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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果
孟芽和谢晞毫无新意地约在了上次见面的咖啡馆,一模一样的靠窗位置。
对于薛泉的在场,孟芽并不意外,没有寒暄便步入正题:“上次见面,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那天是大年初八,周渔是前一天去世的。我按照他的想法,初七那天跟你通了电话,告知了周渔病得要死的信息,当晚他没抢救过来。初八我们俩见面,好像只是沉默地喝完了咖啡。”
谢晞神色淡淡,不说话。
“那么按照周渔的遗愿,”孟芽说,“我应该告诉你的不多。一是他留下的东西。”她从一旁的袋子里掏出手机和四本书。
手机的型号相当陈旧,能用到这个年份大概使用者不爱玩手机。书或厚或薄,其中三本曾经的书封胶壳接近分崩离析,于是使用者又加了层塑料书套,内里的书页意外地保存完好,边边角角服服帖帖,薛泉挨个看过去,毫不意外,分别是《朗读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圣经》,均为中文版。
第四本书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不同于前三本的悉心爱护,这一本书一看就好几岁了,抖一抖兴许能落下几年前的灰尘,由于夹杂了额外多的白纸,因而格外臃肿。
“周渔还有的,衣服日用品之类的杂物,都已经扔掉了。留下来的就是这些——他看过的其它书都捐掉了,只留着这四本。手机里有他发给你的信息。他说还是希望你看到它们——指的是书,不包括这部手机,我应该早就扔掉的,但一想,干脆全给你了——之后这些东西怎么处理,按你的意思。”孟芽笑着问,“只留下几本破烂书,你是不是也觉得周渔很好笑?自己就高中辍学的水平,搞得像多爱看书是的。”
紧接着她拿出四张银行卡,“放心,这几张卡里一分钱没有。”她抬头直直地看向谢晞,“你肯定是清楚的,一共十三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已经在大年初六打给你了。”
谢晞点头。
“你上大学后拒绝了周渔再……”孟芽沉思,“帮助?抚养?补助?这些词好像都不恰当,周渔自己从来不会这么形容……那好吧,打钱给你,他也没地方花,就存着,这么多年的存款,十三万,是不是还不如你的月薪?甚至几件衣服的价格?”
薛泉能听出来她的怨恨和愤懑。尽管因为巨大的信息差而显得莫名其妙。
谢晞说:“我从未想过这样比较。”她喝了口水,“我会悉数捐给助学的慈善组织。”
薛泉微微侧过脸,只看见谢晞平静的双眼。
孟芽笑了笑:“二是他说,发给你的信息如果你没接收到就算了,如果接收到也别看了。他唯一想让我代为转告的是,他向你问好。”
薛泉注意到谢晞的身体绷紧了——不,或许说,坐下来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便像一张满弦的弓,蓄势待发、却不知道要攻击谁。她的眼眸里出现一丝愤怒,当愤怒渐渐被掩盖后,她问,声音一如往常:“还有吗?”
孟芽疑惑:“什么?”
