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

作者:千世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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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谢元在弘广面前,一句“无权处置”便撇清了此间干系,于是转身辞行,乘着那顶猩红毛毡的二人抬舆,一路往五凤楼外而去。
      五凤楼外,王简身着青色鹭鸶补的六品朝服,磊落眉眼映着正午春光,竟显出些风流倜傥的依稀旧影。他袖着手,一面站在银顶八抬大轿近旁,一面抬眼望向五凤楼上熠熠生辉的琉璃瓦片。
      他那目光,于是穿越宫禁,穿越兴废沧波,直望向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权力中心。君臣父子,社稷江山,谢邕八字遗言究竟何意?礼义廉耻,忠节孝悌的道德文章;抑或螳螂黄雀,生死两抛的徒劳斗争?
      他想不明白,只觉一切都是空的,都将为素白笼罩,在漫天风雪里归去。他念及此处,忽然想起自己的先生,想起那锦衣玉带下清冷妩媚的神色,多情慨然的目光。
      难道谢元早已知晓答案,
      早已看清这山呼万岁后,功名利禄的真相?
      正疑惑之际,便见一盏八宝宫灯摇曳闪烁,猩红毛毡的二人抬舆缓缓走近。谢元为一众飞龙卫簇拥,身穿狐毛大氅,步履间气势如虹,直走出朱红拱券的巍峨宫门。
      那顶水灰帷幔的银顶八抬大轿,于是落在地上,四面流苏宛转,投下些轻柔闪烁的幻惑光影。谢元一见王简,刹那间暗自心惊,不想他大冷天里这般苦等。因而顿了顿,又见他衣衫单薄,便抬眼苦笑:
      “新裁的衣服不穿,预备的车轿不乘。二十八岁的人,且指望为师照顾。”
      王简听他说话,不敢想其中关切之情,唯有依言答道:
      “学生粗俗惯了,辜负先生好心。”
      言及此处,转念想起潘岳辞官一事,因而走上前去,侧着脖颈对谢元耳语:
      “先生,永寿宫一案……”
      谢元闻言,抬起眼来回望,又念此间耳目繁杂,便示意他不要多言。王简与那先生对视,看一双凤眼又浓又黑,深渊似的吞没一切,并反照出零星人影。刹那间竟仿佛被攥紧心脏,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伸出手,无端替谢元掖起鬓角碎发,尔后神色慌乱的垂下眼去。
      谢元轻笑着,并不怪罪,也没有丝毫躲闪,只是如堪破一切般深深凝望。自那日西厢门前,王简沉声坦白过往旧迹,他便已释怀此间恩怨,解开夙夜纠缠。他于是反手握住自己学生的手腕,任凭十四无畏念珠哗啦作响,投入彼此五味杂陈的心里。
      王简为谢元执着手,向五凤楼外行出两步,只见银顶八抬大轿近旁,不知何时已落下顶青帷小轿,想是那先生所设。而谢元与他并肩站着,一面对泠官下令,命京中飞龙卫千户傍晚来见,一面将他带至轿旁,说:
      “此处不比苏州,既穿着六品朝服,就该按六品规制。否则旁人见了,生出些无端议论,倒舍本逐末。”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王简说着,不及话音落地,便自那纤细指尖抽出手来,复而行了一礼,请谢元先行。谢元似有些意外,却并不说话。一双眼闪动着欲语还休的目光,尔后垂下手去,回身走入那顶不远处的八抬大轿。
      一行人于是沿宫墙向北,前呼后拥,往葫芦巷中府邸而去。偌大宅邸前,管家祥安侍立一旁,因见那轿子落下,便三两步迎出门来。谢元垂下眼看他,将手中乌纱递过,又青丝摇曳,袍裾翻飞的步入门中。
      名叫雨婵的侍女,于是如先前同样,捧出件金丝绣柳燕夹衫,换下谢元身上的绯红蟒袍。她命人抖开大氅,却见谢元摆手,又见不远处垂花门内,一众奴婢追着蓝眼狮子猫来去。
      “雪球!”
      雨婵一声轻呼,便如扯动风筝细线,那狮子猫旋即扑着短腿,跑到她面前咪咪撒娇。阳春三月,冰雪渐消,庭中草色洇着薄霜,梅花似的足迹遍地含英。
      “爪子弄成这样,待会儿跳进房里,讨一顿打。”
      她嘴里虽教训着,手上却轻轻柔柔的,将那狮子猫抱在怀里。尔后拿出张兰草刺绣的雪白绢帕,细细揩尽猫爪上泥水,又将这一团毛绒回首递给了府中奴婢。
      “留神看着,丢了拿你是问。”
      谢元闻言,想她十六岁年纪,却行事老成,颇有几分掌事威严。一时心中忍俊,便勾起嘴角,笑着摇头说:
      “小畜生皮肉贱,随它去罢。”
      雨婵闻言,因见谢元垂眼,恐是取笑自己。于是抿着嘴唇,自旁人手中接过大氅,也不顾自家主人意思,一面穿,一面温声道:
      “雪球皮肉贱,您可金贵着。万事都在肩上担着,一件衣服却不保重。”
      “不过是想你年纪轻轻,做事却很可靠,又识得大体,如何竟生起气来?再说万事担着,想倒也倒不了……”
      谢元言罢,眼中依然含笑,连声音都是轻的。旁人从不敢同他戏谑,只当这兵部尚书铁石心肠。唯有几个家中奴婢,许是见他落寞,许是恐怕冷清,总冒着颜面说笑。
      谢元念及此处,站在内堂门前,又拢了拢身上大氅。他回过头去,见王简仍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于是想起先前永寿宫议论,便挥退众人,抓着学生手腕走入房中。
      王简为那白玉似的指尖触碰,刹那翻覆起许多心绪。他虽料想谢元是要交代五凤楼前未竟之语,却又不免思及八年前平波院一事,心中骇然震颤。
      谢元却仿佛丝毫不知此间意念,只是步履如飞的向前,尔后在桌旁拣了把紫檀圈椅坐下。他伸出那念珠摇曳的左手,示意王简落座,尔后倒出两盏热茶,便忽然在寂静无声里开口:
      “八日前,司礼监潘总管曾与我有言在先,要我静观其变。如今想来,眼下出宫一案,也是为穆王世子谋算。”
      “穆王世子?”
      王简闻言怔愣,面上如此反问,心中喟叹此间诸事复杂可怕。他本以立储之争,早在七年前随穆王身死尘埃落定,却不想余波犹在,余孽难消。
      然不愧连中三元之才,顿时便厘清了前因后果,又抬起头,压着嗓子同谢元对证:
      “先生意思是……潘总管要送世子出宫避祸,因而先行请辞,以作将来后路。”
      “聪明。”
      谢元如此说着,便算是认同了王简猜测。他袖着手,自圈椅上站起身来,徐徐踱步至雕花门前。清冷天光映在他脸上,几分落寞,几分凛冽杀意。
      潘岳这一走,他一身亲故愈发寥寥无几。但人各有命,各有无法违抗的天意。他挡不住,任何人也挡不住。
      谢元念及此处,回头望向王简,望向这即便屡次忤逆,却仍与自己心魂相依的门墙桃李。一介不归路上的亡命之徒,倘若人不厌弃,人不畏惧,又何苦刻意执着?
      他内心思绪翻覆,使那目光如水,透彻而又波光粼粼的摇曳。王简受那目光浸润,蓦然间心乱如麻,唯有深深回望,任凭彼此早已分明却难以言喻的深情涌动。
      良久良久,便听那先生长叹一声:
      “可怜庶竭驽钝,皆为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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