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乐土

　　咔嗒——咔嗒——

　　墙上的钟表指针在规律地向前行进着，躺在病床上的青年紧闭着双眼，睫毛却突然颤抖了起来，像蝴蝶扇动着翅膀，一样的脆弱可怜，在大概是经历了一番苦痛的挣扎后，青年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令他感到陌生的世界。

　　白色的，一尘不染的世界，他想，在阳光透进来的时候人是能看到在空中飞舞的灰尘的，但是并没有，一切都显得很干净。

　　只是意识和身体还没有完全连接起来，思考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启动，他仿佛又听到了海浪与风声，咸腥潮湿的气息，还有大学的宿舍，枕边的小说，以及从中滑落的一封信。

　　………信。

　　青年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名字是程笑希，不久前他刚经历了一次脱离现实的旅行，在那个世界崩塌后他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世界，却出乎意料的收到了来自本不该存在于现实的人的一封信，随后，他好像再次陷入了昏迷。

　　……那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程笑希掀开了被子起身下床，他总感觉这个场景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低头打量了一番，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套略显宽大的蓝白条纹上下装，看起来像是医院的病号服，他昏迷之后被送到了医院吗？

　　他想打开门出去看看，这间病房的门居然还用的是老式的旋转把手，看起来有些老旧。在程笑希刚刚伸手搭上门把手的时候，门外有人先他一步打开了这扇门，一个全身洁白护士装扮的人走了进来。

　　“9号病人，你终于醒了！我马上就叫医生过来，你先回床上休息一下吧。”护士朝他和善的笑着，程笑希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嘴唇却没有动起来，他任由护士领着他躺回了床上。

　　不一会儿，护士口中的医生便立即过来了，那是一位自称L的男医生，看上去有些面熟，他对程笑希进行了一番询问，又在最后问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在这一个月中你有没有做梦吗？如果做了梦，又梦到了些什么？”

　　“……梦？”程笑希喃喃道，他说：“我应该没有做梦……医生，是我的舍友把我送来的吗？我的辅导员有联系过我吗？”

　　L医生在听完他的话后神色显得有些微妙，程笑希并不理解其中的内涵，在重新组织措辞后，L医生再次发问：“是的，你的同学把你送了过来，我们已经同你的学校联系好了，你再想想自己在学校时有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不寻常的事……那应该就是在那个海岛上发生的一切吧，可是那会是一个梦吗？明明他真的收到了杨磊写给他的信。

　　虽然不确定，但程笑希还是把海岛的事提炼出主要的部分讲给了医生听，L医生在他叙述的期间一直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并且不时地附和着他的叙述，并提出一些问题。

　　沟通结束后，L医生给护士交代了关于他需要服用的药的事，并且和程笑希商量了在一周后进行一次催眠治疗。程笑希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进行这样的治疗，但他总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好像自己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L医生也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信赖感。

　　离开程笑希的9号病房后，L医生和身旁的护士小声谈论着，“没想到9号在醒来后症状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是啊，之前还只是出现幻觉，现在甚至已经失去了对现实的认知了。”

　　“所以，以后千万不要再让他接触到那本书了。”

　　“我明白，有关的东西已经都收起来了。”

　　脚步声与交谈声渐行渐远，而程笑希还留在病房内，他透过两扇巨大的玻璃窗看向外面，他的房间外就是一片巨大的草坪，似乎是用于病人们的日常活动的，现在那里正有几个人在打羽毛球。

　　手掌接触到的玻璃触感无疑是真实的，可程笑希却感到十分迷茫，明明他本不该属于这里，却有一种这才应该是他的日常的错位的归属感，感官之间彼此割裂着，但他并不愿意深思下去，而是本能的不想思考，不想面对那背后的原因。

　　一直处于放空自己的状态下，程笑希感觉一周过去的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他和L医生约定好的做催眠治疗的日子。

