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快]罗曼蒂克消亡史

作者:秦始海夫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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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兰其纫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屈原《离骚》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隶,莎婆诃……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隶,莎婆诃……
      欢迎来到极乐世界,欢迎来到大同世界,欢迎来到平等世界,欢迎来到理想世界。这是一片净土,一片源泉,一片开花土壤,一片无暇平原,一片极乐净土。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白云盖濡水,流彩入渑川。呜呼!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光华,弘于一人。此人秃头,尖嘴猴腮,身材短小,可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手持八宝玲珑珠串,说说笑笑间行至雾郭峰下芜青寺,化作一沙弥,苦游四方。先是行至极尽繁华富丽之地,后又步至跌落谷底之处,凡沙弥见闻,皆道罪过,遂入奈良东大寺苦修佛法,于一九一〇年见一行青年才俊,气宇不凡,又哀叹其人自命不凡,而必打入孽镜地狱遭受镜照之罚,便发了善心,对一行人进行点拨。其中一女子经由点拨,一年后复返东大寺求见沙弥,谁知沙弥已修够佛法,扬长而去。
      欢迎来到神仙、皇帝、救世主欢聚一堂的世界,这一个无可救药、苦多乐少、聚少离多的人世。
      毛利兰一晃神,方才那小沙弥貌似已隐入人海,难寻踪迹。她微微仰起头,试图在人头攒动的公园讲演会现场捕捉到小沙弥的身影,那一面枯黄色的和尚衣袍,那一颗太阳下闪闪发亮的秃脑袋。讲演会现场聚集了百来名社会青年,四散地遍布在搭建简陋地演讲台周围,昂着头,如同向日葵环绕阳光般地聆听台上激情四溢的宣讲,外围站立有数名工团主义研究会成员,负责观察警察动向,一旦有巡逻警察靠近,他们就会示意集会人员撤离。他们的脸庞满泛红光,鲜活而且亮丽,时而有研究会成员站起来争辩哪派与哪派的论调,但毛利兰暂且听不进欣欣向荣的局面。她又扭头,只见一个个实体的人影在晃动,压根不见小沙弥。
      明治四十三年,也就是公历1910年,毛利兰与工藤新一、服部平次一行人拜访奈良东大寺,顺便承担了归还《静心咒》的职责。归去途中,偶遇一沙弥,颇有神仙姿态,沙弥见她,道完往生咒语后扬长而去,但这束人影从此却住进毛利兰心中。“沙弥”从奈良跟来东京,无时无刻不与毛利兰打交道,每当她陷入矛盾之时,沙弥便现身,念出往生咒。
      不久前的出神,是由于俄国传来的、幸德秋水遗留的论调与如今正激烈探讨的无政府主义形成冲击。类似的论调争论在近几回的工团主义研究会上吵得不可开交,先前就存在的温和派与强硬派的分裂正在重演。
      台上的演讲者神情激昂,强调社会改革不是在一场“武打剧”后实现的……
      台下的反对者神情激昂,强调代议政体是资产阶级政治固有的形式,因此,哪怕是工人出身的议员,进入议会就会被同化,其堕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今后不应该再采取议会斗争策略,而应该以团结工人的直接行动为其手段方针……
      容不得毛利兰分神,外围的观察人员大喊一声:“警察来了!”,尖锐的口哨声伴随警察整齐划一、沉闷不堪的步子飞刺了过来。人群立刻作鸟兽散。宣传册被毛利兰一把揣进衣袖内,她清楚附近的地形,了解哪一条巷子会通向哪一条街,知道哪一条街会通向哪一排房子,她每次参加讲演会必须有万全的准备。
      脱出公园中心干道,街巷密布如成团的毛衣线,分岔路口即是毛衣的针眼,只消溜进一个,任谁也休想找到。维新后,东京的街道虽翻覆一新,但原有的老基底、老样式仍是在的,有些街稍空旷宽阔些,有些和鸡肠子似的拥挤,毛利兰是土生土长的东京本地人,家教并不像工藤家与铃木家那样严苛,小时候就多走过不同的街街角角,加上工藤新一尚小的时候,一旦碰上“放风日”,便携上几个朋友流窜于东京街头与追来的仆人玩捉迷藏的戏耍,久而久之,毛利兰对这片地域不敢说了然于心,也敢说了解得十之八九。从这条街的尾头数到东头,共十条岔路口,分二十八个胡同口,从南往北依次是服装店、珠宝店、点心店、咖啡厅、茶室、小餐厅、居酒屋、些许居民区、画室、裁缝铺、水果摊,走动的移动小贩专卖五花八门的稀奇玩意儿,她小时候尽被这种小玩意儿骗过,买回的玩具不出三日就坏得稀巴烂。毛利兰脚下生风,两眼观察,神色自若,拐进一个堆放人家杂物的狭长胡同,拉出草席,躲在一人高的席子后注意警察动向。她屏气凝神观察远方,忘了听近旁声音,一声音忽从身后窸窸窣窣地袭来。那声音拽了拽毛利兰的衣袖,道:“您是……秋兰女士?”
