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作者:山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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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牺牲


      又是一个无异于往昔的工作日来临了。气岸来到医院供保洁员更衣、休憩的斗室,换上保洁员作为工作服的白上衣和白长裤的时候,碰见同是保洁员的吴大妈,他随即与她打了声招呼。吴大妈却不似往日一样亲切友好地回礼,而是阴阳怪气地说:“老游,你够镇定,够冷静,演技够自然。”
      气岸听了如坠云雾,内心产生了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却想不透会有什么灾祸即将降临到他头上。他早已没有了早年的勇敢、镇定,现在的他忍辱偷生,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可终日。
      他手执大竹扫,来到庭院打扫。才刚刚挥动了几下竹扫,护士长就远远地招呼他:“老游,先别扫了,上保安科去一趟。”他战战兢兢地将竹扫帚靠在一棵大树杆上,快步朝保安科走去。他想:灾祸将向他揭开面纱。虽然他不曾做过任何亏心事,内心却无法坦然面对。
      他一到达保安科的大门,便有一位保安像押解重要疑犯一样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一手握住他交叉的双手,一手推着他的脖颈,将他推入保安科长的办公室,让他坐在与办公桌相对的一张木凳上。
      “审讯”开始了。
      保安科长威严而徐缓、简单扼要地介绍了案情:
      “昨天,新生儿科一位婴儿父亲的钱包失窃了,损失金额达到四位数。新生儿科本不属于你的清洁范围,但昨天清洁新生儿科的老张请了病假,由你前去清洁。从监控录像上看,进入新生儿科后,有一段时间你离开摄像头的范围,所以有作案的可能性。你想为自己说些什么呢?”
      “科长,”气岸被这飞来横祸吓得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偷钱!我真的没有偷钱!就算是到了公安局,我也会这么说的!”
      科长望着“狡猾”的拒不认罪的“窃贼”,气势汹汹地说:“老游,你是有案底的。你因挪用公款坐了七年的牢,刚出狱不久,混到医院里来当保洁员,现在又故伎重演,偷窃病人家属的钱款,你可真是死性不改呀!算你走运,我们没有掌握到你偷窃的有力证据,不打算将你扭送公安局,但是你从今天起不必到医院来上班了。”
      气岸一听,如五雷轰顶,他想到原本再过五天就能领薪水,家中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开支;向小凯许诺买一块滑板作为生日礼物;想给妻子买一条羊毛围巾……这一些都随之泡汤了!他扑通一声老泪纵横地跪倒在保安科长面前,乞求他看在自己一把年纪还要养家糊口的份上,网开一面。
      保安处长似有所动,叹了一口气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留下你超出了我的权限。你找游院长吧,看他是否愿意大发慈悲留用你。”
      气岸朝保安科长磕了一个响头,抹去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朝游院长的办公室走去。
      他刚走近院长办公室,就被院长秘书挡住了。问明气岸的来意之后,秘书表示让他先去向院长通报一下,但估计院长不会接见他。
      气岸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听了秘书的报告之后,院长想:半个钟头之后他还要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此时需要养精蓄锐,于是他告诉秘书不接见。
      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的气岸变得不再有所顾忌,他大声地喊:“游院长,我们都姓游,但您贵为一院之长,我却是一个最卑微的清洁工。在我因蒙受不白之冤而失去工作之际,唯有你能帮助我。难道我连见一见您的机会都没有吗?”
      气岸言辞恳切、入情入理的一番话打动了游院长,他示意秘书把气岸带进来。
      气岸被允许进入院长的办公室之后,他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激动得无法自持地跪倒在游院长跟前,开始他诚恳的“演说”。
      “在我当清洁工、入狱之前,我拥有一份不错的正当职业。我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一家外企当记账员。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我平步青云,成为该企业的财务经理。此时,我恋爱了。我对我的爱人感情那么深,假如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下来送给她。她迷恋上青花瓷、豪宅与古董,于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我开始挪用公款,走上了犯罪的不归路。当我决心回头时,牢狱已向我敞开它让人不寒而栗的大门。锒铛入狱之后,我静静等待着妻子对我提出离婚,但是她七年如一日带着我与她的三个孩子来探监,并且变卖所有的东西包括唯一的房产为我偿还债务。她拒绝其他男人的追求,心如止水地等我出狱。