谢晞看向她。
孟芽反应过来,“没有。只有这一句。更多的也没有了,四本老书,四张没钱的卡,和一句话,是他留下来的全部。”
“或者说,”孟芽放在桌面的手攥成拳头,却笑着面对谢晞,“如果你赶时间,那么今天的见面已经可以结束了。周渔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是大医生,你肯定知道那种病到了后期,奄奄一息的时候能交代多少东西,这是他最后还念着的全部——哦,其实他还有一些钱,医院卡里没用完的,八千块,他说给我,用来感谢我对他的照顾,希望我帮他达成遗愿。”
谢晞静静地望着她。
“但如果你不赶时间……”孟芽的拳头缓缓松开,她避开谢晞的目光,低头喝了口水,“那么我很想跟你聊聊天。除了几天前那次简短到不行的见面,我仅仅在周渔不多的讲述中听说过你。我一直很想认识你。”
谢晞:“这次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但我很高兴认识你。”
孟芽笑了起来,身体都微微颤抖,“你和周渔口中的不太一样。我认识你以来,你都很坦诚。既然是最后一次,我说什么都不需要顾忌什么了。”
谢晞:“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更平等。”
孟芽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继续说:“上次没来得及介绍我和周渔的关系,虽然他叫我姐,我可不是他亲姐姐,他孤家寡人一个,父母在他初中时意外死工地上了,包工头赔了点钱就不管了,他勉强读到高中,之后就辍学了,什么工都干过,后来就一直在各种寺庙里做义工骗吃骗喝了。我和他是那时候认识的,在静海。”
“这些东西周渔肯定没告诉过你,也肯定不想让你知道。”孟芽耸了耸肩,“谁让他已经死了呢,我说什么他都管不着。”
这句话逗笑了薛泉。随即他发现自己的笑声突兀得可怕。
孟芽没管他,“你可以想象,两个都是高中毕业——他是辍学,我好歹是有毕业证的——又是穷乡僻壤来到大城市的年轻人,又没钱又没朋友,房子租在城中村握手楼,会是什么关系?比如我们俩暧昧过,但刚准备上床他告诉我他有病,我打了他一顿就跑了,但还是要合租;比如我被电信诈骗了一大笔钱,泡面都要吃不起,他借了我一万块,后来我知道给了我一万块后,他兜里只有八百……”她盯着谢晞的脸,目光一寸寸地挪过,搜寻着感情的痕迹,却失望地发现谢晞心里毫无波澜。
“骗你的。”她骤然冷声说了句,心里蹿上怒火,“这些都是假的。你跑到病床前面问周渔,他是一个字说不上来。”
薛泉惊讶于她的阴晴不定,甚至是出言不逊。他知道孟芽此时坐在这里,并不是以一个销售对待客户的态度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将此时的她与店里温驯的她对比。
谢晞不置可否,从自己的包里抽出纸巾,递到孟芽的手里。
孟芽怔然,一眨眼,泪就落下。
“他才三十五岁。”她絮絮地说,“这时候就死了,是不是有些太早了?你们也都要注意身体,我现在每年都会体检……”看到眼前两人,她又回过神来,哂笑道:“好吧,是我话多。你们一个是医生,一个光是在我们店里就花了几百万,那什么,CAR-T?就那个癌症针,一百多万一针,肯定也是说打就打,医保都不用。”
谢晞:“在生命面前,我们是一样的。”薛泉跟着点点头。
孟芽看了眼薛泉的手表,作为奢侈品牌的销售,她一眼就能认出这块表是什么牌子的,又下意识瞥了眼谢晞的手腕,看到空无一物时,她莫名松了口气,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再浪费时间。她又喝了口水,“但我们俩具体是什么关系,连我自己都没搞明白。他现在死了,我也懒得再去想清楚了……我们俩恢复联系是他几年前来涪光寺,我来拜佛,看到了他。”
“人隔得一远,好像关系就会瞬间变淡了。我来到崇州,有了稳定的工作,看他还在寺庙里混着,总担心我的幸福会刺痛他。于是我会刻意地避开他,但每次去涪光寺,又忍不住穿上最贵的衣服,就跟你们现在穿的差不多贵。”
薛泉屏住了呼吸。他一直没告诉谢晞,买衣服的钱基本上都是他出的,谢晞工资不低,但绝对负担不起那些娇贵的衣服。
好在或许是沉浸在当前的叙事氛围里,谢晞没有分心追究薛泉的隐瞒。来到这家咖啡馆之后,谢晞没看过他一眼。
“次数一多,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根本没看到我。”孟芽说,“那些衣服贵死了,我穿的时候担惊受怕。比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变了很多,你要是见到刚认识那会儿的周渔,一定不敢认。在涪光寺的时候,他看起来——怎么说——不那么违和了,之前在寺庙一看像是帮工,现在看至少是准门徒,不像高中没上完的文盲,像大学生。”
大学生是一种形容词。薛泉想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他知道博士是怎样一种感觉;像谢晞这样的。把身份当做形容词往往是偏见的开始。
“我印象里他戾气很重,话少但难听,把自己的遭遇完全怪罪于命运,恨有钱人,恨有钱包工头,恨有钱读书人,恨有钱包工头的读书人女儿。”孟芽说着说着笑了,对谢晞说,“这些是我编的,也许是假的。他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又是通宵,就怕自己死得不够快。知道他在寺庙里帮工的时候我很吃惊,因为感觉他应该出现在某某会所卖脸,人设是离家出走的乡村男高中生,穿上那一身袍子又有些不一样,尤其是他还长着头发。要不然就是少管所。”
孟芽:“我问他怎么来崇州了,他没回答。好几次来都看到他手里拿了本书在看,边看还边拿了张白纸在摘抄,字刚开始写得蛮丑的,后来越写越像那么回事了。我问他怎么来崇州上学了,不读高中读佛寺,是不是还准备去读崇大了。他当时脸色不对。你说为什么呢,崇州大学的高材生,你是不是很爱看书?”
