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巴别塔436天

　　雪国城内与郊外一同寂寥，今早待到雪停，安妮便裹紧身上素色的丝绸外套匆匆出门。体力恢复的艾拉被安妮打扮一番，穿上干净漂亮的裙子，戴上浅紫色的蜡花花冠，放置在玩偶屋中间，略显巨大的小屋和爱丽丝的房间仅一门之隔。
　　门从外面紧锁，想进来唯一的方式是从外面开门。爱丽丝能理解，毕竟安妮担心她还要逞强出门调查。“禁足”的爱丽丝靠着枕头蜷身而坐，正集中本就不多的注意力记录她最近的所见所闻。
　　关于艾拉的身世安妮已全然告知，包括打算将艾拉送往中心城的计划，可惜提出计划的甘吉误惹祸事被放逐荒郊野外。
　　安妮不相信甘吉会杀人，即使他平日里看上去不苟言笑，性格冷硬，但他若受人恩惠，哪怕只是举手之劳，哪怕微不足道，也必然感谢，或无声地做些别的报答。甘吉怎么会杀人呢？
　　爱丽丝同样不相信，不是因为甘吉的人品，而是她见过怪物吃人。
　　寄生物催动身为主体的爱丽丝寻找食物，饥饿感让她无法续写在雪国的可怕经历，头晕脑胀地下床,还险些碰碎了床头柜摆放的花瓶。
　　在安妮出门前，爱丽丝吃光了安妮准备的饭菜，她现在分明应该感觉到难以忍受的饱腹，甚至想要反胃的想要呕吐。
　　爱丽丝敏锐的闻出空气中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她从未闻过的气味——清新、稚嫩、烂漫…刺激起爱丽丝尚未填满的食欲，这味道源于躲在门外的艾拉。
　　艾拉怯生生地贴着门，对爱丽丝请求道：
　　“姐姐…我…害怕，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艾拉个子娇小，一蹦一跳好不容易够着门把手，往下一压，门还是没有开。
　　原来安妮上了两道锁。
　　爱丽丝为此庆幸。她压抑住内心的焦躁，安慰了艾拉几句，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床上。爱丽丝想接着写目前所知的怪物的习性，和被咬后身体的变化，此时，她的手愈加疼得厉害，黑色的卵状物一颗颗裂开，发出清脆的响声，细小的触须像有意识的探索外界。
　　爱丽丝在笔记本里写上一段自问自答：
　　——我会变成“它”吗？
　　——如若真到了那般田地，我希望我能见你最后一面。
　　………………
　　人们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需要编造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安慰内心。城市被封锁，“怪物”出没在城内、孩童的丢失、惨死的夫妻…种种可怕的事件悬在民众的头顶，促使雪国城内接着流传开新的故事。
　　在过往典籍中，寥寥数笔提及的守夜人，现在竟成为了守护母子的神灵，许多人重新信奉这位“守夜人”。
　　由于故事中的守夜人会在夜晚点亮灯火，东城区的每家每户无不例外将房间照的亮堂，街道积灰已久的路灯同样亮起。
　　唯一与灯火通明的大街不符的是落针可闻的沉寂。
　　“真是误打误撞了，正好怪物怕光。”
　　“怕光是怪物躲藏的原因之一。奈布，你难道没有察觉街上的流浪者越来越少了吗？”
　　“…”
　　谢必安话毕，奈布不敢松懈，紧绷着身体在房间里踱步。他们三人正在等待天光明亮，不知太阳是否能听到凡人对祂的呼唤？
　　范无咎他自从来到雪国便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他只身一人站在废墟之上举着火把，身后是成群结队的雪国人在注视他…他实在是被来来回回频繁走动的奈布弄得心烦意乱，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对奈布道：
