若向宋阁老“赔罪”,等于承认自己错了,将把柄亲手递到对手手中。
他不愿低头。
何况……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一张脸,那人眼中带着醉意却异常明亮……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心情复杂起来,那些流言蜚语里,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旁人强加的恶意与想象?
至少,在他亲眼所见、亲身接触里,那位三公主,并非全然如外界所言。
他捏了捏眉心,将脑中纷杂的思绪压下。
深夜,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访。
谢和焉穿着一身黑衣,头戴帏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了群正要惊呼,王新汲已抬手制止,目光锐利地看向窗外。
看来,今夜又无法睡个好觉了。
王新汲对了群使了个眼色。
了群会意,立刻悄声退出,并守在外间通往走廊的门口,确保无人靠近。
“谢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要事?”王新汲走到窗边,声音压得很低,并未请他入内。
谢和焉抬手,轻轻推开了窗户,利落地翻窗而入,落地时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他迅速站稳,反手关紧了窗户。
他这才摘下帏帽,露出一张苍白却依旧清隽的脸,只是眉眼间带着明显的倦色。
“又受伤了?”王新汲示意他坐下,目光在他身上打量,自他与这人相识以来,他身上大伤小伤就不断。
“小伤,不碍事。”
他开门见山,从怀中取出一张图,图上沾上了一点红色。
“祁州的布防图,谢大人果然本事大,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都有人脉。”王新汲接过,展开扫了一眼,图上线条清晰,标注详细。
“这图是一人用性命留下的。”谢和焉垂眸,为了成事死了太多的人。
王新汲给他倒了杯茶水,“有些凉了,你凑合着喝吧。”
谢和焉捧着手感温度刚好的茶杯,指尖的凉意被驱散了些。
他垂下眼睫,看着杯中寥寥的几片茶叶,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点强撑的底气渐渐散去,“王新汲。”
连名带姓,没了官职称谓。
王新汲抬眼看他。
“四皇子那边按耐不住了,此次新帝生辰他若不动手,恐怕还要蛰伏多年,可他若动手,洛京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太子谋反已经让京中元气大伤,现如今才休养生息了不过几个月……”
“百姓刚刚缓过一口气,若再来一场大乱,无论是宫变还是兵祸,洛京根基动摇,人心惶惶,其他几国蠢蠢欲动,恐有灭国之兆。”王新汲补充上了他的话。
“你我皆知,朝堂之争,争的是权,苦的是民。”
谢和焉沉默了片刻,“这洛京城中我信任的人不多,可我信你,我有一事相求。”
“说吧。”
“要借王大人的私权一用,从狱中接两个人出来。”谢和焉随即说出了两人的名字。
“这是公主的意思,只不过公主不便出面见那两人。”
王新汲一下子明白了,叹气:“我光是看着韩将军和岑谋不要在狱中自杀就很难了,你还要我说服他们出来帮公主?”
“韩峻是皇后母家一手提拔的心腹将领,岑起唯韩峻是从,太子谋逆案中虽未铸成大错,但也获罪下狱,他们是铁杆的皇后党,与公主殿下有旧怨。你让我去提他们出来?”
王新汲几乎要气笑了,他感觉头疼的都要炸了,“你这是嫌我大理寺的麻烦还不够多?”
