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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蒙偏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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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我应该把他送回家的。”卢卡斯在心里想到。他熟练地驾驶着一辆私人汽车在大道上奔驰,透过汽车的反光镜,他看着坐在车后座的年轻人原本白皙的面皮如今已经绯红一片,像是一张未经指染的白纸上描摹出美丽的晚霞。出于关怀自己的好意,阿尔瓦今天晚上喝下太多的酒水,卢卡斯实在不放心这个孩子独自一人回到他的那间简陋的小单间。
巴尔萨克府邸近在眼前,卢卡斯招呼着守夜的佣人们和他一起将阿尔瓦抬进距离卢卡斯的卧室比较近的一间客房内,等到家中的佣人把客房的灰尘清扫完毕、阿尔瓦被更换上宽敞舒适的衬衫、卢卡斯洗澡用的热水从滚烫变得温热,大厅的钟表指针已经在下半夜的数字上停留,卢卡斯并非不近人情的雇主,看着钟表上的数字,他推了推昏昏欲睡的佣人,轻声嘱咐他们早点休息,剩下的事情他可以一个人去做。
卢卡斯把手电筒放到浴缸旁的桌子上,随后他独立点燃浴室内的煤油灯,他弓着腰,把自己双手放在弯曲的膝盖上,一半的脸庞埋进冒着白雾的温水中。他发现自己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阿尔瓦了,想到少年纤长的身形,想到少年慢吞吞的语调,最后想到的是少年在宴会里紧握自己的带着薄茧的手……他记得他曾经的合作伙伴对他说过,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它首先是一种本能,其次,“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他的合作伙伴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就看自己是否愿意尝试,中年人思索了几分钟后又迅猛地摇头,企图将一幕幕让他躁动不安的画面抛诸脑后,当水面从焦躁变得平和,卢卡斯自己的心绪总算又变得平和起来,他透过像橄榄油一般的水面,凝视着自己隐隐约约的轮廓,他长时间盯紧自己灰绿色的眼睛,看到自己上挑的眼睛旁细微的褶皱,他油然而生起一种失望,他所希望那种“美梦”刚开花苞,可“卢卡斯·巴尔萨克”却已然不再年轻,一个不再年轻的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的爱情的结局是否会被上帝垂幸,卢卡斯没有定数,他深呼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他穿上浴衣,捡起放在桌边的手电筒,朝着阿尔瓦的房间悠悠走去。
他对阿尔瓦别无他念,仅仅出于友善的担心推开阿尔瓦入住的房间,他的开门声极轻,生怕吵醒屋内的少年,只不过他还是多虑了,阿尔瓦根本没有睡着,反而坐在床边的一角,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佣人们为他熬制的醒酒汤他一口未动,看到自己房间传来的熹微光源,阿尔瓦喜悦地抬起头,他用着激动难忍的表情看向卢卡斯,紫蓝色的眼睛反射着透亮的光,从远处看就好像是一只在夜里保持兴奋的白色波斯猫。
阿尔瓦从床上站起,好似瞬移一般来到了卢卡斯的面前,卢卡斯抬头看着阿尔瓦,他皱紧眉头,干巴巴地开口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阿尔瓦轻快地回答,他此刻一改以往卢卡斯印象中沉着冷静的小大人形象,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活泼模样对卢卡斯说道:“我不喜欢今晚的宴会,那里的人们庸庸碌碌,随波逐流。”
“我知道,这种地方的确不适合你,我下次不会带你去了。”卢卡斯安抚着,他想要半推半就地把阿尔瓦哄回床铺,于是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阿尔瓦的脸庞,卢卡斯不清楚自己的举动是否对年轻人造成了误解,阿尔瓦感受着卢卡斯手指的温度,他歪了歪头,大胆地让自己的右手将卢卡斯的右手紧紧覆盖在他的脸腮上。