　　“昨天踩点的地方你没忘吧。”
　　“没忘。”
　　“启示录上写的东西还记得吗？”
　　“我今天的没来得及看。”
　　“还不快去看，别在我跟前晃！”
　　终于抓到半分由头，范无咎立马怒冲冲指着奈布让他消停下来。谢必安安抚似的理了理范无咎耳边的鬓发，却发觉范无咎脸上的黑色纹路愈加浓重。
　　“好好好，八爷，你别生气，我来看看…还是一篇《守夜人》的故事：‘他的名字叫作伊塔库亚，最早出现在猎巫运动末期。文献记载，伊塔库亚是‘旧日支配者’哈斯塔的子嗣，可雪国的这位伊塔库亚，或者是说守夜人…在外形特征和哈斯塔的子嗣‘伊塔库亚’截然不同…
　　守夜人——伊塔库亚的形象，在一些奇谈残文中被描写成年轻少年的外形，戴着面具，从不显露真容，孩子在雪原遇难有几率存活，都多亏于他的仁慈…？后者作为哈斯塔的血脉，拥有一口锋利的尖牙、头顶生着巨大的犄角、凶神恶煞的伊塔库亚会驱使飓风暴雪毁灭一切…
　　守夜人在某种方面来说，很可能是‘伊塔库亚’的分身，这些故事经过了雪国人民的改编和想象…’
　　后面写的是什么啊，我搞不清楚了。”
　　雪国的白昼周而复始且如期而至，谢必安把行李轻放到奈布身边，眼底的笑意加深。帘隙中透出清澈的暖光，他想说的话变成了短短几个字。
　　“天亮了。”
　　薄雾在太阳挣脱地平线移向天空，平原上方除了白雪，还有团团蒙蒙的金光在晃动。不待残留的星点在窗外彻底消退，一缕紫烟在密闭的空间腾起。
　　紫烟来源于角落正在燃烧的草药，他们教团给草药取名为米特拉达梯之叶，传闻米特拉达梯六世国王常受人暗算，他为了确保自身对毒药的抗性而持续服毒，可他的二位女儿在某次模仿父亲时，同样学他将毒药饮下，最终毒发身亡，魂归死神。
　　不过比起米特拉达梯之叶，它还有个更简短的名字———“赛牵机”。
　　形状奇特的植物叶黑花紫，叶片卷曲、花瓣内有密布的黑籽，少量的吸入可以脱离躯体超然物外，那些作为试验品的人员吸入过多后，通通变成了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阿尔瓦在单向窗前，无声地注视不再动弹的艾格。
　　一株“赛牵机”燃烧殆尽后，艾格必须醒来，不然…
　　身魂分离的艾格来到了昨夜到临过的湖边，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他转了许久，没有找到伊塔库亚。茫茫的雪原广阔寂寥，犹如一块没有任何颜料可以上色的画板。
　　独处在如此天地，艾格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无穷无尽的孤独。
　　飘渺苍白的雪原上冷风再次横扫，密布的大雪让眼前之景影影绰绰。一辆牛车由远及近，车上有人将一个捆的严严实实的麻布袋丢下车，随即扬长而去。
　　艾格知道这是雪国放逐犯人的方式，说是“放逐”，实则等死。但他生不起同情之心，在雪国能够有这等待遇，必定是穷凶极恶之徒。
　　在他静静等待重归躯体的时间里，眼角余光注意到远处出现了一团“火焰”——一个拥有火红色长发的女人？
　　红发女人屈腿坐在麻布袋旁边，她的肤色几乎与大雪融为一体，身上所着一件单薄的杏色长裙，上面有熏上的烟灰色，和淡淡的灼烧痕迹。
　　女人的脸无法看清，她似乎和艾格一般是游走的魂灵。艾格注意到她投射过来的目光，这目光含着苦涩和温柔，艾格能够感知她不是在看他，而且在看另一个人。
　　伊塔库亚出现在艾格的身后。
　　原本栖息的枝头惊飞的雀鸟，没来得及逃脱，径直被伊塔库亚刺穿胸膛。小小的生灵，还在他手掌心流淌汩汩的热血。