谢晞:“你继续说。”
孟芽并不执着于答案,她说话的状态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回忆。借着跟谢晞见面的机会,她把这些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的事倾倒出来。好像记得某些人某些事的人越多,这些人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在世间延续,不同于完全死亡的彻底静止,他们以另一种方式与世界交换着呼吸。她接着说:“除了涪光寺,他待得最久的是崇州图书馆。不算医院的话。除了寺庙里的事,他看书,练字,抄佛经,这个习惯甚至在他最后离不了医院的那几年还在保持,直到他连拿书的力气都没有。”
“你要不看看这些?”孟芽把夹满白纸的书推到谢晞面前,“他这几年的所有摘抄。”
谢晞按住书,却并不翻开,“我更想听你说。”
孟芽不以为意,“至于佛经,我其实不太信这些,你有没有感觉,上大学的那几年运气比较好,做什么事都比较顺?”
谢晞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强求,接着说:“在他住院前,我们的交流不算多,住院之后才渐渐多了一些,他没什么亲戚朋友,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看着也可怜。你们有没有看过跟自己同龄的、认识的人渐渐死掉的样子?死亡原来离我们那么痛苦地近。他请了护工,我没事的时候会来看看他,尤其是在他不再看书、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一场病会那么漫长。吃药,住院,普通病房,抢救室,ICU,普通病房……那省下来的十三万,和他后来姑息治疗也有关系吧。我让他跟你借钱,他信息都编辑好了,也没发出去。当然你好像从来没回过,发了大概也没用。”
谢晞的话像从喉咙里叹出来一样:“我不知道。”
随着她的话浮现在薛泉脑海里的是那部放在谢晞书房抽屉里的手机,有一种可能是谢晞根本没有像蒋葳说的那样更换号码,电话卡还插在那部过去的手机里,周渔发来的信息她是能够接收到的。她接收到了,她看了吗?
之后薛泉想到了谢晞的母亲,她的病程是否也跟受限于经济状况的选择有关?此前在听谢晞讲述她母亲的过去时,薛泉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它再清楚不过,他早就知道谢晞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太好,也知道谢晞的母亲在她高中时癌症去世,却从未联系起来想过。谢晞不会提及这个。薛泉感到一阵迟来的惶恐,为自己无知觉的傲慢。
他感觉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表达对谢晞安慰。但当他转过头去看谢晞的脸,却还是看到她平静的眼睛。他不懂。
——不对。
薛泉猛然意识到一点:孟芽是怎么联系到谢晞的?她们初七通了电话——那么肯定是通过那部废旧手机,那部手机里肯定插着谢晞以前的电话卡。但如果周渔发来的那么多条信息她都没看过,说明这部手机长时间是关机的——恰好薛泉偷偷摸摸进书房的时候也是这样。就这么巧吗?谢晞偶尔的开机就碰上了孟芽的来电……如果谢晞并不是总关机,而是正常使用呢?这意味着她肯定是收到了周渔的短信,那她的话和表现又是怎么回事?甚至再往前推,谢晞对外说是更换了号码,几乎断绝了跟大学之前同学的联络,却保存了原来的号码和手机的原因又是什么?