      毛利兰心下一惊,迅猛回头,做出迎敌姿态,却见是一十几岁的小孩儿睁大了眼睛瞧她,黢黑的眼眸子,茂密杂乱的头发,皮肤黝黑。她舒缓眉头说:“我记得你。你叫阿古丁,对不对?”
      小小的孩子点头道是。
      “你也是来听讲演会的?”她护住阿古丁,依然警惕。
      小小的孩子害羞地点头道是:“您说过公园有集会,今天有宣传车经过,我猜您会在这里!”接着,他怯怯地用余光扫视毛利兰,满腹心事。二人躲在藤条卷席后,等街上群聚的警察潮水般退去,一辆牛奶自行车慢慢地从南街尾驶向北街头,后座的四方木箱上涂白了一面——这是警察真正离开的讯息,现在安全了。毛利兰放松拳脚,见阿古丁仍是一脸不快,一时不好走开,两人等着其中一人开口。
      阿古丁憋不住疑惑,他自是心直口快惯了,如若不是私事要事,都想知道个底细。工藤新一钱夹内的照片令他耿耿于怀,秋兰女士为什么会认识仗势欺人的“侦探”?难道秋兰女士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秋兰女士之所以成为秋兰女士,意欲何为?秋兰也和所有的日本人一样吗?阿古丁心里一横,将心中所想统统倾倒而出:“秋兰女士,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认识工藤新一?”
      毛利兰听罢,自然不解:“为什么会这样问?”
      “不要问别的!”他叫道,使出的蛮力好像要跺烂脚下的石铺砖路,“你究竟是谁?”
      “我是秋兰,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依然是‘秋兰’。”
      阿古丁毫无征兆地崩溃了,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哽咽,毛利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取出绢帕一遍遍揩去阿古丁脸上的眼泪。阿古丁的脸近似黝黑,黑得多么不自然,风吹日晒雨淋赐福了他的脸,大颗大颗砸下来的泪珠宛若黑蚌壳内的珍珠。这时候街外面的人声漂泊而去,二人如入虚空之境,屋檐切割了阴阳,分裂了冷热,人声如风车的转盘愈旋愈快、盘愈旋愈快,飘去,隐入尘烟,然后又一次拨动,他听到秋兰的声音,柔和如家乡老柏树树叶的飘拂。
      “别哭,别哭……”
      “我不哭,我不哭了。秋兰女士,您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他们计划来抓你了,那些恶毒的警察、老爷的走狗,不然工藤新一怎么会找上我来打探《白桦》和您的消息?”
      毛利兰闻言,秀眉紧蹙,“新一来找过你?”
      “找过两回,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我在第一回被发现后趁机逃跑,不干报童了,转去居酒屋做侍者,可他还能找上门来逼问人,我没办法,胡扯了几句话骗他。我就是在第二次见面中,无意间瞟见他的钱夹里……有您和他还有其他人的照片。”
      听到中途,毛利兰笑得抹泪,急得阿古丁团团转,方才还一脸哭相,到如今焦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秋兰女士,不要笑了!赶紧走吧,逃走吧!”
      “是你误会新一了,他没有坏心的,我和他是好朋友。他这个人办事认真,难免严肃。他不是来抓我的,也不会抓我。但你做得很对。新一想调查‘秋兰’,你没有告诉他我长什么样子,对吧?”
