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絮语

　　Chapter 18
　　马力川坐在11号楼下等袁行凛。刚才他经过家属院大门时，还因走得太急滑了一跤，半边屁股一直隐隐作痛。

　　他小姨的蛋糕店今天开业，想找人到现场帮忙发发传单、搞搞气氛。他深知期末考试前不该故意拉着上进的同伴厮混，而且他还听说穆寒回来了，最近一直在帮着辅导对方学习。但他陷于难以纾解的情感纠结，已经到了不唠不行的地步，在果断排除了神经大条的董志强和爱情洼地胡茵之后，他就只剩袁行凛一人可以投奔倾诉了。

　　因此，他把袁行凛约去参与开业仪式，并打算让对方连吃带拿以示感谢。那甜腻的零食对两个男生来说几乎构不成任何吸引，但多巴胺嘛，多少可以让人在紧张的复习阶段变得更开心些。

　　马力川喜欢吴桐。第一眼看到吴桐时，他那枯萎经年的恋爱脑就仿佛重被唤醒一般，引着他整个人一发不可收地坠入爱河。但很明显，吴桐喜欢袁行凛，并将这一鲜明的态度毫不掩饰地公开表露。

　　他曾旁敲侧击地从黄灿灿那里得知了生日会当天的表白事件及其大致结果，在失落的同时，也感到些许放心。虽然不清楚袁行凛这厮到底喜欢什么人，他却格外了解对方除了气质文艺、长得帅点之外，其实是个看淡红尘、与世无争的寡王。

　　他小姨的店开在惠格附近，距离一中、三中都比较近，周边目前虽然还有较多未经规划的荒地，但不少大专和本科院校已把新址选在这里，或许不过几年，这片区域会发展为新城一处极富潜力的文化亮点甚至教育高地。因此，这项经营在选址方面的确具有一定的前瞻性。

　　马力川坐了一会儿，袁行凛裹着黑不溜秋的鸭绒衣神色困倦地出现在楼洞口，打着哈欠问：“咋来的？”

　　“坐公交，电动车胡茵下午要用，给她扔那儿了。”他继续抱怨：“而且你们这里的地砖怎么这么滑？给我屁股摔得生疼。还有你们这片儿共享单车、动感电驴啥的这么抢手的吗？家属区也没见一辆。”

　　袁行凛翻起他的鸭绒衣象征性地检查他的屁股，继而顺着他的话看了一眼车棚，自己那光秃秃的自行车扎在一众配件花哨的坐骑中间，缺胳膊少腿似的朴素单薄。他问：“那要不继续坐公交？”

　　“行呗，”马力川道，“你也可以先骑着，没准儿出门沿着大路走会儿能有一两辆呢。或者不然把你们学委的车借借？他起床了没？”

　　现在是周日早上七点十分，他们至迟在八点赶到现场。以他对陆一鸣的了解，对方这时候真不一定起得来。

　　“悬，”袁行凛道，“那就还坐公交吧，好不容易周末，别再把人吵起来了。”

　　不过，他俩刚要抬腿往外走，就看到陆一鸣裹着毛茸茸的睡衣，拎着一袋垃圾从12号楼里出来了。

　　“我天，说曹操曹操到啊哥们儿，”马力川立刻认出对方，边冲他挥手边跑了过去。

　　曹操把垃圾扔在路边的分类桶里，问：“你们干什么呢？”

　　“去他小姨的蛋糕店帮忙，”袁行凛说，“她的新店开业。”

　　马力川像面对着袁行凛的家长一样，对陆一鸣解释道：“嗯呢，这次情况特殊，人手也没有特别足。而且开业嘛，多个人多点热度，就把他叫出来帮一上午忙。”

　　陆一鸣点头，又看了一眼袁行凛，心道这人似乎并没把复习当回事，加上穆寒最近不时趁着午休和放学给他串讲课本，他便放松得更为理所当然。

　　“学委你今天出门吗？自行车能借我骑骑不？中午就能还回来，”马力川小心请求。

　　“我上楼给你拿钥匙，”陆一鸣道。他显然是起床没多久，睡眼惺忪，整个人讷讷的。

　　“我跟你一起去，省得你再下来了，”马力川说着，颠颠儿挤在陆一鸣身侧，边上楼边自然地与他聊了起来。袁行凛便也跟上去，在二人身后爬楼。

　　“我那小姨吧，本科毕业想创业，用我姥给的钱搞了一个水吧。结果地方没选好，周围学校不多，所以没什么人去，干了不到两年就倒了。后来她又读了个硕士，结果毕业以后投了一堆公司学校，却还想着开店。去年她去那个特有名的叫什么贝的蛋糕连锁学了五六个月，回来就说想自己做甜点，”马力川说到此处，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艰难的不是小姨而是自己，“反正也拦不住，就先搞着呗，虽然不知道这次能开多久吧。”