一个个谜团让薛泉望而却步,但凡顺着其中一个假想往下深思,得到的结果让薛泉唇齿生冷。比如她是为了告别过去对外宣传更换了号码,又为了保存跟周渔的过去而留住了它,那么谢晞肯定是在乎周渔的……比如她即时地看到周渔的来信,却从不回复,她当然知道周渔的死亡,她什么都知道,薛泉、周渔,哪怕是孟芽,都在她的俯瞰下,她现在的表现又算是什么呢,顾影自怜又无人知晓的谢幕吗,但谢晞平静之下的怅惘是做不得假的……那一段时光,没有任何旁观者,只有她们俩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数个互相矛盾的推论胡乱地堆叠又回旋,薛泉几乎要被思维的迷宫吞噬。他心里升起的最可怕的一个念头是——他或许从来没有理解过她,就自以为是地爱上了她。不,这是不可能的。什么都可以否定,薛泉惟独不忍心否定那么多的夜晚谢晞看向他的眼神。
很快地,薛泉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初六收到周渔账户打来的十三万,谢晞知道这意味着一些事情的发生,于是开了机,在初七接到了孟芽的来电。对,就是这样。薛泉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般在心里重复了三遍这个解释,松了口气。
孟芽摇摇头,反过来安慰谢晞:“知道了又如何呢?就算联系上你,周渔后来大概也会这么选择。想出家的时候没剃掉,后来化疗的时候头发没了,也蛮巧的……好吧,这不好笑。事实上是很痛苦的,我看着他像摊烂肉和骨头一样浮在床上,不停地感染、发烧、谵妄,什么罪都受了一遍,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多病,细菌真菌肿瘤,也不知道有这么多治疗的手段……都是会这样的,一开始还会说好疼好痛好想死,一想到不治疗了又会说好想活,后来就都不说了,一是没力气,二是知道,马上要死了。”
“忘了你是医生,对这些肯定比我了解。”她又问,“会不会看多了就麻木了?”
谢晞迟疑了一会儿,“不会的。”
薛泉觉得这不像是否认,而像是承诺。
孟芽:“我来的时候,如果他是清醒的,会跟我说会儿话。还能看书那会儿,通常劝我珍惜健康的身体,珍惜爱的人。蛮好笑的,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一个高中辍学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最后选择在寺庙里混吃等死的人,在病床上一边看书写字,一边劝你热爱生命。”她笑了笑,是那种她笑归笑、但你知道如果你跟着笑就一定会得罪她的笑容。
“我问他怎么不找你,哪怕不借钱,见个面也是好的。这个问题我问了很多次,就当是我很善良吧,不想让你们俩有遗憾,但我好像也不够善良,不然就背着他直接联系你了。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为我尊重周渔的选择。”
薛泉心里一紧,连忙观察谢晞的神色,却见她侧过头,身体也微微偏转,眼神落在窗外蓊郁的树木上。至少对于坐在她身旁的薛泉来说,这是一个不那么亲密的保守姿势。
孟芽不在乎谢晞有没有听。有些话需要特定的听众,却不强求她的认真。
“他只回答了我一次,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说,这是你们俩的事。我当时有点懵,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勇气这么跟唯一一个会来看他的人这么说话的,言下之意不就是不关我的事吗?我一气之下,暂时彻底断绝了私下里提前联系你的想法,很快我又想,跟一个将死之人生什么气。他都要死了,还能再有什么报应?”孟芽应该是个开朗幽默的人,说话的时候都带着笑。
“算是报应吗?”她想了想说,“说了那句话之后的晚上他又发烧了,吐得昏天暗地,恨不得把灵魂都吐出来。我看着他涨红的脸,剧烈的咳嗽,一个骷髅架子翻来覆去,你都担心他的肋骨刺穿他的皮肤冒出来。我不舍得生气了。他要死了,连对他生气的机会都在倒数。”
谢晞:“不知道以什么立场比较合适,但我想感谢你,陪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哪怕作为一个陌生人。”她顿了顿,看向孟芽的眼睛,“跟你聊天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话题。”
孟芽舌头打结了两秒,“如果现在是在店里,我会很乐意接待你这样的顾客。”谢晞笑了。
很难想象人前一秒在谈论死生,下一秒又能谈笑风生。但如果你在现场,处于薛泉这样近距离的观察位置,或许就能够理解。这是心照不宣的逃离,长时间的压抑下,你会忍不住游出水面透一口气,哪怕你心知肚明,你没有真正地离开。
当然薛泉哪怕处于这么近的位置,也无法理解。他运气很好,爱的人都还活着,参加过一些葬礼,属于是那种会在葬礼上开小差、想着等会儿去哪里玩的人。目前为止,他的很多人生体验是借助对谢晞的爱完成的。
孟芽:“但后来,他渐渐地不看书了,也不再说那些车轱辘话。他会跟我说起你。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我们从那时候就开始认识了?四年前的我认识十年前的你,借位的那种。死到临头开始回忆了,想起两件小时候的事,一件长大后的事,其余八件全是跟你那半年时候的事。”
回忆的密度不是分秒,而是自私的。孟芽那时候明白了这一点。
谢晞:“他说了什么?”