　　诊疗室的躺椅很软，L医生还给了他一条毛绒绒的毯子，程笑希很喜欢，马上就将它盖在了自己的身上。经由L医生的引导后，程笑希的大脑逐渐昏沉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向下坠落着，灵魂像是掉进了无尽的虚空当中，在极速下落的过程中——他突然砸进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像泛黄的胶卷洗出的老照片，程笑希在落地镜前打量了下自己，一身初中生的校服，中学校服最典型的特色就是肥大到有点丑，而且能让每个鲜活的人变成从同一个模板刻出来的普通。

　　他用着欢快的步子从狭窄的楼梯间蹦跳着下去，杨磊在下面骑着自行车等着他，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程笑希一侧身就坐到了杨磊的后车座上，然后抱住少年过于纤细的腰身，并把自己的头凑了过去。

　　“我还没吃早饭呢，你今天吃了没有？”

　　“我也没吃，你想吃什么？”

　　“吃校门口的鸡蛋灌饼吧！你觉得好不好？”

　　“好。”很干净利索的肯定答复，杨磊骑自行车骑得很稳，任由程笑希在后面乱动还时不时的看东看西，也不会导致车子失去平衡。

　　一个鸡蛋灌饼两块五，多加一个蛋三块钱，两个人要了一模一样的，捧在手里的时候很暖和。程笑希最喜欢校门口这家鸡蛋灌饼，又软又酥还很嫩，他曾经连着吃了很多天，被杨磊以再吃就要吃腻了为理由中途阻止了，导致他只好开始了一番忍耐，毕竟这么好吃的东西要是真吃腻了，就再也享受不了了。

　　程笑希看杨磊在教学楼后面锁好车子，就偏要跟他拉着手进教学楼。程笑希最喜欢摸杨磊手上的骨节，他自己的手指没有那么明显的骨节，反正自己没有的话，去摸杨磊的就好了。

　　他们两个从父母那一辈开始就很熟，两个人小学就是一个班的，那个时候他们甚至还是邻居。到了中学时杨磊家里搬走了，不过他们还在一个学校，所以杨磊每天都会骑着车子来带着程笑希一起上学。

　　杨磊的父母很忙，所以偶尔他会去程笑希的家里蹭晚饭，也有时候是他们俩自己在外面吃，比如一家离程笑希住的小区很近的面馆。

　　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最拿手的就是大锅煮的原汤面，从小学他们还都住在一个小区的时候就在吃了，这家面馆也是一开就开了很多年，汤面的味道变成了他们难以忘怀的童年记忆，只要回想起来便能感到温暖。

　　三年很快，初中的时候对文理的偏好可能还没有那么明显，但上了高中便立马显现了出来，程笑希选了文科，杨磊选了理科，这一下子他们就不能在同一个班级了，不过也没有关系，他们仍然能一起上下学。

　　高中的时候他们每天都要上晚自习，一直到十点半才能放学回家。杨磊还是骑着自行车带着程笑希，在这个时间段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稀稀拉拉的下课回家的学生，一些是像他们一样自己回家的，一些是家长来接的。

　　每天行进在同样的路上，程笑希都已经数清了一条道上有多少个路灯，他坐在后座上大声地同杨磊讲着白天的趣事，怕自己声音小了对方听不见，偶尔杨磊会转过头来回应他，却又被程笑希喊着让他好好看前面的路。

　　小城的夜空干净得很，所以夜空中的星星很亮，伴随着他们高中时期每个放学后的夜晚，杨磊会先把程笑希送到他家的楼下，然后给程笑希留下一个披着星辉离去的背影。

　　晚上没有刺眼的光芒，所以程笑希一般都不会拉上窗帘，还能在睡前再看几眼闪烁的星星，然后安然入梦。

　　接着，他从柔软的躺椅上醒来。

　　“L医生……我好像看到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

　　“哦？那你能给我讲讲吗。”

　　刚苏醒过来的程笑希还需要一个从深层梦境中抽离的过程，他缓了很久，才又找回了身体对于现实的触感，L医生便一直耐心地等待着他再次开口。

　　程笑希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梦中的一切，接着，他在自己的叙述中发现了很强烈的违和感，明明是他自己的记忆，却好像独独展现了有杨磊存在的部分，这是为什么呢？程笑希刚想要深究着思考，便感觉自己又碰了壁，于是他很快的放弃了。

