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树迟开花

　　期末考最后一场英语的铃声划破校园上空时，夏雯正盯着答题卡的最后一道阅读题，笔尖悬在选项C和D之间，迟迟未落。窗外的蝉鸣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一声叠着一声，聒噪得人心头发颤，风卷着香樟叶的碎影，在窗玻璃上晃来晃去，映得她眼前的英文字母都跟着模糊起来。

　　她的心思早就飘出了考场。这场考试结束，意味着每周六早上的英语补习彻底停了，意味着物理竞赛小组的课也会随着暑假的到来画上句号，意味着那些能名正言顺靠近许奕的理由，都消失了。

　　收卷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根针，刺破了考场上最后一点安静。夏雯慌忙在答题卡上涂下C的选项，笔尖划过卡纸的声音格外清晰，惊得她指尖微微发颤。监考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过来，脚步声笃笃地敲在地面上，夏雯看着自己的试卷被收走，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慌乱，像被风吹乱的蛛网，缠得她喘不过气。

　　走出考场时，走廊里挤满了人，喧闹声震耳欲聋。有人勾肩搭背地对答案，声音里满是懊恼或雀跃；有人欢呼着暑假的到来，约着去网吧开黑、去游泳馆泡一下午；还有人抱着书本，脚步匆匆地往图书馆赶，想趁着假期前再刷几套题。夏雯背着书包，逆着人流往楼梯口走，脚步放得很慢，白色的帆布鞋蹭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下意识地往十六班的方向看了一眼。

　　许奕正站在走廊的栏杆旁，手里捏着一支黑色签字笔，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笔杆。他微微侧着头，听裴落落说话，夕阳穿过香樟叶的缝隙，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连他微蹙的眉峰，都镀上了一层暖金。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短袖校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腕骨凸起，格外惹眼。

　　裴落落站在他身边，手里挥舞着一张英语试卷，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得像夏日正午的阳光。她正说着最后一道完形填空的解法，声音清亮，带着点得意的调子：“我跟你说，最后那个空选B才对，你肯定又钻牛角尖选A了！”

　　许奕的眉峰蹙得更紧了些，似乎在反驳，又似乎在思考，偶尔会点一下头，算是回应。风吹过，撩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裴落落伸手替他拂开，动作自然又亲昵。

　　夏雯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着那两个并肩站着的身影，看着裴落落眼里毫不掩饰的笑意，看着许奕唇边极淡的弧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感顺着血管慢慢漫上来，堵得她胸口发闷。

　　她想起自己偷偷塞进许奕桌肚的平安符，红绳缠了一圈又一圈，磨出了小小的毛球；想起图书馆那天，他站在她身边，低头给她讲受力分析，温热的呼吸拂过纸面，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想起补习时他放在桌角的热牛奶，杯壁凝着水珠，甜香漫了一整个教室；想起那截露在笔袋外的红绳，在晨光里晃啊晃，晃得她心跳都乱了节奏。

　　那些细碎的、让她心动的瞬间，那些被她藏在心底反复回味的片段，在此刻看来，都像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许奕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平安符是她送的，不会知道她在无数个瞬间，偷偷看着他的背影，把心事藏进草稿纸的褶皱里，藏进英语单词本的夹页里，藏进每一次擦肩而过时的低头闪躲里。

　　他的世界里，有刷不完的竞赛题，有拿不完的第一名，有像裴落落一样耀眼的、能和他并肩讨论难题的女生。而她，不过是他众多同学里，一个需要补习英语的、沉默寡言的普通女生。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带着盛夏的热气，撩起夏雯额前的碎发。她攥紧了书包带，指尖掐进掌心，转身往楼下走，脚步快了几分，像是在逃离什么，又像是在追赶什么。白色的帆布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和她的心跳声重合在一起，咚咚作响。

　　刚走到楼梯拐角，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

　　“夏雯。”

　　是许奕的声音。

　　夏雯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她肋骨生疼。她甚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嗡嗡作响，盖过了走廊里的喧闹。

　　她缓缓转过身，看见许奕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捏着那支黑色签字笔，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裴落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一些，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大概是刚考完试，又站了这么久，有点累了。夏雯想起陈佳乐说过的话，说许奕身体不好，不能太累，不能做剧烈运动，连体育课都经常请假。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的皮肤很白，血管清晰可见，像青白色的藤蔓。

　　“你的英语……”许奕走过来，脚步放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顿了顿，才继续说，“最后一道阅读题，答案是C。”

　　夏雯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特意叫住她，只是为了告诉她一道题的答案。她的英语成绩不算好，最后一道阅读题更是模棱两可，她犹豫了很久才填了C，没想到竟然蒙对了。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风吹哑了。

　　许奕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站在楼梯口，沉默蔓延开来，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蝉鸣。走廊里的喧闹声似乎被隔在了一层玻璃外，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夏雯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只黑色的笔袋还挂在那里，拉链依旧没拉严，那截红色的绳头，在夕阳里晃了晃，像一簇跳动的火苗，灼得她眼睫轻轻颤动。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怎么也按捺不住。

