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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一)
风沙淹没了你。
本来你不至于这么狼狈。
呼啸的山风被魔法分开,哲巴尔率先冲进了峡谷尽头,而你们却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巨石从天而降,在风沙中裂成了碎石阵。你很幸运没有被砸伤,甚至足够的力气和机会跟上哲巴尔的步伐,去往峡谷的最深处,去往你们此行最大的目的地。
但夏玛倒在了后面。
狂风只是被劈开,并没有消失。在风的鼓动下,流沙仿佛有了生命,缠上了你们这些活物。你看见她即将被风沙掩埋,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你总是身体先行。没有给脑子评估的机会,你想也没想就转身朝她伸出了手,将其拉出了流沙。而也正是这一伸手,反而使你陷了下去,失去了继续追寻的机会。
“踩着我上去!”风沙刮着你的脸,你的嘴巴即使是吞着沙子也仍然强硬,“拿到你想要的!”
夏玛深深看了你一眼,似乎要记住你的眼睛。她提气翻身,踩上你的肩膀,踏上巨石,消失在你的视线里。
你偷偷松了口气,但现实似乎在嘲笑你的愚蠢。你听见背后有个女声骂了一句,紧接着风幕就在你眼前骤然合拢。
魔法失效了。风沙愈发癫狂,你感到自己正被倒灌的黄沙吞没,意识也如你的身躯般被风沙裹挟,沉入混乱的深渊。恍惚间,你似乎听见了鼎沸的人声、急促的犬吠,以及……那未竟而戏谑的叹息。
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在风沙对你的肺叶进行整肃时,缺氧也在重整你的大脑。群狗的吠叫踏着人群的鼓动与呐喊冲进你的耳膜,吵得你觉得鼻头萦绕的汗味与香味也刺鼻非常。至此,你知道自己的嗅觉也出现了问题。紧接着,你眼前的黑暗骤然被白光充斥,记忆跑马灯似的在你的脑海里飞过,最终,一个与你别无二样的靛蓝身影斜倚着霸占了你的视线。
你意识到,你可能要死了。
那是三天前的事。
你记得那弯月牙是怎么离弦而出的。萨路基猎犬那为速度而打造的流畅线条,使它在灯光下化作一尾流星。仅仅是赛前的一场热身,就能让在场所有人为它痴狂。尤其是你能看见台下,法里斯——骑兵队长,苏丹四近卫之一,那弯月牙的主人,是怎么骄傲地将小狗拢在怀里揉搓,又充满激情地让它自由驰骋的。
热情,充满希望。与你这厢的低压完全不同。
“我们的大忙人,居然还有时间陪他哥哥看赛狗。”
那张与你一模一样的嘴角挂着永远讥讽的弧度,质问随着排山倒海的呼喝将你淹没。讽刺的是,直到你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濒死前的走马灯,你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坐立难安。
你确实是个大忙人。
仅仅是凭借一则未加阻拦甚至添油加醋的谣言,你就在短短一天内让全城人相信你不仅轻慢了奈费勒,还直接将人气出个好歹闭门不出。由于你的效果比那传说中被奈布哈尼一个人玩废的妓子们好用得多,以至于宰相抚掌大笑,给你递出了加入其核心的门票——
当然没有那么顺利。作为入伙的考验,你的手还过于干净。你都要把穆尔台兹给忘了,宰相还记得一清二楚。
“有人最近扬言要报复伟大的苏丹,”阿卜德拍着你的肩膀,“他应该得到应有的教训,好叫他终身难忘,什么叫臣子的本分。”
流言可畏。你心中流汗,这是个警告。你知道这老狐狸还没有完全信任你,便叫你去杀了穆尔台兹。只是你有些不明白,这个在朝堂上几乎算是透明的人,有什么非要除掉的必要。
直到你再去他家时,在门口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熏香。你的记忆被这香味拉扯回了你从奈费勒郊外别墅离开的那个清晨,他的身上似乎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味。你知道,那不会是薄荷或者玫瑰。那会是什么呢?有什么模糊的想法在你脑海慢慢浮现,然后,你看到了穆尔台兹的眼睛。
崩溃,懦弱,还有一丝……潜藏的狂热。你看着这个彻底变样的宅邸,古怪图腾的挂毯把光线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香薰的烛光把他的脸照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你的到来。以往一听到你潜藏的反抗话语就开始装傻的懦夫,竟开始念叨“降罪”、“苏丹”之类的话……你知道,这个人心中根本不存在反抗,而是把所有都寄托在了某个不知所谓的邪神身上。
什么会让人走向极端,寄托于如此离经叛道的信仰?在你带着宰相的质问,把他拉回现实时,你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是对你,对宰相,还是对苏丹?你不知道。你刚为他生起一丝怜悯,但很快你也发现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一个沉重的猜想在你脑海慢慢成形,你没有再听他哆哆嗦嗦地表示自己从未公开谈论过,只是拿走了他手里的熏香。
“我不管你是酒后失言还是隔墙有耳,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我真的有听见。”他沉默地看着你转身,直到你要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开始说话,“那些虚空里的声音。”
“我会成功的!我诅咒他!他会为此付出代价!”