      阿古丁摇头,小声嘟囔:“我连您的本名都不知道。”
      “谢谢你没有告诉他,以后也请帮我保守秘密。我有不得不隐瞒的理由,有机会我们会再见的。”
      秋兰女士说完,迈动轻盈的步伐,成了春天南飞而来的燕子,掠过柳梢枝头,花枝花畔,她的笑拨开了云雾,使花枝乱颤。在年纪尚小的阿古丁眼里,此时此刻天空彩云流转,地上春草浮动,十条岔路口热热闹闹的,二十八个胡同口锣鼓喧天,粉刷成红色的送奶自行车会载满满箱的牛奶走街串巷。红色,一抹最亮丽的、最热血沸腾的颜色,明晃晃地抹开了阿古丁的眼睛。他看见墙根的百草在风中拂动,日月同天,星星眨眼,满天嘹亮的星星,星星底下载满了他们的梦。阿古丁踮起脚来呼喊,手帕在他的掌心飞翔:
      “女士,请您一定保护好自己!我期待与您下次相见,我会满怀期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手帕,手帕怎么办?”
      “当作我们下次见面的凭证吧,阿古丁!”
      他敬佩且深情地目送秋兰女士消失在胡同口,神色一转,肩上压起千斤担子,预备回居酒屋打拼生计、应付随时可能到来的不速之客了。
      中国有《楚辞》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意思就是,君子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把秋兰结成索佩挂在身上,“秋兰”正取自于此,用来形容毛利兰实在合适不过。《白桦》创刊之初,需主编辑写创刊词,打起笔名,为此她冥思苦想,提出“自由、平等、博爱乃是人类普世三大要义”,提出《白桦》属于平民主义,属于和平主义,禁止战争、撤出军队、拒绝暴力、遵守法律。取“秋兰”也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莫不能忘记了自己是谁,要敢于说明白“真相”,而畏惧“真相”的人自然不在话下,他们恨不得疯狂地讨伐《白桦》,揪出“秋兰”然几经流转,《白桦》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活得让那些人牙根痒痒。多年后,在铃木园子晚年的回忆录里,我们依然能够捕捉到这位“秋兰女士”“秋兰小姐”的身影,园子是这样写的:
      我发现兰是“秋兰”时,心里并不惊慌失措,陪她坐了一下午。途中,兰几度开口,但她应该看见我铃木家二小姐严肃的表情了,很快把话咽回肚子里去。傍晚时候,我看见庞大的月亮傍上了半边天,夕阳的余烬还没有散去,月亮宛如一个从死灰中爬出的血盘,红得煞人,夹在兰窗前几杈枯萎的枝条上,一道道的光滑过她的身上。我不敢贸然多说一句话,因为我也实在气得慌。她出院后,总不见人,原来实在瞒着我们办《白桦》,不希望牵连到我们,但她不说,是把我这个朋友放在什么位置?毛利兰要做英雄的事,我不敢让她一个人冲上前。说到哪儿了——现在该说说那道月光。
      说那一刻的月光红得煞人,不是添油加醋。倘若不亲眼所见,依平常人的见闻,谁都不会信。我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多少荣华富贵见尽,但都是凡人见闻。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天恰好是个十六的夜晚,八月十六中秋节后。月亮犹如浑圆的火球,噌地蹦起,装扮了百尺高空,燎红了窗台。光斑在兰身上高速旋转,又像是原始社会祭祀的高唱,有一刹那,我差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现在我宁愿希望那是一场梦。我见她冷静地从怀里抽出照片,我们的照片。我、兰、新一、服部与和叶在樱花树下的合影。她的嘴唇在翕动:
      “看看我们吧,多好的人哪……多好的年轻时代啊……”
      然后,她腾地站起,眼神注视虚无缥缈之地,在她的卧室内忽然喊道:“小沙弥!”
