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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
转眼已过三天,安翊庭白天临摹,傍晚在煤油灯下还要润色修改,加之遇险后体力有所不支,熬得一双眼睛总带着红丝,夜里时不时还要咳嗽几声。
“明日不画了,暂且缓歇一日。”第三天黄昏用过晚饭,栾骤河回营帐对他道。
“提督大人带兵打仗,也可因人困马乏耽搁一日再攻敌吗?”安翊庭一边研磨一边道。
“自然不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便是了。绘画也讲究气韵连贯,半途中断,神韵也就涣散不聚了。”
栾骤河听了,似乎认同,口中却仍道:“有些道理。不过地形图无须神韵,你只管生硬画下来即可。”
安翊庭忍不住“扑哧”乐出来:“生硬的画下来嚒?在下恐怕不会。”
栾骤河穿戴好甲衣,正欲出去夜巡。安翊庭又想起什么,叫住他道:“还有一事。歹人既然已除,在下是不是可以回自己的营帐安顿了?”
栾骤河回头看他,问:“这里住着不合心?”
安翊庭一梗,心想怎么倒成了自己挑挑拣拣似的,赶快解释道:“大人已睡了好几天的毛毡了,天寒地冻的,腰腿都禁不住如此怠慢。”
“怕什么?我又不必欢场笙歌,难看些也不打紧。”栾骤河脱口而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安翊庭无法不联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出身,刚才的热心肠顿时冷了一半。
“在下怕影响大人传宗接代。”他板着一张面孔道。
“不必多虑。”栾骤河也似十分不快,一掀帘去了。
安翊庭越想越气不过,起身将营帐里自己的物什粗略收拾了一下打成个包袱,披起皮大氅,也掀帘出了营帐。
远处回响着清脆的马蹄声,近处一簇又一簇的燃着火光——自打那夜出事后,栾骤河便下令加强了夜间巡逻,且每隔三丈便生篝火以照亮四周环境防止有人暗中作恶。
安翊庭径直走向自己的营帐,夜风如刀,他扼紧皮大氅,加快了脚步。
终于行至帐前,却见门口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一脸的警惕。
“安公子,有何贵干?” 其中一人认出是他,开口问道。
安翊庭被问的一头雾水:“这是在下的营帐,自然是回帐安歇。”
“对不住,这里已经是存放武器和辎重的重地,不得随意入内。”那骑兵抱拳答道。
自己的营帐不知何时竟成了武器库房,安翊庭真是万万没想到。
“这是谁的主意?”话问出口,他自己也知道是明知故问。除了那位提督大人,还会有第二个人吗?
两名骑兵也只有抱拳再次回他三个字:“对不住!”
转身要离开,突然想起文虎,又问:“那文虎呢?宿在何地?”
可巧文虎端着一只铜盆出来倒水,迎面见是他,乐道:“公子,你来找我可有事吩咐?”
“我想回来住,谁知这里已成库房。只是,你怎的还在这里出入?”
“栾大人让我依旧夜宿在此,顺便看管武器辎重,白天再去照看公子。”文虎笑吟吟道:“公子放心,我在这里睡得很安稳。”
安翊庭无奈地哑口无言:栾骤河将一切安排妥帖,自己若有微词反倒显得无理取闹。
文虎见他立在冷风中打寒战,忙道:“公子快回去吧,这样的严寒,冻坏了身体可不是小事,栾大人又要……”
安翊庭不愿再听,扭头便往回走。此时已没了来处,只有去处。可恨,那去处也是栾骤河给的。
走了一半,突然见三两骑兵骑着马、举着火把朝他的方向赶来。他站住想让路,不料,那为首的队正看见他,急忙勒马回头喊道:“大人,安公子找到了,就在前面!”
很快,栾骤河骑马至他跟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片刻,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全须全尾。随后才匀出一口气来对他道:“天色已晚,回去吧。”
安翊庭看出他脸上的不悦,语调却意外的柔和。
先一步回到营帐,安翊庭泄气地将包袱扔回床榻上,皮大氅落在脚前,他弯腰拾起,那夜被树根刮破的窟窿十分触目。
叹了一口气,他认命似的从包袱里找出一只针线包,纫好针线,一针一线地将破洞缝补上。
他自小生性顽皮乖张,从不会这些针线活计。无奈少年远行,母亲不得不未雨绸缪,手把手教会他如何穿针引线,薄衫如何缝、厚衣如何补。他永远记得临行前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话:“事无大小,不会便学,学会了便不要忘。既活于乱世,终归用得上。”
果不其然,此刻就用上了。
他一边想着母亲的话,一边动作熟练地将破洞补上了一半。
不多时,栾骤河也回来了,褚力在门口为他卸下甲衣便出去了。他走到床边,见安翊庭悄无声息地坐在床上缝补大氅,一时有些恍惚。
安翊庭还在负气,知道他走近了也不搭理,依然飞针走线。
栾骤河在床边站着看了半晌,怔怔道:“没想到,你还会针黹活计。”
安翊庭补了最后一针,用牙齿将线用力咬断,才冷然道:“栾大人若以为这些都是女子份内之事,未免促狭了。”
栾骤河欲分辩:“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翊庭继续抢白道:“比如腰腿硬朗只是为了欢场歌舞,比如会缝补衣物不应是男子所擅长。在下以为,都是偏见,且不可理喻。”
栾骤河听得明白,症结还在之前二人的对话中。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被安翊庭一通贬驳,更有些不知所措。
“安公子,你勿要曲解我意。”他有些急躁,口吻便跟着生硬起来。
安翊庭抬眼看他,又将视线挪移开来——实在是对着这样一张脸,很难继续发难遣责什么。
“在下不敢。栾大人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既能博当朝皇帝的欢心,又会驭下令众将士为你马首是瞻。你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想要嫌恶谁,自然是那个人的过错。”一口气说完,他恨自己没有地方可去无法一走了之。只好转过身子往床塌上一蜷,又扯过被子将头整个捂上,但求眼不见心不烦。
栾骤河站在床边无计可施,又不懂得如何拌嘴,困兽一般在帐里来回踱了几步,失手将桌上的兵书碰落在地。
蒙在被中,听见书陡然落地的声音,安翊庭肩膀一抖。心想:栾骤河不会是被自己气疯了要动手吧?