薛泉的第一感觉是:谢晞平静到得意。旋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谢晞的侧脸和一点眼睫毛。但她应该是难过的。就算是普通的、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年纪轻轻因病去世,正常人都会为其惋惜。
孟芽想了一会儿,先岔开了话题:“很多话他反反复复地说,我记混了也说不定,对待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你知道的,我不知道需要多么深刻的爱和责任才能保持一贯的耐心。况且还有口音,他是哪里人来着?那里的口音完全就是另一门语言,还有你们那里的口音,再加上普通话,崇州话,静海话,你从他的话里就可以听出来他在多少地方生活过了。我一开始是好奇的,后来听着听着就腻了,让他闭嘴吧,又觉得他也没多久说话的时间了,除了我,又有谁会听?”
“所以我现在跟你们说,算是帮他的忙吧?让更多人听到,尤其是你。”孟芽声音里的犹豫渐渐褪去,坚定起来,“这可不算侵犯隐私,我也不至于靠死人的隐私发家致富。谢晞,你的名字一看就是文化人,我刚开始听他说还以为是希望的希,他还特意写给我看,写得比写自己名字好。”
薛泉对此事深有体会。在国外待久了,他很快忘掉了本就学得乱七八糟的语文。第一次看到谢晞的名字,他是按照读字读半边的通用大法念的,这事被薛泓知道了狠狠嘲笑了他一番,让他从幼儿园重新开始读,还能体验称霸幼儿园的感觉。
“或许……不,不是或许,我感觉他说的话,有些是说给别人听的——我只是恰好在那里,但说着说着,对象就成了你。总不能再苛求一堆骨头保持清醒吧,上帝来了也不能这么做。所以,我是在帮他吧,说一些他本来就想说给你听的话……这是你们的私事,我把我听到的都跟你说,就不算偷窥你。不只是内容,还有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让我觉得,好像把这些事情再讲给你听,是我的责任。”
谢晞:“他自己的感受,说给谁都可以。”
孟芽微微笑了笑,“听了他的那些话,我特别想实实在在地去到甓社、认识你。他说他住的地方在老城区,对面是一家开了很久很久的小超市,每天都坐着一堆人聊天,不远处是菜市场,那边上是不是有好吃的饭店和面馆?他在那里学到了很多好菜。再过一条马路,街巷里有一家香辛料店,在那里能买到所有需要的佐料,老板还会帮忙配好料包,他懒得做饭的时候就去卖肉,用配好的料包炖肉。周渔竟然会做饭,我之前以为他迟早会因为摄入过多垃圾食品而折寿,全世界的便宜黑心小作坊生产的垃圾恐怕都进过他的肚子。”
谢晞:“他做饭蛮好吃的。”
“是吗。”孟芽说,“我没吃过,不知道……他还会说起水中央的寺庙,里面有一座塔,有一尊观音雕像,他最喜欢的地方是连接寺庙和陆地的廊桥,偷懒的时候站在那里,数着来来往往的货船。”
“不过他提得最多的,不是这些,你应该能猜到我要说什么了。他说得多,我记得也越清晰。比如很多个夜晚,你们顺着河堤散步回家的时候,路灯的光在江水荡漾的波纹里像是泡烂的橙子、破碎的电灯泡、融化的颜料,远处——远到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晃动着明明暗暗的光斑。”孟芽倏然停住,问谢晞,“这是你对他说过的原话吧?不像是周渔能说出来的。”
谢晞:“一些不重要的比喻。”
孟芽:“他说你们需要穿着长袖长裤来避开嗡嗡嗡的蚊虫。你会说一些他从未听过的话,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说,你的回忆,一些外国人名字和小说情节。他觉得你的目光能抵达比水流还要远的地方。或者是黄昏时候,太阳缓缓地沉入水底,你们走回家。”
