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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腊月二十八一早天还没完全透亮,陈宥宁就已经坐上回陈春香家的公交车。临近过年车内拥挤不堪,上车后她找了个角落站着,双手紧紧握住栏杆,骨节因为用力过度导致泛白。
自从陈清雅和崔怀清结婚后她就极少回那个家,不为别的,只是脱离了原来的环境有了好去处,就会对不喜欢的地方产生厌恶。
一个小时后,车总算到站。
陈宥宁在别人的推搡中下了车,等脚踩在地面后胸口猛然间涌上一股恶心,车内有人吃了包子和水煮蛋,密闭的空间内这味道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
她双手扶着膝盖骨,猫着腰站在冷风中,她脸色应该很苍白,惹得旁边的人出声询问:“小姑娘,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陈宥宁先看见的是一双很旧的运动鞋,然后抬头才发现是位大叔,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一件早几年流行的棉袄,他身材偏瘦,衣服穿在身上很空。
脸上不知道是烫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造成的皮肤损伤,反正面容瞧上去有些狰狞,仔细盯着看时他倒是率先垂下眼眸,目光躲闪。
这要是放在以往,陈宥宁根本不会这样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可这会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所不妥,她低下头,说:“叔叔,我没事。”
大叔没接话,一瘸一拐走掉了。
陈宥宁收回目光,这几天风刮得厉害,虽说没下雨却隐约透着阴冷潮湿。她特怕冷,伸手裹紧脖子上的围巾又朝着手心哈了口热气,这才往陈春香家走去。
这一片是老小区,社区也不管,要过年了就象征性地在大门口挂两个红灯笼,还不是新的,面上糊的一层布已然泛白,大抵是仓库里积攒的陈年旧货。
陈宥宁站在门口深喘了两口气才敲响屋门。
来开门的是葛庆来,“宥宁,回来了。”
“姥爷。”陈宥宁喊。
刚想喊陈春香,反倒被她先行一步,陈宥宁的视线在半空顿住,随即弯下腰换鞋。
陈春香说:“自己有钥匙敲什么门,真当这是亲戚家,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我不给你妈打电话,你是不准备回来了,这屋子让我一个老太婆打扫是想累死我,让我早点去死,你和你妈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陈宥宁把换下来的鞋子放在鞋架上,然后迈开步伐走进客厅,摆出好态度问:“要从哪开始打扫?”
陈春香依旧没有好脸色,扔了块抹布过来,“里里外外都要打扫。”
抹布落在水盆里溅起水花,桌子上、瓷砖上,包括陈宥宁身上都是,幸好穿了袄子并不冷。
葛庆来在旁边插话道:“孩子刚回来,让她歇会。”
“歇什么,去当了几天大小姐,真当自己是那命了。”
葛庆来没再接话,缩回角落里开始看报纸,摊开的纸张挡住他整张脸,那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缩成了团,企图从这场纷争中全身而退。
陈宥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姥爷又逃避了。很正常,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没什么好难过的,她拎起水桶走进厨房,外面竟然出太阳了,光线从遥远的地方延伸而来照进厨房里,整个一片都是亮堂堂的。
锅里的粥翻滚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陈宥宁游走的思绪被彻底打断,她揉了揉眼睛,也顺手关掉煤气灶开关。
还是太慢了,灶台上涌出来很多粥汤。
“你看看你!干点活毛手毛脚的!真不愿意干,回来干嘛,甩脸色给我看?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要看你脸色过日子了?”
陈春香走路的脚步声永远很重很拖沓,以及她常年哑掉的嗓音在客厅里响起。
陈宥宁没说话,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觉得自己变了,和张清欢做朋友后就没有那么逆来顺受了,虽然表面上不敢抵抗,可心底有些意识在慢慢觉醒。
以前,她总想着陈春香和陈清雅对她有养育之恩,她就必须要孝顺,即便是愚孝。
可张清欢说,亲情固然重要,但是这些并不是枷锁,任何让你不开心的行为你都有权利去反抗。当你觉得这样做不好意思,很对不起她们的时候就想想,为什么她们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害你。人生而平等,我们又不是小猫小狗,为什么她们给我们衣食住行,我们就要冲她们摇尾巴,表示乖巧呢。
去他妈的孝顺。
陈春香还在说:“念几天书长本事了!依我的性子过完年不让你去读了!隔壁张凤霞孙女和你一样大,初中读完就没读,去厂里搞纺织,过年还给了张凤霞一笔钱,你看看读书有什么用,你比她多读几年书,要用多少钱,将来日子说不定还没她过得好。”
一时之间,陈宥宁胸口又开始难受起来,像是压了千斤重担,她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的肉,逼自己冷静下来。
她要读书,读书才能改变人生,她这个年纪不读书又能做什么呢。
她缓缓垂下眼睛,没有顶嘴,她将抹布冲洗干净晾在水管上,水管就在窗户边上,稍微抬眼就能看见小区里的那棵柿子树,从二楼看下去并不好看,孤零零的只有那一棵树。
陈宥宁忽然想起它绿叶茂盛,挂满柿子的时候,那时自己还称赞过它长得真漂亮。
陈春香又骂骂咧咧道:“还不盛饭出来。”
陈宥宁将粥和小菜端上桌,陈春香让她坐下一起吃,她想拒绝,可陈春香两眼一瞪,“吃惯了山珍海味,我做的饭吃不下了!”
