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上燕

　　与此同时，江南书院。

　　赫连衍再度翻入学舍，凝神细听着追兵搜索的动静，待喧杂声远去些许，才压抑着喘了两口气，略略抬头去分辨吴连所在的房舍。

　　吴连睡得正香，猛听得一阵响动，窗棂处翻滚进来一道黑影，落地轻盈，直直逼近床榻，吴连从梦中惊醒，茫然地起身坐起，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赫连衍半支在床沿，声音压得极轻：“事态紧急，稍后若是得空再与你细说，暂且容我在此躲避一番。”

　　吴连还没从这一连串中反应过来，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赫连衍稍稍松开手，轻巧地挪下来，侧目去看窗外。

　　烛火连片亮起，将学舍内照得分明，学子们被吵醒，骂骂咧咧的声音此起彼伏，院落外一众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踏进学舍，为首的副院长面色沉凝，语气中带着恼怒：“书院内进了窃贼，逃窜至此，为了尔等着想，各位且于院中稍作留候，容我等将那贼人抓出。”

　　此间学舍为上院学子所歇息之处，学子们各有身份来历，家世背景不俗，副院长开罪不起学子背后那一络大大小小的世家，只得强压下心中焦躁，没有直接闯入搜寻。

　　学舍门稀稀拉拉推开，那些小世家的学子们虽不情愿，但还是走出来于院中站成一列，扯着哈欠嘀嘀咕咕地抱怨着。

　　五大世家几位学子的房舍内却纹风不动般，没个声响。

　　副院长有些不悦，但还是耐下性子没有立即发作，只重复道：“学院素来以安全为重，请尔等配合行事。”

　　赫连衍站在吴连的房舍中，四下观望了一番，没见着什么可供藏身的遮蔽之处，稍作沉吟之后，目光落在了门后的置物架上，轻缓着挪步过去，半贴在置物架之后，背后抵着冰凉的墙壁，抬眸去看门外。

　　吴连挠了挠脸有些为难，正琢磨着对策，却听得隔间响动，门扉推开又掩上，有人碎步走出。

　　吴连登时精神一震，面上露出一点笑来，对着赫连衍投去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小小声开口：“我却是忘了，有楚兄在此，堂哥安心便是，他们不会进来。”

　　赫连衍闻言探究地看他一眼，又微微蹙眉，目光转回那位走出的人影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副院长大人，”那人一身家仆打扮，云白色直裰理得平顺，上绘着竹青色柳叶纹，是楚家的家徽，不卑不亢地对着副院长行了个礼，姿态恭顺语气却强硬，“我家少爷今个儿难得在此处歇息，没得被这般扰了清静的道理。”

　　副院长有所顾忌般看了一眼那间房舍，有些不悦又无法发作，只得僵硬地开口：“楚学子缘何不曾归家安寝？”

　　“我家少爷同吴少爷促膝长谈，见得天色已晚，便留在此间暂歇一晚，”那名家仆说着有意无意瞥过吴连所在的房舍，“况且诸位学子皆是世家子弟，出身不凡，哪有那般不长眼的贼子，胆敢擅闯此地妄自下手，自是无须这般大的排场。”

　　副院长站在原地似在思忖，脸色阴晴不定，吴连心一横，一把推开房门，故作不悦地开口：“副院长深夜至此也是辛苦，不就是一名贼子么，既是担忧我等学子安危，有甚么要看的，看了便是。”

　　房门大大咧咧敞开，昏黄的烛火被风吹得轻晃，不大的房舍几乎是一览无余，吴连的作态虽是轻松，手心却沁出薄汗，房舍内幽暗的烛光模糊地映出虚灭的光影，赫连衍的玄衣与置物架几近融为一体，呼吸压得极轻，好在副院长见此情形也不好更进一步，粗略扫了眼便收回视线，其余四间房舍也如法炮制般敞开一遭，副院长只得匆匆略过，勉强交代了几句就带着一众人转身离开。

　　房舍门再度合上的时候吴连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拿起桌上那壶凉茶倒了一盏，咕嘟咕嘟咽了两口，这才抬眼看向气定神闲坐下来的赫连衍，好奇地开口：“堂哥怎的又回来了？”

　　赫连衍却没答，稍稍侧耳听着门外细微的响动，吴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两道浅浅的影子投下来，而后是“笃笃”的叩门声，先前那名楚家家仆恭声开口：“吴少爷，我家少爷特来拜访。”

　　吴连悚然一惊，下意识去看赫连衍，犹豫着要不要让他躲藏起来，赫连衍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淡声应了：“进。”