　　“在你的回忆中，杨磊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对吗？”L医生问。

　　“……对，很重要，非常重要……”

　　“好的，那我们下次治疗再见，还是一周后。”

　　L医生叫来了护士，程笑希又回到了自己的9号病房，他觉得自己大脑中始终处于朦胧的那一部分好像被擦掉了一些，但还是只能看到一角。

　　单纯而平静的生活总让他觉得空虚，让程笑希时常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他现在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尸体了，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执念。

　　即使在他说出了杨磊对他十分重要之后，那种心脏绞痛的感觉却没有再度出现，他仍然是可怕的麻木着。

　　机械重复的一周后，程笑希再一次躺上了柔软的椅子，在L医生的诱导下合上双眼。

　　入目是一条贯穿在林荫间的小道，好像正值夏日，天上的太阳光芒有些刺目，过度的热意将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氤氲起来，程笑希转过头，发现杨磊就在他的身边，还是推着自行车，只不过不是原来的那一辆了。

　　相比起上一次，杨磊长高了很多，少年变成了青年，程笑希眼看着自己举起了手中的一本书，对着杨磊说着：“你看！我的书出版了！我现在可是能出书的作者了！”他的语气里散发着十二分的激动与欣喜，但程笑希却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旁观者，他感受不到那种情绪，即使这本该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

　　杨磊淡淡地笑着，“那大作家什么时候给我签个名？”

　　“哼哼，你现在要到我的签名，等我以后火了可是能卖不少钱的！”程笑希得意到像身后有条尾巴在晃，头顶也似乎有一对耳朵忽闪了起来。

　　杨磊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而是说：“你给我的签名，我是不会卖的。”

　　程笑希很喜欢杨磊这种突如其来的情话，他十分受用，杨磊不是一个喜欢直接表达自己情绪的人，往往都是做的比说的要多，这让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直白情话变得分外珍稀。

　　感到满足的程笑希转头往杨磊的脸上突然亲了一口，在杨磊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前，他却自己先害羞了起来，马上就红起来的耳根让注意到这一变化的杨磊又笑出了声。

　　在读了不同的大学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变得很少，往往是两个人轮流在双方都有空的时候飞到对方的城市，刚刚确定了恋情的他们马上就展开了多少包含些痛苦的异地恋。

　　杨磊读了金融系，程笑希读了文学系，他在大一的时候就开始尝试写网络小说，还偷偷的给自己的主角起名叫杨磊，这件事他一直都没告诉对方，还是后来要出版了实在瞒不住了他才说出口，被杨磊打趣说该收他的版权费。

　　程笑希反驳回去，他说他的主角除了名字一样之外明明和杨磊没有一点关系，人生经历和性格都不一样，而且还是个……

　　是……是什么来着？

　　程笑希有点想不起来了，梦境好像停止在了这一刻，像钟表停止了转动，他发现手上的那本书的封面与名字都被模糊掉了。

　　他……到底写了什么书？

　　再次睁开眼睛，程笑希对上了L医生关切的眼神，这次他抽离得很快，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坐起身来开了口，他问：“医生，我这次想起了我好像写过小说，你知道我写的小说名字叫什么吗？”

　　L医生明显地怔愣了一下，他绕开了这个问题，把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你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写的小说吗？”

　　“是在……大学。”

　　程笑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先一步陷入了思考，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可能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了。

　　在从病院中醒来前，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历史系的大学生，而且从来没有见过杨磊，也从来没有写过什么小说，怪不得……医生一开口就问他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那些才是梦，原来，他一直都忘掉了何为现实。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他喃喃自语道，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L医生又一次同他约定了一周后的治疗，仍然没有回答他关于那本书的问题，刚刚经历过一番冲击的程笑希也把那个问题抛在脑后了，他现在的脑海里像是有一团理不清的麻线，只要一扯动便会打出新的死结。