……
鼎沸的人声将你从疯狂中拉回。你又回到了赛狗现场的包厢。你的哥哥正懒洋洋地看着月牙跑了一整圈后在众人的呐喊中冲向终点,而你,则定定地看着他。
“我当然在乎着你。”
“夜夜晚归,”他的声音戏谑,“我还以为你的心里只剩下奈费勒了呢。”
你在第二轮比赛的哨声中沉默。
你不可否认奈费勒对你的重要性。就像人需要休息一样,对你来说去找奈费勒已经是与之同等重要的生活必需品。你甚至去找了玛西尔和哈比卜,加了五块金币的预算让这两位科学家和大厨帮你想办法把生命之水做成精油、玫瑰水或者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来缓解奈费勒的头痛。你看着他的头痛一天天缓解,精神和胃口渐渐好转,心里那块自责和愧疚的大石也慢慢落下。
但你为什么会被这块石头困扰呢。
你的记忆开始飘忽。当你把“穆尔台兹”苍白的头颅带回宰相府时,阿卜德终于对你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你听着他轻蔑地嘲弄此人微不足道又永不会付出实践的仇恨,胃里像坠了一块冰冷的铁。在宰相对着这颗假头沉迷于“竟敢觊觎苏丹的注意力”之类的自言自语时,你的思绪又飘回了前一天晚上。
“你能看出来,这里面是什么成分吗?”
帷幕静谧,偶有水钟滴落。夏玛持着烟枪,吐出一圈水烟。
“这可不是小朋友该知道的呀。”吞云吐雾间,夏玛把玩着那小小的熏香,笑意看不真切,“你的小情人没找你告状吗?”
“……我可没说这个味道和他身上的有关,你又紧张什么呢,”你平静地看着她,“你听说过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所闹鬼的宅邸吗?”
“这是法拉杰从那里带回来的。与穆尔台兹家里的味道一样。”
“那又如何呢?”她笑着,换了条腿翘脚窝在软榻里,“你也想调一款?”
“我对比了这两块熏香之后,也去了一趟那座宅邸,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你没有理会夏玛,而是径直走向了壁炉,打开了通风管道,“那里面全是鬼哭神嚎。”
“而它们全都被一个女人吸进了身体,”你看着水烟被风推向管道,“就像这样。”
“她很快就看见了我,但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
“她说,你怎么来了。”
“她认得我。但很快她又认出了不是‘我’。她笑得非常诡异,好像我的存在让她觉得……很有意思。很快她又说,是你呀,好久不见。之后……她抛给了我一颗人头。”
“是个假头,我确认过了。穆尔台兹还活着。她说,她叫拜铃耶,这是送我的礼物。”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你终于让你积攒的怒意浮上水面,大步踏向夏玛,“究竟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你知道现场有多恐怖吗?整个屋子都是血!你知道她身上的纹身有多夸张吗?简直是把纹身当衣服穿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有必要扯上这种……密教!邪祟!”
“你直面过自己的内心吗?”夏玛看着逼近的你,笑了笑,勾住你的脖子,又吐出一圈水烟,“那些……来自心底的声音?”
“那些你最渴望的,最恐惧的,最真实的……东西。”
“那就是那些熏香的作用。想要沟通神明,首先要直面你自己。”
“他的心很沉重,”云雾中,你听见她说,“你的心…又在想什么?”