真是蛮不讲理的老妇人。
陈宥宁转身去厨房盛了碗粥。
她吃饭不像陈春香那样细嚼慢咽,通常很快就吃完了,再烫再硬的食物丢进嘴里嚼两口就直接咽了下去。
张清欢和崔怀清也曾无数次惊叹过她的吃饭速度,他们劝她吃慢点,要不然对胃不好,很容易得胃病。陈宥宁深知这样的习惯是无法改变的,她从小到大都这样。为何呢?因为陈清雅和陈春香总是爱在饭桌上盯着她看,从上看到下又从下打量到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神里都是鄙夷。
陈春香又说:“崔怀清出差去了?”
“嗯。”陈宥宁回。
“这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回家看看,我早说了这半路女婿靠不住。”陈春香的言外之意是崔怀清没来送春节礼。
陈宥宁听懂了却也没接话,起身离开饭桌走进厨房开始里里外外打扫起来,等她出来打扫客厅时,陈春香和葛庆来正打算出门,临走前说中午不回来了,让她自己对付着吃一口。
鬼才想待在这儿,活一干完她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公交车站台又遇见了早上的那位大叔,他坐在凳子上抬头望着天。
陈宥宁径直走过去,她的性子做不出热情打招呼的行为,可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两眼。
大叔也瞧了她一眼,接着还是那样匆忙别开视线,他似乎很拘谨,粗糙的大手在身侧蜷缩着,身板太瘦了,呛到风后咳个不停。
陈宥宁斟酌了一会,侧身询问:“叔叔,你不舒服吗?”
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哑:“……没事……老毛病了。”
这时公交车来了,陈宥宁没再耽搁跑上车。大叔没上车,仍旧坐在站台的凳子上,风吹起他的头发,杂乱不堪。
陈宥宁在脑海里反复搜索这个人,到最后也没有想起来他究竟是谁,应该是不认识的,毕竟这样一位面容有损的人如果见过肯定会印象深刻。
很快,困意袭来,她靠在窗边沉沉睡去,等再次醒来时居然到终点站了。
她坐过站了,着急忙慌地跑下车站在路口四处看了看,好在这儿之前来过,斜对面就是那家空白奶茶店,不凑巧今天关门。
陈宥宁垂头丧气地往站台走去,这儿靠近闹市,街中心都是往来的人群,自然车站也挤满了人,大多是学生三三两两相约一起出来玩。
第一辆公交车来,她没挤上。
第二辆车来,她被人踩了鞋,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对方是个中年妇女,手上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像是不要命般用胸脯拼命往里挤,结果她又没能上车。
等了好久,第三辆公交车也没来,反倒来了一辆红色小汽车,车停在陈宥宁面前,车窗缓缓降下。
漂亮女人说:“陈宥宁。”
陈宥宁眼眸微微下垂,用余光打量着女人,乌黑亮丽的长发散落在胸前,化着精致的妆容,不妖娆,反而有一种清新脱俗的美感。
“我是崔峋的妈妈夏美兰,你是要回家吗?我送你吧。”
好听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作响,陈宥宁看着夏美兰好看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傻乎乎地愣在原地,直到身后传来按喇叭的声响,她才回过神来伸手拉开后车门,顺便开口说了句:“谢谢阿姨。”
车往前走,她脑袋里还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车。
既然事情都发生了只能顺其自然,她强装淡定地抿了抿唇看向夏美兰,她想象中的妈妈就像是这样的,穿着得体,言语温柔,而不是陈清雅那般花枝招展,粗俗不堪。
看得入迷了,夏美兰和她说话也没回应,直到听见名字才缓缓地回神。
陈宥宁讷讷地小声回:“美兰阿姨。”
夏美兰笑道:“宥宁,晚上去我家吃饭吧?听崔峋说崔怀清出差去了,你一个人在家会很无聊的。”
陈宥宁攥着衣角的手顿了顿,美兰阿姨的声音像是一阵温柔的春风从身旁吹过,吹进了心底最脆弱的角落里,拂了拂,又摸了摸,带着点宠溺,她喊宥宁时像是哄孩子般的语调。
“好。”
陈宥宁同意了。
这一刻一定是被漂亮的仙女施了魔法,她成了牵线木偶被指挥着往前走,迈左脚,跨右脚,脑子根本不受控制,语言系统也随之崩溃。
今晚,注定很美好,所有能见到崔峋的日子都是最快乐的。
崔峋家会是什么样的,他的房间呢,墙壁什么颜色,床单被套什么色调,他学习成绩这么好,书架上肯定摆满了奖状和奖杯,会不会看见他小时候的照片啊,他长这么好看,美兰阿姨会不会把他打扮成小女孩的样子,给他穿裙子呢?
想到这,她的心又开始浮躁起来。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崔峋家,她站在门口慌张到把左脚穿进右拖鞋里,右脚穿在左拖鞋上,好在没有人发现,她赶紧调整过来然后跟着往里走。
崔峋家桌上摆着花瓶,瓶身中插着各种鲜艳的花,刚喷过水,花瓣和叶子上都落着小水滴。
窗户开着,独属于冬天的凛冽气息从外面吹进来,满屋的花香便扑鼻而来。
“峋峋,我回来了。”夏美兰说。
陈宥宁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抬眸看着南侧一间屋子的门被推开。
里面走出来一个男生,顶着湿漉漉的碎发,他穿着灰色睡衣,脖颈处的纽扣没扣,领口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这就导致头发上的水滴顺着方向滑落在锁骨,还有若隐若现的胸膛上。
这水不偏不倚地滴进了陈宥宁心间。
大脑里瞬间停止运作,脸颊上也变得滚烫,听不见心跳声了,耳边如同有一架鼓在猛烈敲击着,陈宥宁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气血倒流,两眼一黑晕倒了。
她本能地蜷起手指,将视线移开看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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