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名

　　坐在车上，许佳翻起了李医生前几天给她发的消息，说有事可以去第一医院找她。基本上爷爷葬礼一结束她就给李医生发了消息，约了她的号。

　　许佳不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医生看出什么没有，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是她在心理疾病的圈里打转一直没有走出来？但对于许佳来说，李医生不管她才是她最需要的。就像从前一样，她以为身体上的疾痛熬一熬都会过去，看了那么多心理书，不是为了让自己吃药的，她怎么会承认自己心理出了问题，那简直比让她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卑劣的小人还难受。

　　贺辞看许佳心情有些低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一直偷偷看她，被许佳抓包了好几次。

　　贺辞笑着打圆场，“今天太阳不错。”

　　许佳看向窗外，今天可是多云，刚上车那会儿太阳还在，这会儿已经没了，天阴沉沉的，还刮风。

　　贺辞尴尬一笑，靠着窗不说话了，仍然看着许佳，许佳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出来溜达溜达，又不是什么大事。”

　　下了车，站在第一医院门口，许佳有些迷茫。

　　贺辞个子高视力好，看到前面的路标，道：“我知道往哪走，我带你去。”

　　许佳老老实实跟着他，第一医院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人，她很少来医院，还是这种超大型的医院，几乎要迷路了。

　　他们从两幢楼中间走过，回廊的风吹在他们身上，许佳直打了个哆嗦，贺辞直接牵上许佳的手，许佳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有些愣神，慌张地查看李医生的信息，她终于感受到身边人的视线了。

　　贺辞一直看着她，许佳苦笑道：“怎么了？”

　　贺辞望着她，道：“比起我怎么了，我毕竟想知道你怎么了。”他不想再听到许佳含糊的回答了，他想许佳告诉她。

　　“啊，”许佳又吸了一口寒风，连忙赶路，插科打诨道：“你想听？”终于站在一个暖和点的地方，贺辞点了点头。

　　贺辞的头发都吹乱了，许佳眨眨眼，道：“我告诉你，你就当笑话听听就可以了，不用在意啊。”

　　贺辞轻轻道了声好，可怎么会不在意呢。贺辞看着许佳故作轻松的神色，和她下眼睑的乌青，好像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要疲惫多了。

　　许佳想了想，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不觉得别人会共情她的过去，因为她也无法共情从前的自己。许佳道：“其实我是一个很胆小，很懦弱，很自私，很好强的人。”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世上分明有很多我得不到的东西，可我偏偏觉得想要得到又会很轻易。”许佳笑道，“当然，除了财富地位，因为我本身就没有。不过这并不是我喜欢的，也没必要执着追求，所以这些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贺辞道：“这样没什么不好。”

　　许佳挑眉道：“是啊，没什么不好的，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厉害，我总是失败，就算是学习，我也没有很成功，甚至溃不成军，把自己搞成这样不上不下的样子。从小到大，好多人讨厌我，我记得我小时候还有很多朋友呢，我该更开朗更阳光的。”

　　许佳把手放在脸颊边，比出一个笑脸，苦笑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开心，很多时候都不开心。”

　　笑完，许佳把手放下来了，看着回廊的枯树。

　　她知道贺辞一直在看着她，看她又怎么样，该装正常的时候还得装，谁还没有点心理问题，调查问卷一拿出来，有几个会写正确答案，不都有标准答案吗。

　　她突然就不想和贺辞做朋友了，她不想接触一个太了解她的人，因此她也不说话。

　　静悄悄的，许佳感觉气氛有点不对了，眨巴了下眼，歪着头看着贺辞，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的大事，喂！不许再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了，再不济我吃点药不就好了，想什么呢。”

　　贺辞看着许佳，眼睛有些红了，许佳有些惊讶，招呼贺辞低下头，贺辞顺着她的手心蹭了一下，许佳感觉手心发痒，呼吸都快了几分。

　　她仍小心帮他整理碎发，道：“刚刚我说的都是假的，不是心里话，我想了好多好多，我自己都分不清我究竟什么想法，如果你上心了，就代替我笑一笑，如果触及到你心里的伤痛了，你不要难过，好吗？”

　　许佳感觉贺辞要哭了，她有点慌了，手忙脚乱却只摸到贺辞的肩膀，贺辞站直了身体，偏头在脸上抹了一把，又转头看着许佳，眼睛还有点红红的。

　　许佳心道不好，贺辞道：“许佳，你很好，很好，我喜欢你……”贺辞停顿了一下，在辨别这样珍重的话是否应该现在讲，可他觉得如果现在不说，许佳会把他推得更远，郑重道：“到现在为止，更喜欢了，我知道现在时机场所都不对，我也知道你的多疑，但我很想和你说，请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孤单。”

　　“好不好？”贺辞问道，靠近了一点许佳。

　　许佳最克制不住这样有冲击力的美颜，也受不了这样的话，她脑子里一直着两个词。

　　“多疑”、“陪伴”。

　　许佳笑了起来，真是够拿捏她的了，她最不敢辜负别人的陪伴了，她只希望贺辞真的是个好人吧。这个世界上被言语辜负的又不是一个两个，她觉得她可以合理怀疑贺辞的人品，如果错了，她会在以后给他坚定的道歉。

　　许佳点了点头。

　　她扫了眼号码，道：“快到我了，我要去找李医生了。”

　　贺辞走到她身边，氛围终于开朗起来。

　　贺辞问道：“这个李医生是谁啊，对你的情况了解吗？”

