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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安阳看看
容屿带着栖岩,一路行色匆匆,日夜兼程,离陈入魏,三天之后,终是骑着夜色赶到了西涯山脚。容屿原本是不能一句话不说就走的。朝王‘失踪’,朝国上下一心地乱,只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可是他看着栖岩每天白一点的脸,只希望马能跑地更快些。
路过函谷河,一年前,也是同样的脸,挂着一个时辰还没哭完的眼泪,直接蹭在了他的衣服上。想着她比他岁数小,他也就宽容地原谅了她。在他的不算长的人生中,他凑巧只见过大事,经邦纬国、秣马厉兵——仿佛细枝末节的事情,实难够上他贵为‘生杀予夺’的那双手。他从不需要操心自己家里米缸还剩多少,却要操心别人家的,从一针一线,到一砖一瓦,无数与他不沾亲带故的人,构成了他异常单调的一生。
在老天爷的眼睛里,他奋不顾身,乖巧地心无挂碍;在他自己的眼里,他确是独行在山谷之间,无人并肩。好在艰苛无比的童年,寒暑不辍的啃书,保佑他一览无余,处事也算得心应手。他十分幸运地受万千黔首拥趸,在无数烫人的目光中光鲜有余,同时,又十分不幸地一生任重道远,高处不胜寒。
这样单调规律的日子,从他受命誉恒接管梁臻开始改变,他和常人一样,还未尝过的东西,不敢轻易下什么定论,于是他花了些时间,才意识到这改变来自于何。他看着栖岩,可耻地凭借着追悔莫及的力量,明白了原来是遇上了天下掉下来的空谷足音。
栖岩体内有两股力量,卷着经络脉搏,分庭抗礼,每寸完好的肌理下都是些被搅碎的血肉,将她原本的内息踩在脚下。奇经八脉织成的网,成了那不知名物件和血魄白刃相接的战场,两厢狼奔豕突,却又不相上下,争斗了三天三夜,也没分出个山大王。
她蓦然睁开了眼睛。
入眼一片强光,她仿若失明,丝毫没有反应。体内两股力量将她四肢百骸的力气席卷一空,胸口前像轧着碎石,正铺着马道,碾地她欲哭无泪,过了半刻,她后知后觉痛苦地哼出了声。她想抬手,却没抬得起来——被什么东西压着。栖岩偏头一看,容屿细长的爪子,正扣着她的爪子。
栖岩朝容屿望去,他们重逢地突然,那时她正被段秦的真气搅得头晕眼花,没机会话旧,更没来得及问问他,她远在陈国的这一个月,他过得好不好。容屿动了动,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见栖岩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便慢慢直起腰背:“看出什么名堂来没?看来水令和血魄没扰得你七窍生烟?”
栖岩一怔。
她欲开口,却发现努了半天的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容屿与她交握的手缓缓发力,源源送来一碗解渴甘甜的内力,栖岩体内两股不请自来的势力停战休息,筋脉归位,气息瞬间顺畅了不少。她环视了下四周,迫切又艰难,清了清嘶哑的声音,刚想张嘴,却被满腹不分先后的问题难住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个问起,于是容屿和她大眼瞪小眼半天,也没见她微微张开的嘴巴吐出什么成型的一字半句。
这回轮到容屿叹了口气:“段秦送了你不少两百年的真气,所以你现在有些发烧,不过这倒不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他后来又朝你推了什么物什?”
“记得,”栖岩声音十分不悦,“比那两百年的真气疼。”
容屿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栖岩:“那东西叫‘水令’,不知道你听没听没?”
他的语气稀松,便让栖岩有了种自己只是伤风感冒的自信,她也万分轻松回道:“水令?哦,你们朝国那个宝贝?”