      “小兰,你不要吓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众生万般皆因果,零落零落何处躲?无言劝了千万般,无有一个回头看……好一个雾郭峰下芜青寺,好一个修行的小沙弥。”她即刻捉住某物,着魔般地念念有词,我辨不出究竟是何意,全记在心里,后文会提及。我知道她和新一一行人去过奈良东大寺归还《静心咒》,那时我因财团事务抽不开身没有陪同兰一块去,他们回来后不跟任何人提及在东大寺经历了什么,问新一,他不说;问服部平次,他更是愤怒;而我不敢去问兰,这事儿就一直拖,拖成了病。直到1945年,工藤新一才告诉我,他们是在奈良的东大寺内遇见了一个近乎神人的小沙弥。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未来那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故事,只想叫醒精神恍惚的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小兰,你究竟怎么了?!去了趟东大寺,本是佛门清净之地,是碰到了什么,怎么会变得疯疯癫癫?什么真真假假,什么假假真真,什么因果轮回,什么雾郭峰下芜青寺,什么修行的小沙弥……你不要疯了,小兰,不要疯了……”当即我抱紧她,像她小时候无数次抱过我那样抚摸她柔顺的长发,兰一哭,我鼻子跟着酸,像极了我们童年时代因丢失了最爱的娃娃而崩溃大哭。实际上,我丢失的朋友太多了,不想再失去兰。我们拥抱彼此痛哭一场,兰逐渐平复心情,一反浑浊姿态,看我的眼神似是受了月亮神仙的祝福。“园子,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疯。有太多事说来话长,让你担心了。你别恼,要是想听,我就一件件掰开揉碎了跟你说。但不要告诉除你以外的第二人。”
      我把她的眼泪抹掉,把自己的眼泪抹掉,破涕而笑:“这秘密是我们俩的,谁也不能知道。”过了那么多年,我记得自己再这样轰轰烈烈哭的次数不多了,那次却是唯一哭得爽快的,我很高兴兰没有掩盖她的秘密。
      ……
      我曾问她为什么取“秋兰”为笔名,兰说“秋兰”来源于中国诗词。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也不多和我解释其中意味,兀自念了下去。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说到她念念有词,我承诺过会留在文末,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在心里,长久不忘。我查阅典籍,心道是命运使然:
      嗡哒拉都哒拉都拉南摩哈拉喝拉吽哈拉□□?
      以及附上罗马拼音:
      Om Tara Tutara Tura Namo Hara Hera Hom Hara Soha
      现在,为阿古丁众人所熟知的“秋兰女士”,为《白桦》同人编辑所熟知的“秋兰小姐”,为世人所震颤的“秋兰先生”迈步向家走去。走过十条岔路口,二十八个胡同口,公公正正、大摇大摆地回家去。回顾今日见闻,毛利兰的心思大抵还停在两派的争论上,经由她在美国的见闻,俄国所冒出的一派说法与幸德秋水高度相似,只是现在仍在实践,未出结果。
      米花町周末可见几个放学的孩子在自家的屋里嬉笑玩闹,流窜于街头巷尾。年纪小自然有年纪小的好处,浑然天成的脾性和气量,生在大正年的孩子多有享不完的福和苦,但福和苦是成年人该考虑的东西,在孩子们的眼里可还没形呢。遥想经历丧父之痛的阿古丁,得知父亲病死的消息时,在和朋友玩跳房子游戏。从头跳到尾,跳一格,跳一个命途,从头跳到尾,阿古丁脚刚一落地就看见塑料布帘后的声浪:“阿古丁,你爸两腿一蹬,彻底没气儿啦!”其他人不知道这档子事,毛利兰更不会知道,她在路上追忆儿时,想来想去都是糟糕事。妃英理分居迟迟不归,父亲不愿意拉下脸子与之重归于好,她夹在其中,好不为难,次次调和,次次失败。
      她像想起什么似的飞跑回家门口的邮箱前,揭开铁皮箱小门,里面空无一物,她的心终于被吊起来了。屋内蚊虫飞舞,没什么烟火气,餐桌上摆了三两盘冷凝的家常菜,毛利小五郎松开侍弄妃英理买回的盆栽的手,领带还没松,像是刚从警视厅下班回来。毛利兰能够感受到父亲骤然变化的表情,一时没开口,凝在门口仔细瞧父亲藏在身后的浇水壶。毛利小五郎确认她无碍,默默放下洒水壶,叹了口气,坐回客厅那张老旧沙发里抽起了烟。父亲的眉头很皱了,拧得跟糖果店炸酥的麻花一样,她还没见过父亲有今时今日的严肃时刻,不禁多留意父亲几眼,攥紧了袖口的宣传册。