　　他想，他大概是需要一些时间去进行梳理的。

　　在经历了这两次治疗后，程笑希已经醒来半个月了，护士说他每天都可以有三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选择去外面晒太阳，散散步，或者去同其他病人一起做一些基础的运动，比如他之前看见过的打羽毛球。

　　但是程笑希不认识其他人，他也不是很想同别人交流，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散步，顺着环绕病院的树木行走，程笑希走得很慢，所以他往往只走上一圈就会回到病房里，然后躺在床上发呆。

　　现实里也正值夏日，经日光照射后投影在地上的斑驳树影与回忆中的那个林荫小道悄然融合，程笑希总会突然觉得杨磊正推着车子走在他的身边，那个人影却在他每次转头过去的时候消散不见。

　　他只是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在散步而已，程笑希开始回想那时的情景，突然发现杨磊的面孔好像不再清晰了，被日光模糊成了混乱的光影。

　　一周后，熟悉的催眠治疗。

　　程笑希已经有些喜欢上了这种治疗，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依赖感，治疗让他逐渐找回了自己的现实，让他似乎在加速摆脱虚幻，他因此感到无比的安心。

　　这一次，好像又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那层老照片般的滤镜被掀去了，世界的色彩更加真实，程笑希起床，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宽大的校服，他背上书包，却不再有轻快的步子，而是沉稳的一阶一阶的下了楼。

　　楼下就停着他的自行车，他一向都是自己骑车上下学的，行进在路上的时候，程笑希突然觉得有些饿，他不是每天都会吃早饭，只是偶尔在饿的时候会买校门口的鸡蛋灌饼，两块五，多加一个蛋的话三块钱。

　　揣着热乎的饼，程笑希一边吃一边进了教学楼里，不远不近的路程，刚好能在到教室前吃完，毕竟早饭是不允许带进教室的，能刚好在外面吃完是最好的。

　　初中的课不是那么难，快要到夏天时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程笑希的父母很忙，平时没什么空管他，让他小小年纪就跟独立生活似的，在放学后仍然是骑着车子回家，如果父母都不回来，他就去小区下的面馆吃原汤面。

　　高中的时候，每天下课都很晚，程笑希的父母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心大到从来不担心程笑希走夜路会出什么意外。而程笑希偏偏也不害怕，即使再晚，夜空再黑，他也是照常地骑着车子乘着微风回家。

　　有时候他还会停在路上去看一会儿星星，自己看星星看上去显得很无聊，也许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就不无聊了，可惜程笑希的身边并没有另一个人。

　　上了大学后，程笑希就对文学更感兴趣了，他开始尝试着自己写小说。以前在高中的时候，家长平时都不让他摸一些电子产品，能消遣娱乐的方式变得很少。

　　所以程笑希就会攒下一些零花钱，去书店买感兴趣的小说，他尤其喜欢悬疑类破案小说，或者是作案手段精彩刺激的犯罪小说。从那时起，程笑希就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也要写一本这种类型的小说。

　　他在大学时摸索着写了很多，一开始都是一些短篇，可能只会写一个案子，剧情设计上也会比较稚嫩，但他觉得那都是必要的练习。

　　在这个过程中程笑希还一直都在准备着一个长篇小说的大纲，他在网站上偶尔更新的短篇和中篇逐渐有了一些读者，在他的长篇真正准备好后，网站的编辑也联系上了他。

　　有了过往两年的积累，程笑希的这部长篇小说显得成熟了许多，他写了自己很喜欢的犯罪小说，主角是一个童年经历不幸的可怜人，在环境影响下逐步成为了一个连环杀人犯，他有着一个普通大众的名字，叫杨磊。

　　这部小说在初期就积累了不少人气，有了编辑帮忙后有效扩大了他的知名度，程笑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得以成功出版，而出版时定下的名字便是《095号犯罪记录》。