容屿停顿了半刻。
朝国建立之初,得天子钦赐水令,说是一种自保圣物,留给君王防身用的,一旦中了水令,五脏六腑定被搅碎而死,唯一有个不太聪明的缺点,此宝乃是个铁面无私不认人的夯货,如若某任国君手一滑,朝自己身上送,水令也绝不会冰雪聪明地推开这杯乌龙茶。是以这么多年以来,它都一直是个荣耀的象征,没什么人它当个足斤足两的宝物——除了段秦这个十分当真的外人。
容屿也没想到容家那么一大仓库的宝贝,段秦只十分有眼光的挑了‘水令’。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一旦中了水令,便是五脏六腑,玉石俱焚。”
栖岩:“……”
“不过水令一时半会伤不了你,”容屿适时的安慰道,“你师叔将血魄用在了你身上,如今血魄与水令缠斗,上策是血魄更胜一筹,且还有余力解鸾羽的燃眉之急,下策是两败俱伤,但能保下你一命。不过我听说仅存的一脉强血,被段女侠一剑打跑了,所以此事,还未有个定论——你还记得吧,血魄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栖岩深深抽了口气。
“宗主还说,若届时血魄牺牲了,还请你亲上知母山,负荆请罪也要把那凉澜姑娘请回来。”
“……”
她那时替宗主跑腿去了趟七凰城,只是三差五错,让段南薇送了命,于是她两眼一闭,自认了倒霉。结果祸不单行,还未卖个苦劳,段秦又来搅局,一番因缘下,她又被水令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如今命还未保住,竟又要去请那凉澜?栖岩痛苦地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这是哪,我睡了几天?”
“鸾羽,”容屿以为她又不太舒服,一边把手从她额头辗转到她的胳膊上,仔细的探着脉,一边回答着她的问题,“五天。”
“鸾羽?!”她皱着眉头,走马观花地将不省人事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试图想回忆起来,自己是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就回到了高老庄。可惜她的脑袋此时三刀六个洞,要紧的不要紧的,漏了什么也不知道,只好想到什么问什么:“段忧服呢?”
容屿回道:“前殿,擅用血魄,被宗主骂着呢。”
栖岩遽然抽回手,一拍脑袋,要紧的事情终是摸了回来一件:“所以段忧服是装的?他压根没受伤?枥安那会就没?他们一直在骗我?”
容屿耐心地拉回她那只激动的手:“这局你师宗布了大半年,须得谨慎,即便我知些内情,也没立场告诉你。”
栖岩想到在七凰城忧服那走两步就吵着闹着要歇一步的嘴脸,便咯咯咬着牙。
水令和血魄休息够了,又互相看不上眼,蠢蠢欲动起来,栖岩连忙握紧容屿的手,做了个方便他渡内力的姿势:“万一,我说万一,血魄不敌水令怎么办?”
容屿回扣住她的脉,一时没有说话。栖岩只以为自己问了个他十分不屑的问题,却不知道容屿宽裕的皮相底下,也出奇地害怕。九州说他呼风唤雨,不亚于什么神仙转世,他再不当回事,也不免也是位十分骄矜的青年才俊,不说他解不开的难题,连他犹豫不决的时刻也少有,从小到大,可以说都很担得起自己的盛名。
可是得知段秦对栖岩下了水令,以‘从容’为看家本事的人,忽然没有了底气。他对水令了解地太少,也只是在他爷爷嘴里匆匆一闻,不过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栖岩命在旦夕,他没空折回安阳去了解水令,更没指望此时被关在后山的段秦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他甚至没告诉栖岩,连一宗之主宗主段半仙,都只能指望大开禁术阁来解这道难题……还没什么把握。
容屿笑了笑:“能救鸾羽的宝贝,救不了你一条小命?你不如好好休息,就算不给血魄拖后腿了。”
栖岩踟蹰一顿,才问道:“那你……”
“我就在这,你要是还疼就告诉我,”容屿忽然十分温柔,连目光都掺了些明显的情绪,“很快就会没事,有我,有段忧服,还有你宗主呢。”
栖岩看着容屿,却总觉得不对劲。
容屿温柔地不是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关心则乱。栖岩沉默地垂下眼睛,心头却无端一紧,容屿嘴上说没什么,却对她轻声细语,呵护备至,搞得像自己快临终了似的。她不知道此时外面是什么气候,只听见风声与雨声通通朝她耳朵里灌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反而在这么不对劲的当下,从前与容屿之间隐隐若现的距离感烟消云散了。