      “小兰,”毛利小五郎忽然叫住她,摩挲烟滤嘴,“今后尽可能不要和那个小子走太近。”
      “您是说……新一?”这是她今天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工藤新一的名字。
      “是啊,世事人情。今天外务省书记官来找过他,恐怕是安排要事。他那样的身份,当不了太久警部的,毕竟两年前就有政界经验了。事出反常必有因,他们老家贼心不死。”
      往年快要丢失了的岁月化了翅膀,再回心上,她摇头拒绝说:“我做不到疏远朋友的事,更何况对方是新一。”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父亲挥了挥手又点了点头,在弥漫的烟雾中沉默起身,端起桌上的冷菜进了厨房。
      毛利兰不久留,径直躲进卧室,书架深处一上锁的铁皮盒子被她扒了出来,企图从中寻找出信箱内空无一物的答案。几年前,一封从大阪寄来的信引起她的共鸣,那位名叫“樱萍”?的笔友在信中说,我从《白桦》了解到您的收件地址,您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戳到了我的心坎上,我迫不及待地想与您探讨诸多问题……《白桦》首刊曾写明过“秋兰”的收件地址,但首刊发售不多,发售后又被勒令停刊,次刊毛利兰便删去了个人的收信地址,她在学校内有与之共事的大阪同学,于是临时告诉樱萍,下次寄信直接将信送到寝屋川市一拉面店后的倒数第五排的第三十九块石砖后,寄回的信也托人送回原位。
      樱萍也是学生,与毛利兰同期,大阪人。从通信的字里行间能看出樱萍生性活泼开朗,爱与人说笑。她们分享个人见闻,恰到好处地收敛隐私,论及文章便睿智畅谈通信。一般是一月一次,有时一月两次,从去年夏天开始,通信却突然中断,负责送信的人多次去过交接处确认——那块砖头依然松动,里面长满青苔,樱萍很久没来过了。在最后一次通信的内容里,樱萍声称要出远门,再次恰到好处地保密了旅程和行程时间。毛利兰在东京等得烧穿了心,也没等来樱萍的回音。

      晚些时候赶到会场的人均给主家带了好些贺礼,可惜主家是个客气人,凡是谢礼,一律都是不收的,大约也是考虑着不给别人留下嚼舌根的余地。主家是从伊豆来的,只是这次在东京歇脚,恰巧赶上运气将庆祝会办了,也算不留遗憾。毛利兰向门口的接待员送过给本家的礼品和贺卡,径直进入会场,看人来人往,一时找不到人。她问过身边的太太,一语未了,只听见会场二楼有人笑声。
      “欸呀呀,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此人今日打扮可顶顶不一般:头戴一顶黑色蕾边女式小礼帽,项上戴着短玉白珍珠链,身穿维多利亚式缎面蕾丝红色晚礼裙,手上自是两只丝质长式手套。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身边太太见了她,都对毛利兰说:“你居然认得小姐?快过去吧!”
      毛利兰今日赴会,以为只是平常人家的家庭聚会,出门前只挑了件圆领紧身美人鱼蓝色晚礼服,稍微梳过头发,这就急匆匆赶来了,她见了园子贵气的打扮,明白聚会的性质不一般,想必有贵客前来,心里不免十分愧疚:“抱歉园子,我不知道今天是这等重要的聚会。”
      “在意那些做什么!阿真此次只在东京停几天,我来不及告诉你缘由,算在我的头上好了!”园子侧身在她身旁旋上几圈,“我也请了新一,他没和你一同来么?”
      “他忽然被警视厅叫去,说是要安排要务工作,只好推辞了,叫我捎句抱歉。”毛利兰问,“你说的‘阿真’,又是哪位人物?”
      “嗐,新一那个人,真是太扫兴不过了,本还想让他见见阿真。你不会不认识他的,四百场连胜无败绩,人称‘蹴击贵公子’!”
      “难道是那位京极真先生?”毛利兰听过京极真其人,她虽是文人,小时候也曾被毛利小五郎送去学过空手道,一直成绩斐然,非常崇拜这位空手道大将。她不清楚铃木园子是如何与京极真认识的,实在好奇,便问了一路,铃木园子反而十分羞赧的模样。这罕见的羞涩样与铃木园子平常表现的都不同,她便悄悄侧在园子耳边问:“你是不是对京极先生有好感呀?”