　　在大学毕业后，程笑希便成为了一个全职作家，他自己一个人住，长时间窝在家里对着电脑敲键盘。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他的作息不规律，生活也不太健康。程笑希的精神状态开始变得不好，他容易头疼失眠，几乎每天都是要依赖药物入眠的，愈发无法缓解的头疼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程笑希的压力很大，大到编辑建议他去看一看心理医生。

　　在梦境进行到这里时，一直都像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程笑希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潜意识在叫嚣着让他逃离，他能感觉到，接下来的事一定会带给他无比强大的冲击，他好像已经开始颤抖了，却还是只能继续观看下去。

　　梦里的程笑希坐在了纯白色的诊疗室，他抬眼看向了对面的医生，很熟悉，那是……和L医生一模一样的脸。

　　“您好，您愿意对我说说自己的烦恼吗？”

　　程笑希仿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身体失去了原本的平静，从头到脚都幅度巨大地抖动起来，可能有点像是在面对令人难以承受的恐惧，这一番动作牵连着他开口说出的话都有些颤抖。

　　他说：“我……我找不到我最重要的人了。”在开口的那一刹那，眼泪决了堤，汹涌地从眼眶落下，他却根本不想摘掉眼镜去擦掉它们，也许是知道它们根本擦不干净。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叫杨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从小学到中学，直到大学我们才因为去了不同的学校分开……”

　　“我连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角都用的他的名字，明明我不久前还在跟他说我的小说出版了……可是，可是……可是我突然找不到他了，我联系不上他了。”

　　“我和我周围的人说，我问他们有没有人知道杨磊去哪儿了，他们都跟我说不认识他，怎么会？怎么可能？！明明他们都知道我和杨磊在一起这么久了明明都知道杨磊对我有多重要！”

　　“还有我的编辑……我明明告诉过他我的小说主角的名字是有来源的，他怎么可能忘了呢？他怎么可能对我说不认识杨磊呢？”

　　L医生无言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程笑希由濒临失控到状态开始变得癫狂。

　　他在控制不住地用手指抓自己的头发，语速变得越来越快，吐出的语句也从正常的叙述变成了疯狂的嘶吼，他好像彻底坐不住了，转为不停地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一定要靠着自己的肢体动作来表达他内心无法缓解的痛苦。

　　“医生……为什么他们都不认识杨磊了，他们都说从来没有这个人，为什么……你能告诉我，我的杨磊去哪儿了吗？”

　　……

　　原来，原来这才是一切的开端啊。

　　第一次，程笑希真正的同梦中的自己共享了一样的情感，他的内脏开始绞在了一起，心脏痛到似要炸裂开来，气管被无法摆脱的痛苦堵住了，大脑逐渐缺氧，而他濒临窒息。

　　这才是他会来到这个病院的原因啊。

　　他的人生中其实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只是他不甘寂寞，凭空幻想出了一个人陪伴自己。

　　所以他从小就习惯了独自生活，所以他从来不会害怕，所以他会一个人看星星，因为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程笑希的世界里，都有着一个杨磊在陪伴自己。

　　他和杨磊分享了自己全部的人生，杨磊陪伴着他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因为他，杨磊才得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程笑希突然想通了很多事，他想起了自己昏迷的一个月期间的梦，那大概就是他妄想出来的一个世界。怪不得梦中那个天生反社会人格的杨磊，明明不该对任何人产生情绪，却偏偏对他有情感。

　　因为他妄想出来的杨磊，本就该是为他而生的啊。

　　那种缺失已久的真实感被他重新找了回来，空虚与茫然的是他的妄想，而属于他的现实残忍到鲜血淋漓，认识到曾存在于他的人生中那么多年的杨磊，不过是他眼中的幻觉后，程笑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生生地扯下了一半。

　　如果再找不到自己的呼吸的话，他不会就要这样窒息而死了吧？

　　全身的肌肉都在阵阵抽痛着，程笑希突然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了，柔和的白光驱散了绝望带来的黑暗，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冷汗已经将他浸透了，病号服前后都贴在了身上，程笑希解开了上面的两个扣子，想要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更顺畅一些。

　　“医生……我好像，找到自己真正的过去了。”

