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做题家

　　2019年11月，研三。

　　接到导师电话时，陈苒正做着资料分析。增长率刚算到一半，看到电话名字的一瞬心间一凉。

　　接起电话，用最恭敬的语气问，“老师，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陈苒，院里已经定下了12月底预答辩，你现在都没有把初稿发给我，周末之前我需要看到你的论文初稿。”

　　“还有，帮我写份年会发言稿，周一给我。周三年会就要开始了，你自己也要做好参会准备，把论文涉及到的问题仔细准备一下。”

　　电话对面的男声不急不缓的把全部事情安排下来。

　　“对不起老师，这次能不能让忆彤写发言稿？”陈苒只能道歉，“我这周末国考，可能在周一前写不出来，真的对不起老师。”

　　“陈苒，你研一的时候，我反复跟你说过，你已经是个研究生了，要自己学会处理学业上和生活上的事情。年会的事情我很早就跟你提过，你为什么不早做准备？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

　　对面的男声仍听不出波动的情绪。

　　“我不断跟你提，读研最重要的是提升学术能力，不然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天天睁眼吃饭吗？你自己思考一下，你写的论文跟两年前刚来时有什么区别。你看的专著数量够吗？写篇发言稿是很费时间的事情吗？”

　　“我以为你读了两年书，会有一点提升，至少处理事情的能力会有所长进，没想到...算了，说你也没用，发言稿要按时给我。至于田忆彤，她有她需要做的事情。”

　　刘老师不留余地的话语让陈苒一阵沉默。

　　“好的老师，我会在周一前把发言稿给你。”

　　挂完电话，陈苒有点想流泪。最终也只是沉默的把真题卷合上，拿出电脑打开Word。

　　再忍忍吧。

　　陈苒进入S大跟着刘彭泽教授念民商法。刘教授前些年因为身体原因几乎淡出院系，身体好后重新恢复了招生。

　　陈苒入学，成为了刘教授数年以来第一位学生，她以为这是她难得的好运。背运的人永远不要期盼幸运降临。陈苒很快就体会到了七七姐所说的社会毒打，虽然她并未正式进入社会。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我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毕业了。直到研三，所有事情都堆积而来，她几近崩溃。

　　师妹田忆彤和师弟郑哲的入门并未改善她的处境，任何事情都需要陈苒亲自把关，任何小事刘彭泽总会第一时间找她。

　　在研二暑假，她难得从琐事中抽身，认真思考了未来的职业规划。法检是第一选择，但是需要好好备考。大企的法务作为备选，如果企业不错的话可作为优先项。所以还是要先备考，也要做好简历，遇到不错的校招就先投。

　　但有一个资本家导师，所有的规划就此破灭。从研三开学到现在，报了所有能报的考试，但几乎没有完整复习过，次次裸考上阵。

　　陆陆续续的选调、甚至国考，她都报了名。但总是这样。

　　“陈苒，上次给你说的小论文，你记得修改完这周给我。”
　　“陈苒，年会的流程你要好好把控，不要出错。”
　　“陈苒，过几天院里的发言，PPT你提前帮我做好。”
　　“陈苒，这次课题的结项，你把报告写好。”
　　“陈苒，这是一个案件的详情和证据，你帮我先捋一遍。”

　　......

　　总是这样。在她想要做认真准备考试的时候总有各种事情。

　　年会当天，陈苒和田忆彤总算在前两组发言结束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师姐，一会结束了我们去吃烤鱼吧。”两人选好喜欢的套餐，年会结束准备离开吃饭。

　　“陈苒，忆彤，郑哲，今天晚上一块去见见胡教授和周教授，这可是你们的亲师伯、亲师姑。平时你们很难见到他们，多亏这次年会，趁此机会多问、多学。”

　　还没走掉的三人迅速被刘彭泽叫住。三人对视一眼，不由得苦笑，又要喝酒了。

　　胡教授和周教授也有两位学生跟来，就这样十人凑了一桌。在三位老师都在互相推辞主位，几个学生在一起面面相觑时，陈苒叫上田忆彤出去点菜。

　　“你好，请帮我们拿十个小酒杯和一个分酒器，再拿十瓶矿泉水和两瓶果汁。”点完菜后，陈苒开始准备酒杯。

　　“师姐，我们一定要喝吗，上次喝的我回去吐了好久。”田忆彤一脸难色。

　　“这次咱老师主动组局，肯定会让我们喝，我们不喝他面子上挂不住。”陈苒摇摇头，“看一会能不能周旋一下，不然就只能喝了，他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两人进门时，三个老师已经推辞完毕落座，刘彭泽就坐在主位上冲她们招手。

　　“老师，酒杯分酒器都弄好了。”陈苒跑到刘彭泽身边低声说。刘彭泽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开场寒暄，气氛开始热络时，刘彭泽说，“陈苒你们三个，还不准备敬一下你们师伯师姑？还有你们这些师弟师妹们，都是远道而来的。你们三个别坐在位置上动都不动，基本的礼节要有的。”

　　陈苒就这样一手分酒器，一手酒杯朝着主位过去。周师姑连忙推辞，“别让一个小姑娘喝白酒了，心意到了就行，喝点饮料就可以。”

　　“这么大的孩子哪能这么不懂事，哪有敬酒喝饮料的。我这边做主场，自己的学生敬饮料多说不过去。”刘彭泽摇摇头，“陈苒还不多跟你师姑聊聊，杵在这里像什么样。”

　　一路敬过去，那几个师弟师妹显然诚惶诚恐，陈苒喝完就看到田忆彤抱着视死如归的表情站了起来。

　　酒过三巡，陈苒已经半醉，田忆彤脸颊也开始泛红，看三位老师终于聊的差不多后，陈苒低头对田忆彤和郑哲说，“一会的话你们两个分别叫一辆车，把两个老师和学生送回酒店，我得帮咱们老师叫一辆。”