　　陆一鸣说：“挺好的，真喜欢的话值得一试。”

　　“关键这喜欢它也不能当饭吃啊，她还喜欢开水吧呢，结果呢？”

　　袁行凛道：“你这过于悲观了吧，总要有点机会试错，我以后还想开个书店呢。”

　　“你也就是想想，叔叔阿姨能让你去开才有鬼。现在都没人买纸书了，开书店跟开水吧也大差不差，”马力川过来人一样发表着他那些保守论调，宛如一个重返十来岁的大爷。

　　他说完袁行凛，继续把话题转回小姨身上：“她吧，就是不走寻常路，那好好的书读着读着非要做生意，你是没看见我姥还有我妈跟她吵得啊，比训我都费劲。”

　　袁行凛接道：“我倒觉得小姨那店设计得挺好看的，而且不是打算卖甜品吗，附近都是学校，以后生意没准会火爆。”他转头问陆一鸣：“一起去吗？在不到惠格那条大路边，或者一起出去吃个早饭再回来。”

　　他那替人操心的毛病遇到陆一鸣就不受控制地犯了，生怕人家吃不上饭似的。马力川并不知道袁行凛这层心思，只想着人多热闹，便在一边可劲点头。

　　陆一鸣没有立刻拒绝，开门进屋，翻出钥匙递到马力川手上。

　　穆寒来常春苑的这段时日，两人仍旧结伴上下学，但袁行凛常常处在较为迷离的神游状态，黏他的时间也明显变少。袁行凛当然也有同感，此刻跟着陆一鸣进门，顿时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同时想到一个略显诡异的比喻：自己很像一个在外游荡多年、良心发现回归家庭的渣男。

　　马力川头一次来陆一鸣家，感到格外新鲜，按不住地四处乱窜。他很快跟着陆一鸣钻入卧室，一眼看到对面楼上袁行凛的窗帘，立马推开纱窗，伸长胳膊比划着估测两扇窗的间距，同时激动道：“你别说，你俩这位置绝了，有事儿直接远程对话，这距离打手语都看得一清二楚嘿。”

　　他边说边挥舞手臂，一个不注意，“嗖”的一声把什么东西甩出了窗外。那明晃晃的金属玩意儿划着圆润扁平的弧线，一直飞到二楼阳台伸出老长的彩色防雨布上。

　　事发太过突然，当马力川意识到自己甩出去的是陆一鸣的车钥匙时，整个人懊悔得无声卡顿了两分钟。然而无人注意他这卡顿，陆一鸣正弓腰叠着他的被子，袁行凛则在旁认真围观。

　　“这个，那个……学委，一鸣啊，”马力川僵硬地转身，对收拾床铺的陆一鸣小心翼翼道，“我一不留神……把你的、你的车钥匙扔出去了。”

　　陆一鸣抬头看他。

　　“好像扔到二楼的雨搭上了，”马力川弱弱道。袁行凛闻言，赶忙过去趴窗向外搜寻，找了半天才看到躺在蓝粉相间石棉瓦上、带着反光的微小一枚。他道：“要不去敲敲三楼的门，再借个晾衣竿之类的东西够一够？”

　　“这得用多长的竿子才行啊，三楼阳台够不到吧，”马力川丧气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最终还是决定下去看看。

　　“学委啊，你那儿还有备用的钥匙吗？”马力川走出门去又回头问陆一鸣。

　　“应该有，但不大记得放哪了，我找找。”

　　“那你先找着，我俩下去试试，”马力川抱拳愧疚道，“我的错，我的错。”

　　“走吧，赶紧看能不能捡回来，”袁行凛已经彻底不困了，与陆一鸣对视一下，意思是“我也去帮忙”，便跟着马力川往楼下走。

　　“走走走，不行的话等中午回来我去给学委的车换个锁。”

　　“你说你手咋那么欠……”