      碰巧铃木园子要做出回应,那头便远远见着一位高挑的男人走过来了。皮肤黝黑,留毛寸短发,额前留有两侧偏分的稀疏刘海,剑眉星目,戴黑色方框眼镜,更显英气逼人,京极真腰杆挺拔得如寒冬中的青松,用赞赏的口吻向毛利兰问好:“你就是毛利小姐?幸会幸会,我在帝丹高中举行的空手道决赛中见过你,园子也常和我提起你的事迹。”
      毛利兰当然也投去赞赏的目光,悄悄给铃木园子挤眉弄眼。京极先生人真不错,快说,你是不是对他有好感呀?不说、才不说,小兰尽管猜去吧!还猜呢,还要猜做什么,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红一阵、粉一阵,跟花丛里最亮眼的牡丹一样,藏不住……小兰,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说不喜欢阿真一定是骗人的……两位心意相通的女孩仅靠眼神就能搭建桥梁,而一旁的京极真眼见插不上话了,退后两步,给她们留足了空间,目光始终流连于铃木园子的微笑上,竟也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京极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捂住嘴,伊豆主家恰好叫他和园子过去,园子便简单与毛利兰聊上几句,跟在他身后来了。四年前,帝丹高中负责举办地区空手道决赛,京极真在看台上观战女子组比赛时,见到对面一女孩站起来为朋友呐喊助威,自从那时候起,京极真从同伴口中听说了铃木园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心道有缘自会相遇,一时没特意接近,到了今年在帝国酒店大堂瞥见紧锁眉头的园子,那一刻他的心忽然说:是时候了,就是现在了。
      很多时候,太多时候,人待在大众眼前惯于包装自己,铃木园子也不例外。人前人后的天差地别不禁令京极真感慨万分,铃木财团二小姐的包袱始终压在她肩上,能作为“铃木园子”的时间屈指可数。但园子是会痛苦会恼的,也是会笑的。她笑起来时往往耐看,两吊细眉弯弯勾起,掩起嘴,笑到泪花出来。京极真经常看她那么笑,笑得那么无拘无束,好像能在嘴角开出一簇簇笑脸花来。
      他走在园子后头,她的短发随着步态而一摇一摆,京极真总感到那摆动的毛茸茸的头发扫在自己心尖尖上。
      “园子,你等等。”伊豆本家嘱咐完后,京极真忽然叫住铃木园子,“去伊豆比赛后会出国前往东南亚参加国际赛事,大概要花上一年时间。”
      园子握住京极真的手:“我一定去看。”他立刻闻到园子身上萦绕一股隐隐的芬香,仿佛长了藤蔓似的开在了园子身上,她紧紧抱住京极,一丛花就铺在了他的身上。
      “我喜欢看你笑,园子,多笑笑。”
      “好,今年之内的笑容我都攒下来,等你回来,我再笑给你看!”
      比赛同伴约定京极真赶往休息室商量行程,相处不了多久,这边就该告别了,园子下楼找毛利兰的身影。会场内无毛利兰熟识的人,哪怕认识也说不上两句话,她待在原地等园子回来聊天,二人凑在一起老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天上的星星起来了,说到薄暮覆盖地平线了,说到宾客散去、宴席散会了,铃木园子挽着毛利兰的胳膊与京极真作别,回去的路上还一路说个没完没了。从少女心事说到刊物要紧事,说着说着忽然谈上了小沙弥的传闻。铃木园子对奈良东大寺小沙弥的存在信得半真半假,但毛利兰每次那副煞有介事的态度让她很在意,朋友忽然这样说不是不无道理,没见过的东西怎么会时时刻刻想起?听说一年后毛利兰刻意返回东大寺欲问清小沙弥话语中的意思,寺里的僧人却说小沙弥早在去年冬天独自消失了,她扑了个空。
      “你就当他是疯子好了,不然谁会忽然对不认识的人大放厥词?你们三个人回来后,对奈良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叫我怎么好劝你?早知如此,我就跟着去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胆敢装神弄鬼。”
      “我不想说……新一和服部难道也不说吗?”
      铃木园子“哼”了声:“当然不肯,牙齿跟钉了钉子似的,怎么撬都撬不开!”她想到什么,指向工藤家的方向,说,“那家伙今天还一声不吭地拒绝了我的邀请,警视厅的工作不能和我当面说清吗?阿真回来一趟不容易,听说新一是国内著名的警部,他还期待了很久。算啦,下次见到新一,一定要让他们俩见上一面。”
      她顺着园子的指尖瞧去,工藤家仍未亮灯,父亲的劝告萦绕耳畔,实在耐人寻味。此事在铃木园子的晚年回忆录中亦有记载,大概深受毛利兰的影响,说到那晚的故事只有寥寥几句: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注释:
      ①【嗡哒拉都哒拉都拉南摩哈拉喝拉吽哈拉□□】出自《除瘟疫度母心咒》。
      ②【樱萍】出自纳兰性德《摊破浣溪沙》“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萦”同“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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