　　许佳不明白他的意思，道：“不怎么了解，说起来她还要准备医学案例呢，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过年了也不休息。前几天她和我说她在第一医院就职，我还惊讶来着，没想到她一下子就进了这么大的医院，真是厉害。”许佳疑惑问道：“你问这个是想……干什么？”

　　贺辞道：“我是在想如果你有不好表达的问题可以跟我说，我再去告诉她，我对你了解肯定比她多吧。”

　　许佳笑道：“那还真不一定。”

　　贺辞还在说着什么，她没太注意了，她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要是医院能多增加点颜色就好了，在这寒风中，一定会多一些慰藉吧，不要总那么多惨白的墙壁，要是种些花就好了，当然，鲜花不适用于所有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看到鲜花。

　　许佳和贺辞在医院绕来绕去，问这个问那个，终于找到了李医生所在的位置。

　　许佳站在门口，听到一声大喊：“李薇！”

　　许佳和贺辞停下脚步，许佳觉得奇怪，等了好一会儿，出来一个戴口罩的年轻人，裹得严严实实，许佳看不清样子，但凭她的直觉，这又是个帅哥。

　　她没多看，毕竟贺辞还在旁边，敲了敲门，得到李医生允许便走了进去。

　　贺辞礼貌地站在门口，不去打扰。他环视一圈，视线落在许佳身上。

　　许佳坐在李医生对面，李医生还低着头，捏着太阳穴一副遇到棘手事情的表情。

　　许佳轻轻唤道：“李医生？”

　　李医生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笑道：“不是说叫我姐就好了？”

　　许佳和她寒暄起来，当然也出于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这情况一看就不对吗，绝对不是简单的病患关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问。

　　许佳眼神暗示了一下，李医生秒懂，道：“他……”然后就卡住了。李医生不知道怎么说，她也有点尴尬，这怎么说呢，要是说就是好大一串故事了。

　　许佳看出来了，道：“没事，说我自己好了。”

　　李医生笑起来，道：“我之前以为你要很久才会联系我了。”

　　许佳问道：“我的问题，你知道的吧？”她头略微低下一点，“我的问题，是个小事。”

　　李医生手点着桌面上，温和地说道：“创伤不分大事小事，情绪的积压也是很恐怖的。”她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来到这个科室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心病，特别是孩子，心病的来源又大多出于一种，家庭是港湾，有时候也是毒药啊。”

　　许佳深吸了一口气，她有点紧张了，李医生的眼神，像是要看穿她一样。

　　李医生笑道：“别想太多，我不会读心术，我还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小医生呢，你是我第二个病人哦。”

　　许佳兴趣又来了，道：“刚才那是第一个？”

　　李医生摇了摇头，“他可能会是第三个。”得了话，许佳又开始瞎想，她一抬头，发现李医生的眼神还锁定在她身上，她打了个哈哈，端端正正坐好了。

　　李医生又笑道：“想吃药吗？”

　　许佳摇摇头，道：“不想。”

　　李医生道：“但我看你有点失眠啊，眼睛下面好大一个黑眼圈。”

　　“这是因为我爷爷去世了，我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许佳道。

　　“害怕吗？”李医生问。

　　许佳看着李医生，垂下眼不说话，她好像陷入某种恐怖的黑暗一样，她感觉浑身发冷，“怕，他灵位上的照片像是刻在我脑子里了一样，我不敢睡觉，睡不着。”

　　“因为什么？”李医生问道。

　　“爷爷下葬那天，我不想给他磕头，等到了最后我不知道该不该磕，我想我还是恨他，我还是不喜欢他，哪怕他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就这样冰释前嫌，就扭扭捏捏不去磕，我爸爸骂了我一顿。”

　　“结果呢？”

　　许佳垂头丧气道：“磕了。”

　　“你爸爸他不能理解你，是吗？”李医生问道。

　　许佳没说话。

　　李医生问：“恨你爸爸吗？”

　　许佳摇了摇头。

　　李医生眯了下眼，问：“失眠吗？”

　　许佳点头，李医生又问：“有过自杀的想法吗？”

　　良久，许佳又点了下头，李医生直起了腰，长出了一口气。

　　李医生的声音不大不小，在正常交流范围。

　　李医生看了眼贺辞，她知道这是许佳带来的人，感觉有点新鲜。她能感觉到许佳的防备心很重，连自己都认不清的人一般不会允许自己身边出现稍微亲近点的外人的，说难听点，就是发现自己有喜欢的人，也会即刻在心底抹杀的。

　　第一次见许佳的时候，无论是在她家餐桌上，还是那一下午的聊天，她都感觉到了，许佳更像是一个拔了毛的刺猬，在家庭学校伪装着一派健康的成长。她给自己的一切生存法则在她看来都是正常的，因为她正常地活到了现在，唯一一点不足就是，这种规则一旦见到更宽广的世界，就是折磨，是凌迟刀了。

　　比如脱离高考，见识更大的世界。

　　李医生问：“还记得什么时候出现这种想法的吗？”

　　“记不清了，感觉每次都因为我爸妈，昨天睡不着的时候也冒出来过，被我摁下去了。”

　　许佳闭上了眼，引颈受戮一般，仿佛眼前做的不是李医生，是她自己，此刻她要她认认真真地审视自己的过去，认清自己的将来，然后抛弃过去。

　　记得该记得的，享受该享受的。

　　她不要再逃避，不想每次产生阴暗想法的时候都要敲自己的脑袋，像个神经病一样。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和众多不幸比起来她真的很幸运了，她会好好改，好好遗忘，重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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