“不,您下次还是带我去吧。”阿尔瓦央求道,眼底闪烁着像波浪般的涟漪:“您不带我去,是想要带上别人一同和你赴宴吗?不可以……您的学生只能有我。”
“我可没说过我要新收徒,我也没说过我要带上别人和我赴宴。”卢卡斯如实回答道,他深知和一个醉鬼周旋并无利处,卢卡斯尝试抽出自己那只被阿尔瓦紧握的手,另一只手稍稍使劲把阿尔瓦朝床位推去:“阿尔瓦,你现在应该早点休息。”
可惜年轻人不懂长辈的煞费苦心,他好似一棵扎根深土的小树,纹丝不动,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天大的委屈和不满,他亲眼目睹卢卡斯把自己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抽开,故而他又像是在抓捕一只蝴蝶那样,快速地再次用双手包裹住卢卡斯移动的右手,他在卢卡斯的视线下缓缓单膝下跪,用嘴唇亲吻着卢卡斯的手背,这简直就像是罗曼蒂克童话里的王子对邻国的公主一见钟情时才会出现的画面,卢卡斯根本来不及惊愕,阿尔瓦已然成了先发制人,他对卢卡斯说道:
“老师,您可以说我不懂事,可以说我贪婪,可以用任何卑鄙的词汇去形容我,但是我还是想说——我不喜欢您参加宴会,我不喜欢那么多人紧紧地把你包围住……”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阿尔瓦磕磕绊绊地对卢卡斯说,断断续续的表述听起来就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提,卢卡斯想要后退一步,想要张开嘴提醒阿尔瓦要保持师徒间应有的距离和清醒,但是年轻人不给卢卡斯这样的机会,他起身站立,步步紧逼,仿佛一位警察在逼迫越狱的囚徒乖乖就范,伴随着床铺发出轻微的颤动,卢卡斯被阿尔瓦轻易地推上了床。
阿尔瓦的紫蓝眼睛依然迷离一片,但是他的手劲却大得出奇,卢卡斯的手被阿尔瓦死死地抓住,毫无反抗空间,阿尔瓦一只腿支撑着地板,另一只腿卡在卢卡斯的双腿之间,他随后俯下身去亲吻卢卡斯的手臂,极轻,极缓,但又相当密集,引得卢卡斯产生出一种自己正在被细雨淋湿过的瘙痒感,阿尔瓦说:“老师,但是我非常爱您……我爱着您爱到离不开您的地步了……”
卢卡斯依旧尝试制止住阿尔瓦对自己的动手动脚,他呵斥着阿尔瓦停下,用着严厉的口吻质询着面前的年轻人是否知晓自己正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批评着阿尔瓦把自己交给他的贵族社交礼仪全部遗忘掉。阿尔瓦似乎被卢卡斯严肃认真的表情吓到了,在年轻人的印象中,卢卡斯从未对他发过脾气,他怔了一下,却还是不愿收手,他把自己的脸更进一步地伸到卢卡斯的面前,卢卡斯因此闻到了年轻人吐息中所携带的浓烈酒精挥发的味道,阿尔瓦又把自己的下巴抵在卢卡斯的颈窝,而后卢卡斯的脖颈上便被一圈烟灰色的发丝柔柔剐蹭着。
阿尔瓦的身体依靠着自己的身体小幅度地颤抖,卢卡斯包裹住肩膀的浴袍布料很快湿了一大块,卢卡斯出乎意料地转过头,正巧对上年轻人淌着泪的眼睛,那双淌着泪的紫蓝眼睛和卢卡斯敏锐的灰绿色眼睛对视了片刻,又像是置气般将眼睛的视线移向远方,偌大的房间沉默了整整一个秒针的轮回,近乎变成一个小泪人的年轻人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你,阿尔瓦,你喝醉了。”卢卡斯安抚道,他把阿尔瓦圈在怀里更紧,生怕阿尔瓦多心,卢卡斯连忙对着阿尔瓦露出宽和的笑脸,这其中蕴含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愉快的深意,这间房间很快又笼罩在平和安谧之中,卢卡斯倾听着窗外大地的风箱让青蛙鼓足力气发出的连续不断的鸣叫,卢卡斯感觉自己现在的情绪很古怪,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目前也在因阿尔瓦的颤抖而颤抖,他恍恍惚惚,仿佛上半夜的酒水在现在发了力,最后他还是像阿尔瓦问出了那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像是生怕闹出笑话般的不确定,卢卡斯小声地问道:“阿尔瓦,你说……你爱我?