　　门外的人也像是丝毫不意外般推开门，一道清瘦的身影走进来，雀羽金丝裘拢在身上，脚步略带虚浮无力地走近坐下，苍白病弱的面容眉眼漂亮得几近妖冶，美得锋锐迫人，对着二人微微一笑，温声开口：“连弟既要秉烛夜谈，何不邀我一起？”

　　吴连挠了挠头，磕巴了两下不知如何开口，赫连衍凝眸看着来人，语气轻和又暗藏威慑：“楚家子倒是好魄力。”

　　“您谬赞。”那人笑盈盈地将揣在怀里的手抽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桌沿轻叩了三下，“身子骨弱饮不得凉茶，以此见礼，烦请大人见谅。”

　　吴连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硬着头皮开口：“堂哥，这是我自幼的好友楚怜，楚兄，这是我堂哥。”

　　含糊的介绍点到即止，该透露的身份却也了然，楚怜弯了弯眉眼，客气地开口：“既如此，我也攀个亲近，唤您一声堂哥好了。”

　　赫连衍微微眯起眼，到底没出声否决，转而换了话题：“你今岁几何？”

　　“十九。”楚怜仍旧微笑着，“堂哥也知晓我这等活不过二十之人的名头？”

　　果真是楚家主的那位独子。

　　赫连衍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语气意味不明：“真真是天妒英才。”

　　楚怜垂眸看了眼自己搭在桌沿的手背，笑意淡了两分：“堂哥这是可怜我？”

　　“何须我可怜。”赫连衍瞥了一眼吴连，再抬眼看楚怜时目光凛冽下来，“既是自家子侄兄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楚侄不在寝舍休憩，来此秉烛夜谈，又要说些甚么？”

　　楚怜面上的笑意收敛下去，淡淡开口：“堂哥于书院之中拿到的那本名册，亦不是全然记载，真正择录的名册，在楚家，或者说，在我手中。”

　　吴连险些惊叫出声，瞠目结舌地看着楚怜，活像见了精怪鬼神。

　　楚怜这番话着实出人意料，赫连衍也惊诧一瞬，重新打量一番面前的青年，斟酌着词句开口：“……你有何条件？”

　　楚怜轻轻摇头：“并无。”

　　赫连衍曲起指节磕了磕桌角，真切地疑惑起来。

　　楚怜扫一眼旁边木愣愣呆住的吴连，语调平缓地开口：“纵然您不来，我也是要给您送去的，自然，我父亲也是这个意思。”

　　吴连深觉这不是自己该继续听下去的东西了，他觎着楚怜，恍惚间觉得这位平日里总爱笑盈盈逗弄他的兄长，在此刻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赫连衍闻言眸色微沉，偏头看向吴连，见他这般情态眉头紧锁，不容置喙地开口：“吴连，去隔壁寝舍歇息，明日一早便请假归家潜读，近两日不必来书院了，若是舅舅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

　　吴连勉强回神，梦游似的抬脚往隔壁走，楚怜也微微蹙眉看着他，但还是迫使自己回首正坐，准备应对接下来的交谈。

　　那名家仆守在外间，见吴连出来略有吃惊，上前两步搀扶住他，吴连还有些发懵，被扶进隔间寝舍时思绪愈发不宁，躺在床榻上盯着鹅黄撒花帐子顶，久久不能闭眼。

　　天高皇帝远，江南世家盘踞，姻亲交错，自然没那般多的敬畏之心。

　　身为世家子弟，耳濡目染，对其间各类腌臜事纵不参与，也有所知晓，若是将来承袭家业者，更逃脱不开。

　　谁又真正的干净呢，吴连慢慢眨了眨眼，心中的茫然却越来越重。

　　楚家这一代的家主可谓做到了巅峰赛隐隐成为其余世家之首，哪怕说的是五大世家，也有压过另外四家的意思。

　　吴连很早就品味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

　　楚家主只有楚怜一个儿子，还是个病弱的，从出生就被诊断活不过弱冠之年的独子。

　　这太不正常了，吴连自家都一堆兄弟姐妹，还不提外头不为人所知晓的，无名分的那些私生子，唯有楚家，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楚怜。

　　吴连被耳提面命过多回不许同楚怜走得太近，可他记吃不记打，头回见到楚怜，就觉得他漂亮得像他的名儿。

　　怜，好一个楚楚可怜。

　　于是他围在楚怜身边转悠，成了楚怜在同龄人里唯一的亲近者。

　　楚怜总是笑着的，说话有时不大好听，和他身上的熏香味道一样，带着点辛辣气，因为他厌憎极了药味，总用浓烈的熏香盖住，连被褥都沾染着淡淡的花椒香气。

　　吴连用被褥蒙住头，有些呛人的熏香里，他还是闻到了那点遮不住的药味。

　　赴会周公之际，吴连模糊地意识到，楚怜，是真与他们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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