“封控的时候,你没有去学校上课,他也不需要去寺庙里帮工。他租的房子恰好就在你家的楼上,但是好奇怪,你们此前从未碰过面。他说你肯定不知道,他最早见到你的时候,是你父亲带着你到平阿寺,你站在一边不说话,一堆人簇拥着你们,你父亲对着主持不停地吹嘘,自己的女儿成绩多么多么好,出国参加过演讲比赛,都说英语的,还会小提琴,会画画,又喜欢看书,家里书柜都放满了,那些书她都看过……他说他站在那一堆人的最后面,这种跟大老板说话的场合还轮不到他。他当时的心情是,又羡慕又嫉妒,抱怨上天不公,为什么对他这样虔诚的信徒心狠手辣,却赐福于你这样没有信仰的人。”
“虽然我也没觉得他多么虔诚,反正他是从寺庙里拿了钱的,这难道不是神佛最直接的赐福吗?”
“不过没过多久,寺庙的维修项目黄了,后面地挖了一半没人管,听说是你父亲欠钱跑了……现在应该还上了吧?他就想到了你,看书、画画、小提琴、出国比赛,都是需要钱的。再后来看到你,是因为你总是来庙里烧香祈福,还都是在要关门的时候。他是负责落锁的,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观音的指引,那段时间他会延长一会儿,等你来过才关门。你们熟悉之后才意外发现竟然是邻居。他还奇怪,那么有钱——至少曾经那么有钱的人,会住在那样老旧的房子里,在自己家的楼下。
“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请求庙里的师傅给她做了法事。他开始照顾你——做饭、打扫卫生、买书买琴谱买画具,这算是照顾吧。你不怎么上网课,在房间里写东西看书,谁都不理。周渔说他都快忘记父母死去的时候自己的感觉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你。后来你们会一起看书。这是他提得最最多的时光。”
“他说你看书的时候,偶尔会忍不住读出来,还会摘抄,连英语写的书都能看下去。他从小没人管,成绩也不好,辍学之后更是一点东西没学过,一打开书,字都认不全。你会把看过的书给他看,那上面有你的批注和标记,周渔不怎么看书上的内容,却喜欢看你的注解,偷偷地用铅笔模仿你的笔迹,觉得那是比什么教科书都要晦涩高深的内容。你教他读书,教他英语,教他练字和字母。他明明比你大,除了年纪比你大之外,竟然没有什么胜过你的地方——现在又多了一个,死得比你早——他最喜欢的时候,就是他坐在你的旁边,你读着书,声音像是淌过的河流,有时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有时静水流深、雾凇沆砀。其实你读的英文他只能听懂一点点,他偶尔会想起他还在念书的时候,思考着如果他顺顺利利念完高中,甚至考上大专大学,会不会就能都听得懂了?”
“当然这些是你们俩的回忆,你肯定一清二楚。周渔像是讲秘密似的,说话颠倒错乱,有些话是他说的,有些话是借他的口说的,更多的我也不清楚了。但有些是你大概不知道的——比如周渔的感觉,如果他没有对你说过。”
“他说,他不知道世界原来是这样的,特蕾莎审视着自己身体的时候,柯西莫攀援在树上的时候,米夏伯格朗读的时候,那么丰富的、美妙的世界,一切都在发生,只是原先的他关上了门。他喜欢你坐在窗边读书的时候,阳光照在你们的身上,他看着你,任由你带领着他去到从未踏足的地方。一半的时间他认真听,另一半时间他只注意到你笼罩在阳光里,于是显得朦胧、像镀了层金光似的头发,和专注的、平静的眼睛。你们分开后,他来到崇州,保持了看书摘抄练字的习惯。他是个很好的学生,不是吗?”