谢和焉似乎早料到他这般反应,并未着恼,只是平静地回视他,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入耳:“韩峻此人,出身寒微,全赖皇后的父亲赏识才得以施展抱负,他对皇后,是愚忠,并非认同皇后与太子的所作所为,岑起此人赴京赶考期间险些遭奸人所害,为韩峻所救,于是自愿跟随作他的谋士,若是能说服韩峻,此人也可收服。”
他转回目光,看向王新汲:“太子与皇后行事多有阴私狠毒之处,韩峻曾数次直言进谏,被斥责疏远,可仍忠心耿耿,殿下说,韩峻所求,无非是忠义两全,如今,给他们恩情的旧主已逝,束缚他们的枷锁其实早已所剩无几,公主殿下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不为恩情所束缚,施展鸿胪之志。”
王新汲听得怔住了。
“即便如此,他们又如何会信公主?又如何会愿意为曾经敌对之人效力?”王新汲仍有疑虑。
“所以需要你王大人出面。”谢和焉道,“你王新汲,大理寺少卿,以刚正不阿闻名,与皇后党素无瓜葛,如今在朝堂上也不站队,由你去说,比任何人都更有说服力。”
“无需你费神,你只需将我今日所言真情实意如实相告,至于他们如何选择……交给他们自己。若他们不愿,再送回去便是。公主殿下不会强求。”
王新汲听他这话,忽地笑了,他抬眼看向谢和焉苍白的脸色,“谢大人,你为公主殿下筹谋,当真是算无遗策,你说你视我为好友,却也将我物尽其用。”
“现如今的局势,有用总比无用的好,你应当感谢我才是。”谢和焉挑眉。
……
春雨贵如油。
细密的雨丝无声滋润着无颐殿庭院中那几株新栽不久的梨树。
廊檐下,赵相隅拿下头上的头饰,散下头发,俯身在一个盛满温热清水的鎏金铜盆前。
韶乐端来太医院新研制出来的养发膏,呈白色固态,隐隐有茉莉和薄荷的香气。
赵相隅接过,取了一些,一点点揉进湿发里,动作细致而专注。
她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从不让人近身服侍。
有些许恍然,曾几何时,她根本无暇、也无心顾及这些。
母妃去后,越氏倾覆,她在先皇后明里暗里的苛待与克扣下艰难度日。
冬日炭火不足冻得手上生了冻疮,夏日根本用不上冰块,热的要昏过去,每天最在乎的是自己和阿疏的温饱问题。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因长期营养不良和疏于打理,变得越来越毛躁,梳头时常常打结,拽得生疼。
有次她不耐烦,直接把那缕打结最厉害的一剪子剪了,素月姑姑一边哭一边数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做。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是她的父母都死了,一个身死,另一个她觉得跟死了也没区别。
温热的水流冲洗掉发膏,韶乐用柔软的棉布替她轻轻吸干发上多余的水分,又取来桂花油。
赵相隅微微向左侧垂头,轻轻揉试,她脖颈修长白皙,眉目似是因为沾上水汽的缘故,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温和。
“殿下,谢太傅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素月姑姑轻轻走进来,低声通传。
赵相隅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若是其他人,她大概会收拾一下再见人,谢和焉就不用了,她不在乎。
大家都见到过彼此最不堪,最狼狈的时候,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廊柱之外。
他见到院中场景,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垂眸,恭敬行礼,不再直视她。
“殿下,军报已至,萧老将军首战告捷,但匈奴主力未损,恐有反复。另,四殿下已启程返京,预计于陛下生辰前两日抵达洛京,陛下生辰所备清单殿下前日查看时有些地方不满意,已经按照殿下的要求重新准备好了,在这里,请殿下过目。”谢和焉呈上单子。
赵相隅“嗯”了一声,让韶乐接过来念给她听。
谢和焉依旧垂着眼,只能看到她淡绿色衣裙下用银线勾勒的凤凰。
赵相隅终于收拾好了,她向前走了两步,在他面前停下,“你为什么不抬头?”
谢和焉依言抬头,神色如常,“恐冲撞了殿下。”
记不清是多久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那天她在无颐殿后院用凉水洗头,皂角没了,头发洗不干净,打结的更厉害了。
她很不耐烦,又想用老办法把那些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一刀剪断算了。
就在这时,奉皇后命来看她课业的谢和焉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
那时他也是这般,不抬头看她,只是把一盒乌膏塞到她手里,什么也没说。
她那时就捉摸不透他,要说他并无恶意,可他跟太子关系极好,又是皇后派到她身边的人,要说他心存恶意,可他看着她这些日子,倒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恐怕她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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