她默不作声地躺着,只觉得空气越来越重,一种她从没有应对的情绪突然敲门做客,她慌不择路,抬手捶了一下脑袋,想一拳让自己少胡思乱想点。
栖岩的这番动作落在容屿眼里起先十分唐突,却在片刻之后,让他倏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行不一——嘴里说着没事,表现得却像是出了大事。他拉起栖岩的手,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看,眼见栖岩被他看得越来越不自在,他才忽然一笑,托着腮,不正经地说道:“我还想起一桩事,好事。”
浅薄的少女被诱敌深入了也不知道,顺着容屿的声东击西而下,一心静候下文。
“你爹爹不久以前,替你我定了一桩婚事,原来觉得无可厚非,现在倒觉得物超所值。”他笑意微微地看着栖岩,不动声色地主动勾搭着床上无知的人,见她先是好奇,后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便四两拨千斤地补充道:“没人告诉你吗,还是你爹爹亲笔写的婚书。”
栖岩:“……”
“怎么,你不信?那我们来对对你的八字?”
“……”
容屿虽然笑得十分疏朗惬意,却是毫不退让地压迫着栖岩。亡羊补牢是他这几年第二擅长的事情,刚才是他一时疏忽,适得其反地让栖岩担心起了自己的小命,好在他灵机一动,借了烟花风月一个顺水人情,把他的不正常,‘嫁祸’给他对于她的情意。他十分了解栖岩——她的脑袋瓜子十分狭窄,一次只能装下一件大事。
栖岩对小命的担忧,果然顷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一言难尽的表情。她的眉头皱得十分较真,仿佛正在破解一副高深莫测的画作,眼中同时憋了好几份不解。
容屿看着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语速很快,想起了之前被段秦软禁的时候忧服告诉过她的话:“是不是说把我‘托付’给你之类的话?”
他不容置疑地回道:“不是。红纸黑字的婚书,缔得是媒妁之约,‘托付’两个字,不太准确。你有手有脚,托付给我做什么?”
闻言,栖岩缄起口来。她不知该怎么解释,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开始害怕。她眼瞧着陆子舆真心错付,换来一个没心没肺的安缕缕,段南薇跋山涉水,最后满盘皆输,赔上性命。她眼瞧着儿女情长艰险困苦,举步维艰,根本不像话本上,李家村寡妇与王家村屠夫,战胜来回三十里地的距离得以长厢厮守那样轻松。
她无比清楚自己对容屿的心思,更别提她爹未卜先知地用一纸婚书替她铺了路,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玉皇大帝和他夫人都不一定这么顺理成章,所以更加担忧。她心态不好,生怕一手好棋毁于半路,总觉得别人无法善终的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地落在自己头上,所以潜意识里披坚执锐的理智,十分恪尽职守地按着她那破土而出的心意。
她说不出口,脸便皱成一团。
容屿也不勉强她,只不嫌事大地将栖岩的手整个握实:“你愿意不愿意,都等你好起来再说,我也没拿刀架住你的脖子,倘若你说不,我也不是会恼羞成怒的小人,更不会记恨你,总之,这件事,决定权都在你……”
栖岩听得太认真,没注意容屿手上的小动作,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眼皮也睁不动,她缓缓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容屿不要脸的话,渐渐留在了耳朵外面。
见她睡去,容屿不再巧言。他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窗外的风渐消,只剩廊檐排疏积雨的水声,安谧而空荡。段忧服正要推门而入,寂静的屋子里,传来容屿缓慢低沉的声音:“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安阳看看。”
屋内的人心无旁骛,屋外的人手一顿,沉默地停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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