　　先后把两位老师和学生送走，三人在门口又被刘彭泽教育了一会，才终于解脱。

　　“我先把你们两个送回学校吧。”陈苒说，“郑哲今晚喝了不少。”

　　“师姐，你毕业了我们可怎么办。”田忆彤说，“我真的快恶心死这种酒局了。”

　　“我很喜欢跟你们一起微醺聊天，但这种被强迫的酒局文化我很厌恶。”陈苒叹气，“只能忍一忍了，我已经被PUA到没有反抗的动力了，只求着毕业。”

　　看着两个人走进宿舍，陈苒慢悠悠朝校门走。本来打算坐地铁，闻了闻身上的酒味最终放弃。

　　坐在后座开着窗吹风，陈苒的心情突然变得糟糕。酒精放大的负面情绪急需宣泄，可翻遍了通讯录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最终只是无奈地看向窗外。夜间的霓虹仍然璀璨热闹，仿佛她从来不属于这个城市。

　　周四组会上，最后跟老师提了自己小论文的事情。

　　在开学时，陈苒就郑重其事地跟刘彭泽提过，“老师，我这篇论文需要尽快发出去，不然明年毕业的时候小论文标准达不到，我没办法正常毕业。”

　　“上次给你联系的期刊拒了，我正在找另一个。”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的问答，这次组会仍不例外。

　　结束时，在刘彭泽反反复复的唠叨中，陈苒低头跟另一个民商系的同学发消息，“蓁蓁，你前一段发刊的那个杂志编辑，能推我一下吗？”

　　“怎么，你需要发这种杂志？这么夸张？我是整天被放养，就混个毕业。你帮老师做了这么多课题还没发出去小论文？”

　　“别戳我伤疤，江湖救急，毕业要紧。”

　　“那你快点联系，我的都要二月见刊。”

　　最终敲定下这本“垃圾刊”，四月见刊，堪堪擦过毕业要求。

　　果不其然，刘彭泽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

　　“你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挂在这种杂志上是一种耻辱吗？我希望你能发个C，这样对你之后的学术有十分大的帮助。你就是这样读研的吗？读到最后发个垃圾刊，我刘彭泽的学生竟然发了个垃圾刊，说出去我都嫌丢脸。”

　　“可是老师，五月份毕业资格审查小论文要达到要求，不然要延毕。”陈苒弱弱反驳。

　　“一直没联系上的原因，你自己思考过吗？你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样子吗？你从来都不知道反思自己的行为吗？”刘彭泽继续说着，“两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你在我这里达不到毕业要求。”

　　——可是我帮您写的结题报告，您也用来结项了啊。如果我写的东西真的这么不堪入目，那就不要再让我帮您写那么多的东西了。我只想好好毕业，不会继续读博，只要毕业就行，能不能就这样放过我。

　　陈苒只能低着头道歉，“对不起老师，我身边有要发的，我头脑一热就跟着一起发了，并没有考虑那么多。接下来我会认真准备毕业论文，争取写出一篇优秀的毕业论文，不丢您的脸。”

　　“说到毕业论文，你的论文我看了，框架还是有问题，第二章二三节之间的逻辑性不强，回去还需要大改......”

　　——可是框架是开题时您给我修改过的啊，我只是按照修改后的要求写了出来，怎么又出错了。

　　“好的老师，我回去再修改。”

　　2019年12月24日，又是一年平安夜，陈苒论文预答辩。

　　结束了论文预答辩，在答辩老师宣布通过的时候，她不自觉松了口气。答辩老师的评价是篇幅详实，从脚注引用可以看得出阅读量丰富，为文章提供了具有说服力的理论支撑。但建议在框架上再做修改，当前的框架结构逻辑不够清晰。

　　暂时结束了一个流程，在自己导师和其他老师截然相反的意见中，她无奈叹气。

　　结束后果不其然就是组会，刘彭泽趁热打铁对陈苒进行敲打。

　　“你觉得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刘彭泽问陈苒。

　　“我觉得还不行，还需要丰富一下文献综述，第二章中的分类标准还需要斟酌一下......”陈苒率先说出了一堆缺点。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你觉得别的老师夸你是因为你论文真的写得好吗？那是因为我在这里坐着，老师们都碍于面子，不会对你怎么批评。知道差回去就好好修改。”

　　组会结束，陈苒拉着师弟师妹去喝酒。

　　“师姐你真牛，刚才我都快忍不住了，你竟然还能这么淡定。”郑哲对她竖起大拇指。

　　“别指望刘老师能夸你，不管遇到什么先自我批评一顿，就能堵住他的一些话，不然就没完没了。”陈苒说，“反正左耳进右耳出，别太往心里去，在他面前主动承认错误，少反驳他。一反驳他他面子挂不住就会说的更多。”

　　“慢慢来吧，我刚修炼了一年，勉强达到合格要求。”田忆彤说，“刚开始我和你一样，被骂的多了就慢慢习惯了。”

　　“师姐，你的论文怎么办？今天我听了听，觉得很不错了，我还以为老师今天能夸一下你，结果还是这样。我都发愁明年怎么办，至少我写不出这种程度。”田忆彤说。

　　“我也发愁。今天给意见的那位老师明显不认可现在的框架，但我的框架又是咱老师改出来的。动现在的框架担心又惹到他，万一损到了他的权威又给我穿小鞋。”陈苒叹息，喝下一杯酒，“慢慢来吧，反正现在预答辩过了。”

　　“顺利毕业。”

　　说完这句话，三人喝下酒一阵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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