　　一只尚未丧命的灰扑扑的野兔蹦跳出他的怀中，无知懵懂地呆在一边。
　　洁白的雪原，红色相当刺眼。
　　红发女人解开了脚边麻布袋的绳索，伊塔库亚一把丢掉了捕获的猎物，心头翻起的绞痛让他呼吸急促。
　　“不要走！不要走！——”
　　闻声渐近，女人不曾停留她的脚步，她向伊塔库亚恬静地浅笑，悄无声息地乘着风雪，消失在了艾格闭眼的一刹那。这一声后，雪原恢复了沉寂，伊塔库亚在原地跪坐在地，一动不动。
　　受红发女人相助方得解脱束缚的异族来客，从麻布袋里翻滚挣扎，他看不见伊塔库亚，却一眼瞧见了艾格。明明他下一秒就要永远沉睡在风雪中，他还是坚持使尽浑身气力，喊出在封城通知上见过的的名字：
　　“艾格.瓦尔登——！”
　　天地间缝合成一片白布，分不清界限。
　　甘吉不敢相信他见到了引发封城的当事人艾格.瓦尔登，虽然他根本不像是活人。转念一想，甘吉了然了许多，他被抛弃在这里唯一的结局，是静静等死，很有可能他能看见艾格.瓦尔登，是因为他已然殒命…恐怕自己不久于世了…
　　一群孩童在雪地中艰难的行走，他们大多是十岁上下的孩子。甘吉注意到，其中个子最高的大孩子领路，男孩发现了甘吉，向身后的小孩子们挥手。
　　能够清楚感知自己生命流逝是一种沉默的惩罚，无法触及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真相更是酷刑。
　　甘吉生生地冻晕在原地，想说出的询问的话语在孩子们的耳边轻轻地成了冰凉的吐息。
　　伊塔库亚望着孩子们连拖带拽地带走甘吉，他知道孩子们会去哪里。雪国大地上先是怪物出没，吞食孩童，后是一群异国人到此向他供奉…伊塔库亚不会吃小孩，同样不会管孩子们的去留，任凭他们在雪原里迷路，自生自灭。
　　可红发的年轻女子总在无形之中，引领孩童前往森林深处的木屋。
　　伊塔库亚一见到她，无尽的悲伤就会急速的蔓延四肢百骸。
　　脑内的片段支离破碎，他记不清使他伤悲的来源，即使失忆，也难以淡化彻骨般强烈的痛觉。
　　她…到底是谁？
　　木屋中的孩子没法看见伊塔库亚，红发女人来无影去无踪，名为艾格.瓦尔登的灵魂受到了她的帮助，他能和活人沟通，还能和自己对话。伊塔库亚希望能从艾格那儿得到想要知道的东西。
　　“我们可以交换问题，”伊塔库亚朝着艾格伸出尖锐的指尖，“艾格.瓦尔登。”
　　“雪原之神…伊塔库亚…我——”
　　“我不是伊塔库亚，我说了很多遍！”伊塔库亚竖着的两边的帽尖烦闷的抖动。
　　“伊塔库亚，我是瓦尔登家族的长子，若您能赐予我成为驱使者的资格，我会——”
　　“我不是你要找的伊塔库亚。”
　　“我知道你不是伊塔库亚！可是我没地方找别的伊塔库亚了！好了，好了！我根本不是你的信徒，就算你不是雪原之神，那你肯定也有什么法力吧？我现在卑躬屈膝，希望向你讨得神力，来寻找我的妹妹！”
　　伊塔库亚斜睨了艾格一眼，喉间溢出莫名的笑声。
　　“我还有个名字——守夜人。”
　　“…”
　　“我不喜欢你方才故作尊崇的姿态，现在就很好。”
　　“守夜人…？你不是伊塔库亚，为什么还叫这个名字？”
　　虚虚渺渺的飞雪掩盖了雪地上的脚印，艾格亦步亦趋地踩在塔库亚的留下的脚印。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他迷茫地跟随这位“守夜人”。
　　“在很久以前…我用‘伊塔库亚’的名号出没在雪原，这个名字陪伴我直至我的死亡。我睡了很久，一觉醒来，发现你说的那群人通过某种方式来到我的身边，他们将我和怪物混为一谈，误认为我是‘神’，喜以年幼孩童为食，所以抓了很多孩子献祭于我。我无缘无故拥有了许多信徒，他们的信奉让我从一片虚无中得到了力量，然而，我仅是这片雪地迷失已久的亡灵，我不能赐予你的神力。”