　　大哥二弟叨叨着下楼去了，陆一鸣听着他俩缭绕在楼道里的余音，觉得很有趣。

　　三楼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明白两人的来意之后，果真从阳台找出一根伸缩晾衣竿来。奈何钥匙掉落得太远，一米五的长度外加袁行凛的臂长也仍旧隔着老长的距离。马力川又问老太太借了条皮卷尺，拴在竿头甩来甩去，一样够不到。雨布啪啪作响，马力川嗓门洪亮，终于把屋里睡着的大孙子吵醒了，坐在床上一个劲哭闹。两人只好百般道歉，同时向老人道谢，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

　　“还是好好为今天的行为买单吧川儿，”袁行凛拍着马力川。

　　两人各自掏出手机看表，七点四十三了，再不出发铁定迟到。马力川于是叫了个出租，又回去拽上仍在翻找钥匙的陆一鸣，三人饥肠辘辘奔至小区门口，仓皇爬上了车。

　　出租又快又稳，马力川放松下来，重新开唠。他问：“寒哥还在你家住着吗？”

　　“这两天没有，家政阿姨探亲去了，他回家陪姥姥，下周再来。”

　　“档期是真满啊。你也是，身边净是些学霸给你辅导，”他从副驾驶位上向后伸着脖子酸道，“这配置，你不考虑逆袭上个清华？”

　　“我们文科生一般都上北大吧，”袁行凛靠在后座打个哈欠道。

　　“小伙子蛮自信的，”马力川开始了他的日常拉踩，“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人家学委上北大我倒是一点都不稀奇，是吧一鸣？”

　　袁行凛懒得说话，脑壳疼。胡茵如果在，就是充当被踩对象的首选；胡茵不在，自己就成了替补。

　　陆一鸣：“不了。”

　　司机大概是听到“辅导”“学霸”“清华”“北大”之类关键词，突然强行加入了聊天：“你们都是高三学生吗？唉，我那儿子今年也高三了，他别的科都还行，就那个数学物理怎么学都不会。你们都在哪个学校上学啊？成绩都特别好吧？报的什么辅导班啊？你们那辅导的同学也帮别人搞辅导吗？诶呦瞧我们这做家长的给愁得啊，高考真的是过大关啊孩子连着家长那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啊给我弄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啊……”

　　“唉，谁说不是呢！但是叔，我们仨全是文科生，而且我俩都是学渣，估计还不如您家孩子呢……哎哎，好嘞，以后打车或者同学打车都找您……”马力川毫不怯场地和司机聊到互加微信，下了车还在依依不舍地与对方道别。

　　小姨的店铺已经全部整修完善，黄、粉为主调的鲜亮广告牌虽然不算大，但在一众中规中矩的店铺簇拥下格外显眼。小姨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据说本硕都是文史类专业，除却与家族靠拢的活泼性格，还散发着些许知性气质。马力川跑过去介绍道：“小姨，这我哥们袁行凛，这是他们班同学陆一鸣，路过也来捧个场。”

　　小姨一早就接到马力川的消息，此刻手拿一袋刚刚送达的外卖早餐递到他手上，对三人道：“都还饿着吧？先进里面简单吃点，回头小姨请你们吃好吃的。”

　　马力川迅速分好包子豆浆，接过小姨手里的泡泡机道：“我们在这儿解决就行，你忙你的，外面我来。”

　　“行，”小姨拍拍几人说，“那谢谢你们了，这些帽子绶带可以随便穿穿，主要就是开业这一会儿，后面有事就随时撤。”

　　店门外有两个乐手和一个穿成玩具熊的工作人员。乐手无论技术还是相貌都很不错，舒缓清新的曲调一响，立刻引来三五个学生模样的年轻顾客驻足欣赏。玩具熊便上前和他们互动。马力川瞬间从刚刚路上的癫劲儿里调整出来，有模有样地挨个向他们发放传单和优惠券，其间还有不少路人主动向他伸手。他便迅速拓展了业务范围，让袁行凛他们在人行道上自动补位。

　　“挺好的，”袁行凛一手制造泡泡，一手搂着传单和供人品尝的糕点切块，对身旁发放传单的陆一鸣说，“没想到这地方已经有这么多人了，甚至比惠格广场还热闹些。”

　　陆一鸣说：“嗯，来的路上经过两三所高校，附近的学生大概会愿意过来。”