你真的知道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阿尔瓦坚定地说道,他看到卢卡斯茫然地抿着唇,正在编织着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此时的阿尔瓦不想听乱七八糟的说辞,他用自己的唇贴住卢卡斯的唇,从卢卡斯的唇角一路向下轻触至卢卡斯修长的脖颈,他感受着卢卡斯脖颈上颤动的脉搏,同时让卢卡斯把手放到他的左胸口处,他让卢卡斯去感受他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去感受他那种一时半会无法表达出的那种全然陌生的激情,狂热的爱怜充斥着年轻人的心脏,热情、牺牲和美德——这些模糊的念头交织在一起,阿尔瓦的眼角已然闪烁着可怜楚楚的泪光,但是面部肌肉却在欢快地向上紧绷着,他急切地说:“您感受到了吗?老师,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爱,这就是我对您的爱。”
“倘若您对我说,我只是把敬仰和爱慕搞混了,我年纪尚小,根本不明白爱的真谛——我想,这样的定论是错误的。”阿尔瓦感觉自己此时的脑子就像是被放进火山中的岩浆里,有一种让他感到眩晕的幸福和滚烫的恐慌同时在他负责组织语言的大脑内交杂着,视线中他所敬爱的长辈被后夜的圆月洒上一层皎白的荧光,这让卢卡斯看起来就像是他儿时听到的希腊神话的神明一样,阿尔瓦说道:“我的确敬重您,您是为我指路的人。但是这远远不够,我所依恋的也是您,没有您,我便失去了我的坚强,我无法独自前进!我喜欢您对待任何事物都仔细认真的模样,我喜欢您在空闲的时候用钢琴弹奏的曲子,我喜欢您毫无保留地向我露出的笑容,老师,一切我所爱的事物和景象皆由您构成,皆由您创造,如果这还不算爱,那爱的本质还会是什么呢?”
卢卡斯自己的手停留在阿尔瓦单薄起伏的胸口,他沉浸在阿尔瓦刚才所说的话里,他突然间感觉,在他心里亮起的那盏绿灯此刻明亮得可怕,绿灯距离他如此近,近到完全是肌肤与肌肤相亲的距离,阿尔瓦随后脱手,趁自己没有防备的时候把耳朵贴在自己的左胸膛,他沉寂了片刻,然后露出未曾期待过的惊喜表情,卢卡斯感觉阿尔瓦今晚几乎是要把他一辈子的眼泪流干了,阿尔瓦的泪水打湿自己浴袍的同时发出惊呼:“老师!我听见您的心声!老师,你也爱我!您也爱我!”
他自然是爱着面前的少年的。卢卡斯低垂着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视线中的阿尔瓦,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戳破谎言的失信者,他是一位长辈,又是面前年轻人认定的老师,在世俗生活默认的规则里,他的这种欲望理应不被允许,但卢卡斯又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规则需要给他让路,他自然不担心自己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无需过分在意,可他担心面前这个酒醉的年轻人后悔,担心年轻人自说自话地和他滚上了床,等他在欲望乐园中清醒以后,开始对陌生的处境产生发自内心的恐惧,婚姻的幸福也不一定取决于爱情,而是稳定,卢卡斯在心里想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几乎耗尽他毕生所博览的群书学到的道理,可他最终的选择是在寂静的房间内用手盖住阿尔瓦流泪的眼睛,他说道:“阿尔瓦,我不想骗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的确对你心有所依,但是你要知道,爱情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更何况我们是两个男人,如果你坚信我们俩可以攻克难关,那自然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如果你畏惧了、后悔了,那还不如就在此刻把这段不该有的火苗扼杀在摇篮中。”
“我明白。”阿尔瓦推开卢卡斯的手,用着温柔的目光看向卢卡斯带着阴影的侧脸,那双迷离的像星河一般的眼睛在一瞬间恢复以往的清明,他自知自己的年轻,荷尔蒙会支配自己的头脑和身躯,但他仍然想要去承担卢卡斯口中所说的负重,他愿意去承担其中的痛苦,遇上一个一颦一笑都会让他怦然心动的人,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阿尔瓦说道:“我不会后悔,我十七岁了,已经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了,请您不要担心我会变成一个盲目无知的人!”