　　生活的画本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在持笔作画，他画出了很多被称为美好的东西，他幻想出了拥有美好色彩的一切，他责怪着那个人用着红色颜料把那些美好悉数毁灭了。

　　可到头来，都不过是他的妄想罢了，美好无从开头，怨恨又从何谈起？

　　在程笑希找回了自己的现实后，他积极地配合了L医生的治疗，从此再也没有产生过幻觉，他恢复了正常的认知。

　　大概又过了两个多月后，一切都恢复正常的程笑希出院了，他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发现并没有多少人联系他，给他发的消息最多的是他的编辑。从一开始想要他快点回来，到吐槽又有什么写的不好的烂俗小说火了，又到他再不回来的话可要被别人都忘记了。

　　到最后，编辑又开始自言自语，说着他想起来了，想起以前程笑希跟他提过杨磊这么一个人，还说是自己记性不好忘记了，程笑希看着看着笑出了声。

　　他知道编辑不过是好心安慰他罢了，现在他已经知道杨磊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从来都不存在，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一个悲剧故事而已。

　　程笑希在病院醒来的时候还是夏天，三个月过去，早就已经入秋了，他先回了自己的家，原本也就只有一个人住，空了三个月自然不会有任何变化，只是需要一点人气来暖一暖。

　　他联系了编辑说自己已经一切安好了，只是还想再休息一段时间，预计着来年再恢复工作。编辑没有再说那一套人气一类的事，只是嘱咐他好好休息，不要勉强自己。

　　安顿下来后，程笑希便时常出门迎着秋日的冷风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城市里空旷的街道上。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正常人了，他好起来了，他不再是一个病人了。

　　可随之而来的代价是，他永远的失去杨磊了。

　　明明是一个本来就没有存在过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被迫割舍后让人难以承受的名为失去的痛苦。

　　杨磊真的不存在了，原本就是只有他能看到的人，如今连他也看不到了，所以有关那个人的一切都消失了，接下来，如果连程笑希也把那些妄想忘记的话，杨磊便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故事的一半都被无情地擦去了。

　　每当想到这里，程笑希都会很想哭，他会走着走着突然地蹲在街上，抱着自己把头埋进膝盖里，虽然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却还是不知为何强忍着不想哭出声。

　　也许，如果哭得太大声了苦闷真的会被全数发泄出来吧，那他就不能让自己长久地保持着那一份失去的痛苦了，痛苦会让人铭记，会减缓遗忘的速度。

　　程笑希觉得自己的余生中都不会再有一个比杨磊更重要的人了，他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正常人已经屈服于现实了，可是哪怕只剩下最后那么一点点，他还是想要握在自己的手里，倔强的让杨磊能成为自己人生中，那个永恒的无可取代的特殊存在。

　　在无比真实的经历了那一切后，他该如何让另一个人替换杨磊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他还是没有目标地行走在街道上，顺着一条大路没有转弯的走了下去，身边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周围的环境逐渐变得萧瑟，让程笑希不禁想这里为什么会这么荒凉。

　　他一转头，发现了问题的根本原因，原来这里是城边的公墓啊……怪不得没什么人来。

　　鬼使神差的，程笑希走进了公墓里，他好像以前还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却莫名觉得熟悉，经历了一番思考后，程笑希找到了这股熟悉感的来源。

　　他想起自己在那一个月的妄想中，曾经见过那个连环杀人犯杨磊毫无敬畏地靠在一座墓碑旁抽着烟，回忆里的场景与面前的场景重叠起来，程笑希确定了，这就是那个杨磊身处的那片墓地。

　　是他曾经来过公墓却忘记了吗？因为来过，所以被他的潜意识编纂进了妄想的梦境里……

　　程笑希在墓碑间行走着，找到了记忆中的杨磊靠着的那个墓碑。

　　而世界在此时再次四分五裂。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张照片，那个他绝对不可能认错的面孔。

　　还有他即使在梦中也喊过无数遍的名字。

　　现在就刻在那块冰冷的石头上。

　　——杨磊。

　　沙漏，于此时再次转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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