      重获自由之后,由于我有案底,许多用人单位不肯聘用我。我来到这所医院当个清洁工。没想到的是我的女儿游秋韵也在这所医院的新生儿科当护士。
      昨天,我代替请病假的老张到新生儿科打扫卫生。我看见医务人员简介栏上贴着阿韵的头像和她的简历。我站在简介栏下,如痴如醉地看着、读着。不料我所站的位置是摄像头拍摄不到的。那一天新生儿科恰好发生了失窃事件,于是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被开除了。
      但是我无比需要这份工作,虽然它低贱,又脏又累,但我需要这每月一千五百元养家糊口,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如果说我已经不适合当保洁员了,哪怕把我调到太平间去推尸体,我也肯干!只要能保住我的饭碗,要我怎么样都行!”说到这里,气岸再度老泪纵横。
      游院长被气岸对家庭的责任感与对妻子的体贴感动了,略一考虑之后说:“既然你说你愿意去太平间,那儿原有的工作人员退休了,正空出一个位子,你就去填补这个空缺吧。值得一提的是太平间员工每月的工资是三千块,你与家人的生活水平应该可以明显提升一下了。”
      大喜过望的气岸朝恩人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气岸被秘书领到整座医院里最冰冷、神秘、恐惧的地带——太平间。太平间的负责人是一位与气岸年龄不相上下的男子。他用缺乏感情的声音讲述太平间存在的必要性——
      “病人心脏停止跳动4分钟以上,大脑就会死亡。各个器官在微生物的作用下慢慢分解,有尸臭。尸臭会产生有害的气体或液体。未经冷藏的尸体可能会出现‘尸爆’,那是因为人死后,免疫系统随之崩溃,细菌大量繁殖,其过程会产生大量气体,令四肢、肚子变大。因此,医生一俟开具死亡通知书,太平间就得马上派出工作人员,将床单裹住的尸体送往太平间冷冻;若是有传染病的患者的遗体,则必须及时火化。好了,你从今往后的工作便是将得到医生死亡通知书的病人遗体推往太平间。”
      气岸听完上司的简介之后,到更衣室穿上隔离衣,戴上口罩、帽子和手套。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上司接听后对气岸下了一道简洁的命令:“推着运尸车从运尸专用电梯到七楼住院部724房搬运一具尸体。”
      气岸推着空车来到724房,只见并排摆放的五张睡着病人的病床中间,有一具被被单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一动不动的躯体。他知道,那就是他要运走的尸体。头一次接触此类工作的他心想:难道要我将这具尸体抱起来放到运尸车上吗?那也太过于恶心了。富于工作经验的老护士长看着手足无措的新来的运尸工,指点道:“你将运尸车与病床并排放好,先将尸体的上半部分搬移到车上,再将下半部分搬移到车上。”
      气岸赶紧谢过老护士,依言而行,果然顺利地将尸体挪移到了车上。
      他推着躺着一具尸体的运尸车在医院的过道里前行时,病人与家属纷纷闪避,原来极端恭敬与极端畏惧在行为上的表现竟是一致的。
      在将车子推入专用电梯时,车尾与电梯框发生了碰撞,尸体的脚滑离了运尸车,悬空挂在车外晃悠着,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坐在河岸上晃着双脚,不亦乐乎。气岸强忍住恶心的感觉,将尸体还未变僵的双脚抱起来,放回车上。当专用电梯打开门时,他快速地将运尸车推入电梯,自己也走进电梯,站在尸体旁。电梯的门闭合了,将一个活人与一具尸体不由分说地关闭在这个不足五立方米的密闭空间内。气岸感到强烈的恶心与惧怕,但想到比当清洁工足足高出一倍的薪金,他又鼓励自己排除万难干下去。
      他推着运尸车走出专用电梯,走进冷藏间,瞬间仿佛到了寒冬腊月的北方城市。他将尸体搬到床位上,顺利地完成了此次任务。
      时隔四十分钟,内线电话再度响起。上司更加简洁地下达命令道:“老游,十楼1004床。”
      气岸推着因没有尸体重压而咣当作响的运尸车出发了。此次,他“得到”一具左脚趾上挂着一块牌子的尸体。
      在往回推时,强劲的风数度要吹开死者盖住头脸的白床单。为了避免见到死者哀怨而面目狰狞的遗容,他动手将这嫁给死神的“新娘”的“头盖”在她的脑袋周围掖好。
      午餐时间到了,他不像往常一样到医院附近的快餐店买最省钱的一份快餐,而是跟在上司身后,腼腆地进入职工食堂打饭。
      但是由于回忆到早上所见的没有完全被被单盖住的藏头露尾的尸体的局部,他的胃一阵翻江倒海。幸而他反应得快,冲进卫生间,这才将刚吃下去的午餐全部呕吐了出来。
      他拖着虚脱的步子走出卫生间,上司关心地来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到太平间上班的头一天,也像你一样将午餐全部呕吐出来。没关系,我再给你打一份午饭,关键是吃的时候避免进行不适当的联想。”
      这席关怀的话打动了气岸的心,他这次强迫自己不在食物与尸体之间寻找任何联结点。