　　两人边忙边聊，偶尔有人上前品尝或进店购买，继而拎着刚刚出炉的糕点满意离开。户外围观的人群不时更新，大致维持在七八人左右。马力川从大路回来，混在他们当中跟着音乐带动气氛。袁行凛便对陆一鸣道：“感觉挺稳定的，你要不先回家，刚拉你来主要是想一起吃个早饭。”

　　陆一鸣斜他一眼，道：“挺有责任心。”

　　“那可不，”袁行凛说，“实在不忍心看你一顿饭拖到中午下午，把胃作伤，我人好着呢。”

　　陆一鸣勾了下唇，心道的确好着呢，不过对你哥也挺好的。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这莫名的os充斥着怎样明显而莫名的酸味。他继续替自己辩护：“我都起来了，还能拖到中午下午？”

　　“行，那就当晨练顺便吃饭了，回家学习去，”袁行凛说着就要去给他扫路边的单车。

　　“不用，”陆一鸣拽住他，“我想在这儿帮一会儿忙。”

　　“现在还不到九点，人也不多，我俩足够了，你别耗着浪费你的时间，”袁行凛道，“刚才吃好了吗？想吃别的还能顺路买点。”

　　陆一鸣说：“吃好了，我待一会儿。每天循环同样的事，的确有点无聊和孤独。”他故意模仿袁行凛那天问他问题时的措辞，看得袁行凛手痒，直想上去挠他。

　　十点半左右，店外为数不多的小型茶座也被占满，这是包括小姨在内的一众店员都没想到的。客流直到中午都没有明显释散的迹象，但局面基本可以把控，小姨便打算放人之前，把他们叫到后厨吃顿饱饭。

　　她还准备有序推出些意大利面、蘑菇汤、披萨之类欧式餐品，但暂未写入菜单，想让几人先行试尝师傅的手艺。

　　马力川道：“这些都能有，小姨你这儿要是继续搞点烧烤或者变成食堂，八成也可以。”

　　小姨说：“那少不了要再雇人，我这刚开起来，能不能回本都还不好说。不过以后要是把店开稳了，真的可以问问你姥爷愿不愿意没事来这儿坐个镇。”

　　厨房有些逼仄，几位师傅在内穿梭忙碌，袁行凛和陆一鸣为了避免添乱，决定回家自己解决午饭。小姨几番劝说都没拧过他俩，便装了一大袋各式各样的糕点干让他们带回去吃。小姨擦了擦正午阳光里汗涔涔的额头，由衷道“今天真的太辛苦你们了，以后随时过来吃饭，姨给你们免单。”

　　袁行凛道：“不辛苦，感谢您的款待，我们等放假没事再来帮忙。”

　　马力川这一上午也在来回张罗，没抽出时间唠吴桐的事，此刻也是有些无奈。他对二人说：“我先跟你们回去一趟，给学霸的车换个锁。”

　　“不用，有备用钥匙，”陆一鸣道。

　　“那可不成，万一找不到，凛那破车又没个后座，我必须得让你后天可以顺利上学，”马力川拍着胸脯，反手对着一辆小黄准备扫码。

　　袁行凛看看仍旧密集的客流，拽着他道：“你别跑了，在这儿继续帮着，这一阵人还是有点多。我俩去把锁一换。”

　　马力川想了想，把蛋糕袋子往车筐里一放，道：“那也成。”他转向陆一鸣道：“那感谢学委，抱歉还弄丢了你的车钥匙。等下次有机会，咱们再一起吃饭哦鸣鸣！”这最后半句语调陡然变态，以至于话音刚落，他就被袁行凛一脚踢回了店门口。

　　陆一鸣望着被踢进人群的马力川，汗毛倒竖，问：“你交的朋友跟你风格都这么雷同吗？”

　　“是的吧，不过我俩相比我明显要正常一些，鸣鸣~”袁行凛说着，冒出一句情感更为饱满的同款撒娇。

　　陆一鸣忍无可忍，上手戳他，被对方敏捷地抓住胳膊。两人在角力之间撞倒了路边一排码放整齐的自行车，又慌忙低头挨个去扶，看得远处的马力川直啧嘴。

　　就离大谱，他家凛能这么幼稚地跟同学打架？陆一鸣还会主动上手捉弄人？这俩简直是在集体转性。他这么想着，猛然回忆起袁行凛转学那会儿，曾发语音向他吐槽某个无赖撞掉自己夜宵的事，此刻一惊，重又扭头看去，那疑似无赖的家伙此刻仍在与自家发小太极推手、仓鼠斗殴，互动自然宛如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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