他的心…很沉重?你几乎被蛊惑住了。他……奈费勒?另一些线索又浮现在你的脑海,在熏香中钩织成一张令你更加毛骨悚然的网罗。
你记得奈费勒梦话里的那些名字。卡莱姆瑰尔,阿迪尔,艾尔萨德。他说,他梦见那对兄妹因为家乡的灾情,一个成了流民被卖入后宫死在龙床上,一个御前请赈却被马车碾成了肉泥,而艾尔萨德,那个老医生因为包庇了一位异教徒而被处以火刑。
这两日你根据奈费勒的描述,着人调查过这几个人。看似无关的两组人,竟然藏着意想不到的联系。调查显示,那对兄妹的家乡并没有受灾,而那位医生也从未包庇过异教徒。而一切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你记得那块领地,它曾属于一个贵族,而那人已在当年那场猎狮宴中“死去”,他的领地在收回后,也被你的家族暗中照拂。那个异教徒,据奈费勒描述,正好与你们黑曜夜光中隐姓埋名的贵族一模一样……
“生命是一个圆环。”你想起奈费勒的那句呓语,而这句诗的作者就在你眼前。
放大的内心……沟通神明……两套记忆……圆环……一死一生……
“生命是一个圆环,”你抓住了她的手,“你知道,对不对?命运在轮转,你们做了什么……让时间倒流重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能说出来。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
“并不是我们做了什么,或者说……仅仅是‘我们’,太局限了,”她看着你,你看不懂她的眼神,“真相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先去问问你的哥哥吧。”她说,“如果你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可以回来找我,虽然我也没办法回答你,但也许可以帮你。”
狗吠将你从回忆中拉回赛场。你看着刚赛完第二圈,在终点摇尾巴的月牙,人群的狂热让你内心沉重非常。
你的行动力无人能敌。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你就派人调查过那些集会。那可不是什么虐杀小动物就能盖过去的事情。一具具混乱的□□,在疾病中舞蹈,在死亡中癫狂……一切人性最深处的阴影都在黑夜中栖息。
“我真的很在乎你。”你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看着与你别无二样的哥哥,“能不能告诉我,你…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那些圆环…轮回……一定要用那样的方式?它们很危险,哥哥。我不想你……”
“你也知道它危险,又为什么要问呢。”他没有看你,只是一口一个吃着果干,“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那样在乎我,便应该知道我多不希望你踏入这滩浑水。当初就不该放你上朝,就不该让你有机会出声阻止苏丹。”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哥哥的话像一把刀子,猝不及防地割伤了你的心脏,“我相信就算是你,也不会坐视——”
“……我不在乎,”他张了张嘴,好像本来要说什么,但最后都咽了下去,改了口,“我只在乎你。你太天真、太懵懂,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月牙一样只会撒欢儿似的往前跑,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着你,也不知道你的命运。再这样下去,你就会和它一样。”
你看着那只狗儿,如此健美,快乐。你记得在前些日子刚见到它的模样,迅如疾风,势如闪电。对狗儿的欣赏也使得你们和那位“狗痴”骑兵队长成了好友,抚摸它柔软的皮毛,交流狗儿的美好。
但……和它一样?什么意思?你不理解。他是在说你一直在被安排、被引导着一圈一圈地跑向终点?
很快你就得到了答案。
第三轮比赛开始了。它像往常一样闪电般冲了出去,却不知为何突然低下了头。它太快了,也太精瘦了。强大的动势让它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头颅,它就那样摔断了脖子,倒在围栏旁,喉咙还在汩汩地冒着粉色的血泡。
你看到有什么东西冲了过去。是法里斯。惊沸的人群中,他抱着那条美丽的生命,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拂去那无辜的双眼中蓄满的泪水。
你没办法出面,你的哥哥翻出包厢,帮着法里斯安顿好了月牙,回来之后,你们久久没有说话。
“你……早就知道?”你的嗓子哑得不像话,“你知道月牙会死。而你觉得……我和它一样?”
“不要再探究了,这不是你该背负的。”他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你,“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
“那就是你该背负的吗?”你扯出一个笑容,“我不是月牙。你也不是法里斯。反过来也不是。我看得出来,你面对的东西更加危险!如果只是为了保护我,如果代价如此沉重,你更应该告诉我,而不是瞒着我一个人偷偷——”
“够了。”
你的哥哥忽然非常疲惫。戏谑消失了。只剩下沉重。你能看出来,有什么东西正在侵吞他的精神,而你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眼神。
就像穆尔台兹看着你。
你看到了隐藏在一切之下,那幽微的恐惧。
“事情远非你想的那样简单,我没办法告诉你,也没有把握,”他说,“你不知道你对我多重要。”
“我希望你好好的。我的兄弟。”
你几乎听出了一种祈求。你们沉默着,看向对方。但正如你们这对互为半身的双胞胎彼此深爱着对方,你们也明白彼此对认定的事情有多么决绝。
“我不认为生命是一个单向赛道,一个指向起点的圆环,”你悲伤地看着他,“这一切的终点不会是死亡和徒劳。”
“我会去找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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