停了半晌,却又没再听见动静。浑浑噩噩间,似乎又听见了什么器物被放在桌案上的声音。他也乏了,就这么担惊受怕地睡了过去。
* * *
明京的夜晚比那荒郊野外的河堤七潭自然明亮热闹许多,边纾慈从一条巷尾穿行至另一条街头,目光永远在打探着什么。
一座深宅大院前,他佯装路人经过,掸眼间向宅院里瞟了瞟。被门口站着的守门士卒一眼瞧见,喝斥道:“看什么看,这门前不准逗留,快快走开!”
他只好快步离开,眼见那宅院大门开了一次,出来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又迅速关上了。
他转过弯去,正寻思着要如何再去门前探究一二,腰上突然被人环了两只手臂,随后,耳边一阵热乎乎的酒气袭来。他皱眉,用力挣脱了一下,未果。
“你是哪一家的小郎,生得如此俊俏,爷们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混账,放开本王!”边纾慈厉色断喝道,怕脏了手,他只是两肘用力,不肯用手去掰扯对方的手。
那醉汉见他挣扎不出,反而更助酒兴,脸凑到他耳下就要动嘴,还厚颜无耻道:“小郎莫要羞臊,给爷们儿香一个,定有你的好处!”
边纾慈忍无可忍,抬起脚向那人的脚面用力一剁,又向对方心窝处反肘一击,只听那醉汉“嗷”了一声便捂着胸口躺倒在地。
摆脱了侵犯,他舒一口气,想想十分气不过,走到那人跟前,飞起一脚踹过去。那人大喊着“大爷饶命”,往后爬了几步。
“无耻之徒,平白无故腌臜了本王的衣衫,该当何罪!”他喝斥着,低头拍打几下身上的长衫。待再抬起头,那醉汉已屁滚尿流地跑没了影。
边纾慈整理好长衫欲离开,一转身,发现身后几步远处,竟站着一个华服俊雅的男子,正略带惊讶之色地看着他。
月光稀薄,他定睛再看,原来是季翩。立刻联想起刚才从那府邸里走出来的几人中,似乎就有一个看着十分像他。
季翩猜他大概已认出自己,微微躬身抱拳行了个见面礼后,才道:“看不出,边公子竟有如此好身手!”
边纾慈道:“这算不得什么,此等急色醉鬼最是不堪一击。”
“只是天色已晚,边公子来这大理院少卿的府邸门前,有何贵干?”季翩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笑容不可捉摸。
边纾慈矢口否认:“什么大理院少卿,在下并不知晓。”说完,他急于脱身道:“季主事,在下先行一步。”
再次掉转身走了几步,便听见季翩在身后说了一句:“若是没听错,适才,边公子自称’本王’,不知又是何道理呢?”
边纾慈不觉一凛,立刻道:“你听错了。”
他加快脚步离去,却能感到对方从身后投来的目光一直在揣摩自己。
* * *
睡到半夜,安翊庭大约是临睡前说了太多话,口渴而醒。他翻身坐起,借着清冽的月光,依稀看见桌案上放着一只白瓷罐。
他揉揉眼睛,下床走过去,捧起白瓷罐在鼻前闻了闻,不可思议道:“米……酒?”
随后,他毫不犹豫地掀开罐盖,凑近喝了一口——米酒入口醇甜柔滑,稻香与酒曲的香气彼此包裹着冲入喉咙,令他又餍足又贪念下一口。
多饮了两口,有了一点微醺的快意。他放下瓷罐,回头去望。
栾骤河侧身躺在毛毡上,睡得无声无息。
这人永远这么纹丝不乱,即便在最放松的睡梦中。
凭什么?
他望着他,突然闪过了一个报复的念头。
当即,安翊庭握着酒罐,轻手轻脚地走到栾骤河身前,附身蹲下,琢磨着要如何将酒灌进对方嘴里。
手刚刚探过去一点,栾骤河突然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向下一沉。他一心想要护住酒罐,身体便无法维持平衡,随之倾斜向栾骤河。
栾骤河似乎仍在半睡半醒间,上肢已发力,口中低喝一声:“何人?”
“是我,安翊庭!”话刚出口,他已被栾骤河翻身压在毛毡之上。
他的另一只手里,还举着那罐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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