　　“所以说…怪物是吃人的…你不吃人…”
　　“…呵呵，我目前没尝试过。”
　　“献给你的孩子们呢？”
　　“在西边山坡树林里。”
　　伊塔库亚指明一个方向，迅速往洞穴跑去。他驰行的速度极快，艾格追不上他，跟在他背后纷纷扬扬的晶莹雪花穿透了艾格的魂体。
　　高树林立，他们没有多久，一处用碳化处理的木材建造的木屋出现在眼前。伊塔库亚掏出他今日捕猎到的野兔，放在木屋门口。
　　艾格露出半颗脑袋，不确定孩童们能不能看见他的灵魂状态。伊塔库亚毫不遮掩的站在门口，对艾格说：
　　“你是一缕灵魂，我已隐去身形，你我现在都是孩子们无法肉眼可见的存在。”
　　艾拉马上扑在窗玻璃上，试图找出妹妹艾拉的身影。
　　约莫十几个小孩挤在木屋中，大多精神萎靡的靠在一起取暖，甘吉被埋进一堆稻草里，只有脸露了出来。此时，从森林深处传来呼喊，几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孩子拖着柴火往木屋走来，他们惊喜地抱着门口鲜活的野兔，感谢上天的眷顾。
　　一名小孩饿得厉害，不管不顾地推搡开身边的孩子们，一口咬在野兔身上。不一会儿，野兔被他活活咬死，在他齿下不停地抽搐。
　　“…！”
　　伊塔库亚早就习惯了这种场景，看到被吓的坐在地面的艾格，伊塔库亚扭头问他：
　　“你找到你的妹妹了吗？”
　　“没有…没有…外面还有怪物，她要是不在你这儿，那她——”
　　“她没有死。”
　　伊塔库亚的话让艾格诧异地抬头，他眼中有疑惑还有着期待。
　　“你和你妹妹是血缘至亲，我能闻见你身上还有她的气息，她真正消失于世的那一刻，气息才会消亡。”
　　艾拉活着，不在木屋里茹毛饮血的受苦，不在怪物嘴下化为食物…他立即想到眼前更重要的事。
　　“伊塔库亚，我们快让这儿的孩子回家。”
　　“我不能离开这里。”
　　“什么？”
　　“我记不得原因…很久以前，我就不能离开了，而且，我唯一记得的是，我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我现在是驱使者，他们会听我的！”
　　“我记不得了…我在找…只有那个红发女子能给我答案。”
　　“那…？”
　　艾格朦胧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伊塔库亚知道他要回去了。在离去前，伊塔库亚抬手轻点艾格的额头，低头向他的掌心吐气。
　　“我在等你，我在等她，我在等那个昏迷的异族人醒，为什么我总是在等待？”
　　“赛牵机”即将燃烬，眼前墨绿色的山林、灰色斗篷的伊塔库亚，那名孩童口中溢出的殷红血液…艾格的意识像被搅乱成一桶清洗颜料的废水，一股脑地灌入原有的躯体。
　　回到现实的艾格翻过身，止不住的咳嗽。
　　阿尔瓦从始至终都在暗中观察他，发觉艾格并没有什么变化，快步上前，单手掐住他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艾格.瓦尔登少爷，您怎么还和凡人一般无二？”
　　“…把你的手拿开！”
　　黑烟从艾格袖口涌现覆盖上他的掌心，待到黑烟散去，不规则的纹路像远古的图腾攀附在艾格的双手。
　　艾格想要摆脱，反握住阿尔瓦的手腕，电光火石间，阿尔瓦感到穿透皮肉的灼痛。一松手，艾格重重地倒回地面，地上但凡被他碰触过的碎石子，皆成了闪着亮光的金银。
　　艾格没有为此惊诧，他记得伊塔库亚说的话：
　　——你现在获得了‘神力’，不过…终究是我施展的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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