　　“暑假……”许奕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斟酌了很久，话到嘴边又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的香樟树上，似乎在组织语言，“竞赛集训营在市体育馆，离你家不远。”

　　夏雯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睫毛轻轻眨着，像停落的蝶翼。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竞赛集训营是尖子生才会去的地方，和她有什么关系？

　　许奕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阳光落在他的发梢，泛着浅金色的光泽，他的声音淡得像风：“要是你英语还想补……”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打断了。陆听抱着篮球从楼下跑上来，额角沾着汗，校服外套被他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印着篮球联赛logo的白色T恤，老远就扯着嗓子喊：“许奕！打球去！今天哥们儿一定要赢你一次！”

　　许奕的眉峰瞬间蹙紧了，脸色沉了沉，似乎有些不悦。他回头看了一眼陆听，眼神里带着点警告的意味。陆听跑到他面前，才看清他身边的夏雯，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痞帅的笑容，冲夏雯挥了挥手。

　　他当然知道许奕不能打球，许奕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事，整个年级没几个人知道，他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他喊许奕打球，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叫他一起回家，顺便调侃他几句。

　　“你先去，我等会儿。”许奕的声音冷了几分，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喙的疏离。

　　陆听挑了挑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冲许奕挤了挤眼睛，又看了夏雯一眼，抱着篮球转身往楼下走，脚步放得很轻。

　　许奕看着陆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转回头，对着夏雯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他没再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只是转身朝着走廊尽头走去，脚步依旧很慢，白色的短袖校服在夕阳里晃了晃，像一朵漂浮的云。

　　夏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耳边还回响着他没说完的话。

　　暑假要是想补英语……

　　想补什么？

　　是他要继续帮她补吗？

　　风又吹过来了，带着香樟叶的清香，吹皱了她心底的一池春水。夏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烫得惊人，像是被夕阳晒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平安符的温度，带着淡淡的暖意。

　　走廊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蝉鸣依旧聒噪，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夏雯站在楼梯口，看着那片橘红色的天空，忽然笑了笑，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原来，盛夏的故事，真的才刚刚开始。

　　夏雯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

　　白色帆布鞋踩过被夕阳晒得温热的柏油路，带起一阵细碎的风，香樟叶的影子在她脚边晃来晃去。书包带子随着脚步一下下拍打着后背，里面的试卷和课本碰撞出哗啦的声响，可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许奕站在楼梯口的样子，是他没说完的那句话——“要是你英语还想补……”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客厅里静悄悄的，外婆还没回来，只有老式挂钟在墙上滴答作响，敲得她心尖发颤。她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连鞋都没换，就径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像要撞碎肋骨逃出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的，比盛夏的阳光还要灼人。

　　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线洒在摊开的英语练习册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许奕的字迹。夏雯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清隽挺拔的字，心里像揣了颗糖，甜丝丝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忐忑。

　　要不要给他发个消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发什么呢？谢谢他告诉自己阅读题的答案？太刻意了。问他暑假补习的事？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迫不及待？

　　夏雯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手指点开微信，盯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备注是“许奕”，聊天记录里全是英语补习的相关内容，什么时候默写单词，什么时候讲完形填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

　　她的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敲了又删，删了又敲。

　　“今天谢谢你啦”——太客套。
　　“暑假集训营很远吗”——太突兀。
　　“你说的补习……”——太直白。

　　最后，输入框里还是空空如也。

　　夏雯泄气地放下手机，趴在书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橘红色的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暖洋洋的。

　　她想起许奕苍白的脸色，想起他走路时放得很慢的脚步，想起陈佳乐说的“许奕身体不好，不能太累”。刚才在走廊里，他站了那么久，会不会不舒服？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紧，手指又忍不住摸向了手机。

　　要不，问问他有没有事？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是许奕发来的消息。

　　夏雯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指尖都在发颤。

　　屏幕上跳出两条消息，第一条是定位——市体育馆的竞赛集训营。
　　第二条很短，只有一句话：集训营每天下午四点下课，要是想补英语，这个时间过来就行。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华丽的辞藻，和他平时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清淡得像白开水。

　　可夏雯看着这行字，却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她攥着手机，指尖反复摩挲着屏幕，上面的每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烫得她手心发麻。

　　原来，他不是随口说说。
　　原来，他真的记着这件事。

　　窗外的蝉鸣还在聒噪，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温柔的橘红。夏雯趴在书桌上，看着那条消息，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心里的那些忐忑和犹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抚平了。

　　她想了想，手指在输入框里敲下一行字，删了又改，最后只发出去三个字：好，谢谢。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奏成了一首盛夏的序曲。

　　没过多久，手机又亮了一下。

　　许奕回了一个字：嗯。

　　夏雯盯着那个“嗯”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直到客厅里传来外婆开门的声音，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像一颗颗落在人间的星星。

　　带着香樟叶的清香，带着少年人的心事，吹皱了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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