“……”
……
“瞧瞧这小子的狂热爱情吧!他简直在过分铺张他的热情!”,卢卡斯在心里默念着,可这招对卢卡斯来说实在太管用了,卢卡斯受不住阿尔瓦这样对他说话,一遍又一遍的“我爱你”让中年人被哄骗着在这场蹂躏中支撑了更久,久到卢卡斯最后连他的脸面都不顾喊阿尔瓦亲爱的乞求他让自己歇一歇,久到他感觉他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的了,久到他终于因为体力不支闭上眼睛睡死过去……
卢卡斯的梦里依然回荡着阿尔瓦的声音,少年几乎要把他那颗炽热的心脏解剖出来送给自己了:阿尔瓦爱着卢卡斯,阿尔瓦十分爱着卢卡斯,阿尔瓦对卢卡斯爱得深沉……卢卡斯几乎快要被阿尔瓦篡改了对爱的定义,阿尔瓦身上淡淡的鸢尾花和酒精交织的味道是爱,阿尔瓦的每一个吻和为他留下的眼泪是爱,阿尔瓦穿过明亮的人群拉着他的手走向黑暗也是爱,他们在拥抱、一起构筑理想是灵魂的爱,他们赤身裸体、在床铺上颠鸾倒凤是□□的爱,阿尔瓦在他的记忆中所呈现出来的都是充满色彩的坚毅不拔的爱。
卢卡斯感觉自己迟来的荷尔蒙迫切地要求自己清醒过来,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他也想对阿尔瓦说上几句那种动人的情话,阿尔瓦最终取得了他想要的胜利,他确乎有理,卢卡斯已经只钟爱阿尔瓦一人,卢卡斯的诉求得偿所愿,等他醒来时阿尔瓦正躺在他的身侧,阿尔瓦静静地看着自己,对某种约定表现出坚毅态度的眼睛中又带着些许歉意和心疼。
“老师,我昨晚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阿尔瓦忐忑不安地说道。
“没关系。”卢卡斯说道,他想伸出手拍一拍阿尔瓦的身体,但好似散架的身体似乎不允许他这样做,卢卡斯思索了片刻,觉得自己刚刚还是说错了话——这还是有关系的,阿尔瓦如果再像昨晚那样乱搞,卢卡斯不能保证阿尔瓦年纪轻轻是否要操劳照顾瘫痪在床上的自己,卢卡斯遂又改口说道:“也不能这样说,你下次的确应该轻柔点对待我,我目前还不想每天躺在床上办公,不过第一次都是这样的,这很正常,以后多积累实践经验就好了……我会慢慢教你的……嗯。”
卢卡斯吩咐着阿尔瓦去把房间的窗户打开,让房间内的□□气息发散到屋子之外,等到窗外吹来的凉风使空气变得清新了一些后,卢卡斯用手支撑着后脑勺坐立在床铺上,他看着视线中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正的阿尔瓦,他忽然想到了拉布吕耶尔的文字: “有时在生活中,无比珍贵的欢乐和柔情似水的承诺都会遭遇抵制,想要破除抵制也是人之常情。”,卢卡斯忽然开口说道:“阿尔瓦……”
“老师?”阿尔瓦迅速回应着:“您想说些什么?”
“你就是我的奇迹。”卢卡斯温和地说道,他感觉自己似乎经历相当漫长的道路才到达某种境地的彼岸,阿尔瓦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赶走了那些困扰在他心底的野兽,现在一切的景象就像他儿时亲眼所见的那样生气勃勃,他的现实远比他的幻想还要温暖可靠:“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可能很快就要‘死掉’了。”
“您怎么会呢?”阿尔瓦不相信地反问道。
“不,是真的,阿尔瓦,我知道你恋慕我,愿意为我驻足停留,把我当做偶像,但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完美,我内心深处有一只怯懦的怪物,让我对人所必须的反抗不报希望。”卢卡斯缓慢地从床铺上爬起,用着疼痛的皮肉和骨头组合而成的身体向阿尔瓦的方向走去,他张开手臂,仿佛是要飞翔到哪处极乐之地,他把自己的头贴在阿尔瓦的身上,双手将年轻人死死地圈起来:“但是你来了,把美好又无穷的幻想带给了我,我因为你才重新听到了我的灵魂的饮泣,阿尔瓦,爱我的阿尔瓦,我所爱的阿尔瓦,既然你来了,就请不要自作主张离开我身边,不要让我再失去拥抱幸福的能力。”
卢卡斯没有说话,阿尔瓦也没有接话,两个人在此时心照不宣地守护着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美好,他们紧紧相拥,仿佛从出生起他们便铸牢在一起,他们深知,他们的未来很长,他们的路途很远,他们会奋力向前,逆水行舟,去敲响爱情的钟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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