      下午三时许,住院部打来内线电话,气岸受命再次前往运尸。不同于以往的是,这具遗体是死者生前同意捐献给医学院作解剖之用。望着躺在运尸车上小得如同孩子的老妇人,气岸感到她比任何一具遗体更加令人肃然起敬。
      往后气岸的神经变得“麻木”了,他不再关心他所搬运的尸体的性别、高矮、胖瘦、老少,关心的只是不要碰落尸体脚趾上的资料牌,将其妥帖地安放在冷冻房的床位上。
      下班前十分钟,夜班的运尸工来接替他了。他脱下身上的隔离衣,摘去口罩、帽子、手套,将这一切统统抛进专用的垃圾桶里,然后用专用的消毒液清洁双手,这才离开在昨天还一听就退避三舍的太平间。
      为了与家人共同庆祝顺利地完成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第一天的工作,气岸打算买点什么东西。可是他还没有勇气在餐桌上向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坦白自己是太平间运尸工,所以他又不愿买太丰盛的东西,引起儿子们的追问。细想之后,他决定到巷口的煎饺店买八个韭菜饺和八个笋饺。
      他来到虽又小又简陋,店内外的空气中却弥漫着浓浓饺香味的煎饺店。在他前头有两位女主顾,店主正在为第一位女主顾煎整鼎的韭菜果,第二位女主顾带着窘迫的神情告诉店主:“我只要两个煎韭菜果和两个笋果。是买来给小孩吃的,大人并不吃。”她因自己的谎言与囊中羞涩而涨红了脸,仿佛贫穷也是罪过似的低下了头。店主与第一位女主顾都朝她投去不相信与鄙夷的目光,只有气岸,用同情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他想到往日他将壹仟伍佰元的工资中的一千四交给妻子持家,自己留下一百元。妻子以那一千四再加上当幼儿园老师的两千多元,支付每月的房租八百元,买一日三餐、交水、电、电话费、购置全家人的衣物、交大儿子的学费、买两个孩子的文具、给孩子零花钱……这些繁多的开支一定令妻子常常像眼前这位“吝啬”的顾客一样,为了自己的“吝啬”编出种种谎言,招人白眼吧。
      他提着煎饺回家,果然没有引起儿子们及妻子的注意。在饭桌上,他忐忑不安地设想:如果我此刻向两个儿子坦白地说,你们的父亲今天几乎成天呆在太平间里。隔着一层薄薄的隔离服和手套,我的双手触碰过几乎滚落的尸体的双足。你们介意和这样一个父亲同桌共餐吗?而且从今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太平间工作,因为我的工作便是把尸体由病房搬运到太平间,冷藏起来。我的工资的每一张钱币,从此都透着尸体的气味,你们愿意花这样的钱来一年年地长大吗?你们怕不怕你们的骨子里也散发出尸体的气味。
      尽管内心思绪翻腾,气岸表面上却是沉默寡言的,甚少用筷子夹菜。小沉关切地问:“怎么了,岸?菜不合胃口吗?”
      “不是的,菜烧得很香。只是今天的工作比往日多些,累过了头,反而没胃口了。”气岸慌忙掩饰道。
      小沉听罢体贴地对丈夫说:“你吃完饭去洗个澡,今晚早些上床睡觉吧。”
      小沉照料完两个儿子写完家庭作业上床睡觉,已是十点多。气岸躺在床上静思了一个多小时,决定无论隐瞒了谁,都不能对妻子有所隐瞒。
      打定了主意之后,妻子一走进卧室,他就迎上去说:“沉,我从今往后月薪是三千元而非一千五。”小沉听了吃了一惊,用复杂的眼神望了丈夫一眼。气岸想起自己因挪用公款而锒铛入狱的往事,马上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道:“这次的涨薪是光明正大的。”
      妻子以不相信的语气回答道:“在本地,一个清洁工的月薪最高不会超出一千八。”
      气岸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把这一天里如何被保安科长诬陷为窃贼而遭开除,到他在游院长面前下跪,请求到太平间工作,再到他到了太平间,当一名运尸工的工作情况。最后,他理直气壮地说,这三千元是他应得的,因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这份胆量!”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转为犹豫不定,问,“你会介意我是个运尸工吗?你还愿意每天晚上与一个白天与尸体打交道的人同床共寝吗?”
      小沉听到这里,感动得泪水涟涟。她含泪说:“我完全能明白你为家庭所作的巨大牺牲,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避弃你呢?你做得对,暂且不要告诉两个儿子。我会选择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告诉他们,父亲是运尸工。他们都是懂事和有仁有义的孩子,我有把握他们只会更加敬重您,而不是歧视你。”
      小沉问他跑了一整天,腿脚酸痛了没?气岸承认的确有些僵硬了。于是小沉到厨房煮了一大锅胡椒水来给丈夫泡脚。
      利用丈夫泡脚的时候,她换上了自己最漂亮的睡裙。那是妹妹小殊送给她的,几乎还和新的一样,是淡紫色的,装饰满了蕾丝与绸带,娇媚而性感。她用无声的语言向丈夫告知,她的内心依然燃烧着爱情的烈焰,熊熊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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