谢晞没有回答。
薛泉看着她。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窗外的阳光缓缓地包裹住她的身体,薛泉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一瞬间的幻觉,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谢晞是十年前的谢晞。
“病到那种程度,哪怕是讲述再幸福的故事都是痛苦的。你要用全部的、衰弱的精神对抗身体上的折磨,还要承受空气划过喉咙和肺腔带来的刺痛,但周渔还是在说。于是我渐渐地,自以为是地认识了你,在我的幻想中,你才华横溢,像刀子一样锋利,人却轻飘飘的,虽然踩在陆地上,却生活在别处。”
“周渔死之前,清醒的日子不算多,让我把钱打给你,再把这些东西带给你。没了。我其实还想给你更多的、关于周渔的东西。你们从甓社分开后便没有再见面吧?但很可惜,躺在床上呼吸都困难的人,没有力气做什么表情。他做的那点事情,大抵已经能够代表他的态度。”
“一年前我去了趟甓社,到平阿寺烧了柱香,在傍晚的时候顺着河堤走了很久。如果不曾听过周渔的话,我只会觉得这里挺漂亮的,但仅限于此了——不,如果不曾听过周渔的话,我都不会来到这里,我甚至都不会知道这样一座小县城。但听了他的话之后,再看这一切,我想,这一座佛寺,这一片湖,这一条河,这一座城市,对我来说,都有了格外的意义。”
孟芽露出微笑。不同于之前的嗤笑冷笑讪笑嘲笑,这次的笑容是轻松的,阳光透过她的缝隙照进她的身体里。
她指着桌上的几本书,“这些书,是不是你曾经给他读过的?后来他一个人看了很多遍。老实说我翻开过,但只看了一页,恰好那一页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快点把这些东西拿走吧,别再考验我的好奇心了。”
谢晞没有回应她,而是说:“不是的。比那更早,母亲带我兜风,河堤上一堆人哭哭嚷嚷,母亲说有个学生跳河自杀了,这些人里有几个穿着僧袍的人做法事,其中一个还留着头发,我感觉奇怪,便多看了几眼。很快车驶过。”
孟芽乍一听觉得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谢晞指的是她们俩的初见并不是周渔以为的他先注意到谢晞,而是谢晞先单向地看到他。这一点让孟芽有些得意,因为周渔以前不知道、以后也不会再知道,而她却知道了。
“很高兴在今天认识,早就认识的你。”她和谢晞拥抱,先行离开。
薛泉嗫嚅着问谢晞接下来的打算。
谢晞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们在外面吃了饭,然后回到家,洗完澡,谢晞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最后睡觉。她是睡着了,薛泉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就是睡不着。
周一的傍晚,谢晞下了班,便驱车前往郊外的墓园。薛泉没有催她回家,或许能够猜到她打算去哪里。谢晞开车很稳,即使在晚高峰的车水马龙里也不会急刹急停。
墓园里人不多,很安静。青山绿水,不见飞鸟,却闻其鸣。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谢晞听到最多的是树叶摩肩接踵的窸窸窣窣。她走在蜿蜒的小路上,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微妙感。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在告别,一个又一个的人用死亡的方式彻底地离开了她。每次傍晚回到崇州的家时,她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甓社黄昏下的佛塔和观音像,烧香为病母祈福后,她会在廊桥上碰到等她结束的青年。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按照孟芽提供的地址,她很快来到周渔的长眠之地。墓碑上字数寥寥,没有照片,和旁边的墓碑一模一样。余光里,仿佛一堆模糊的、缄默的脸。
树木郁郁青青、枝叶摇摇晃晃,筛出斑驳陆离的光影,微微刺痛着眼皮,却没有温度。此时风微微动,时间就好像过了很久。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站在他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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