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令月坐到进门的椅子上，张寿笑眯眯地招了四个宫女和两个太监来，依次介绍，“按照贵人您的位分，该有一名掌事宫女，两名贴身宫女，四名下等宫女，一名掌事太监，一名下等太监。这些是内务府精挑细选来的伺候贵人的。”他转头向门口六人道，“还不给贵人磕头请安。”
　　挨着顺序，张寿依次介绍，“若栀，若柳，若梅，若桃，冯安德，祝敏。”
　　令月一一看去，皆是白净规整，眉目恭顺。向碧落点点头，然后发下赏钱。六人皆磕头谢恩。只听张寿道，“……都是刚进宫的，若是有什么差错，还请贵人多担待。”
　　这便是……干干净净的意思了？可又是谁叫他说这话的？
　　令月微笑，“内务府挑人，自是不会差的。”

　　张寿谦卑地弯了弯身子，又道，“如今您带了两名贴身宫女来，还差着一位，四司六局里头稳重的姑姑不少，若是您放心，奴才可为您推荐些人，当然，自是要合您心意的……”
　　令月想了想，这位子倒不能轻易许人，于是含笑道，“沉香是静太嫔的大宫女，做我一个小小贵人的掌事宫女，还是做得下来的，叫她先担着些罢。我一向喜静，无需那么多人伺候。”
　　张寿倒也不意外，只恭敬说了声“是”，又补充一句，“因您名下有缺，若是将来贵人缺人伺候，您随时打发人去内务府，奴才们立即替您挑人送来。”

　　令月吩咐碧落取银子赏了张寿，他含笑谢了恩，领着些人离去。然后进了西暖阁去，招呼沉香碧落二人过来，“碧落，这会儿你先陪我去主殿拜见肃嫔娘娘。沉香，你先去同他们讲规矩。你跟着姑爸爸多年，教下头规矩不必我多说，最重要的一条，不许他们随意进殿伺候，都安排些粗活做着。”
　　沉香一点就透，立即应下。令月起身，带着碧落出了殿门，直往主殿去。

　　延禧宫主位肃嫔，漠河王府郡主墨佳氏，令月没见过此人，因为太后不愿见她，嫌她没学好官话，差了规矩体面。其实后宫嫔妃出身各异，但大多都学好了官话才进的宫，这位郡主倒是特殊。
　　令月走到主殿门前，与守门的小宫女道，“烦请通传，宜贵人钮祜禄氏，前来拜见肃嫔娘娘。”
　　这小宫女福一福身，转头进了殿内，不一会儿，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看到一个眉眼弯弯的女子被几人簇拥着出来，“早听说了我这儿要来个伴儿，等了好多天了，唉呀你总算来了！”

　　令月定睛一瞧，是大气的鹅蛋脸，但又有清晰的下颌线，一双杏眼一笑便如同月轮一般，叫人瞧着亲切。她只作家常打扮，发髻也不簪花，只戴了一束翡翠流苏，令月却看得出是极好的东西，整个人给令月一种富贵养出来的纯真。
　　“里边儿坐！”她亲自出来迎，令月也不推辞，跟着她进去。这位肃嫔的确如王秉忠所言，是个好相处的，况且她还比令月小两岁，心思不深。
　　走到西暖阁，令月给她行礼问安，正打算蹲下去，就被肃嫔一把扶了起来，“净整那些没有用的！坐坐坐！”令月哭笑不得，被强按着坐下，只听肃嫔转头，“冰碴子，给宜贵人上茶。冰溜子，去把我备好的粘豆包拿过来。”

　　令月不禁一笑，怎会有人给贴身宫女起这种名儿？
　　“你多大了？我十六了。”肃嫔转身坐下就拉着开问。
　　令月答道，“回娘娘话，嫔妾十八。”
　　“呀，你还比我大呢！那我该叫你姐姐才对！”肃嫔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不是说十八岁以下才能入宫的么？
　　令月连忙摆摆手，“娘娘折煞嫔妾了，宫中姐妹自是按照位分，不看年岁的。若娘娘肯同嫔妾亲近，该是嫔妾唤娘娘姐姐才是。”
　　肃嫔撇撇嘴，“都住一块儿，那肯定亲近呀，但是这姐姐妹妹的各有各的理也不好说了，干脆叫名字吧。我叫卓晴，你叫啥啊？”一面说一面把桌上的瓜子抓一把到自己手里，然后推到令月跟前，示意她也吃。
　　令月微微颔首表示谢意，又回话道，“嫔妾名令月。”
　　“令月……”她比划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唉呀，这名字老好了，我稀罕……行，那我叫你令月，你叫我卓晴就完了。”

　　说罢她就开始嗑瓜子，令月有些犹豫，“这……嫔妾不敢直呼娘娘闺名。”
　　肃嫔问，“我是主位，那你是不是要听我的？”
　　令月点头。
　　肃嫔发出一声清脆的嗑瓜子声音，然后道，“那就完了呗，我让你叫我卓晴，你得听我的。”
　　令月有些哭笑不得，只得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来，吃点儿瓜子儿，新上的。”肃嫔扬了扬头，令月见她如此随和，自己也没什么好矜持的，也干脆不推辞了，抓了几颗跟着嗑起来。

　　冰碴子跟冰溜子一起进来，端着茶点，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令月还特意看了看她俩，明明是长相清秀的姑娘，怎么得了这样的名字……
　　令月再一看所谓的茶点，不由得眼睛睁大。寻常宫中的点心不过三五块放在碟子里，可冰溜子端的粘豆包足足堆成一座小山，拿了个巨大托盘装的。
　　肃嫔笑道，“我跟你说，冰溜子老厉害了，做饭那手艺老毕了，我阿玛专门叫她跟着我进宫的。知道你今儿要来，专门蒸了粘豆包，我就好这一口。”
　　令月迟疑着问，“是不是……太多了些？”
　　肃嫔摆摆手，“那咋多了？你吃点儿，你再打包回去给你宫里人分点儿，我这儿还吃呢，还有我的宫人……我跟你说，我宫里那小泉子就好这一口，每回做他都高兴……快点儿尝尝，热乎着呢。”
　　令月取了一个来，一口咬下，黏黏诺诺的口感，又有豆沙的清香，着实不错。看令月含笑的表情，肃嫔就骄傲道，“你看吧！我都说了好吃！待会儿吃完饭，你打包点儿带回去。”

　　“吃饭？”令月好不容易吞下去一整个。
　　“你头一回来，我还能不请你吃顿饭咋的？你放心，全是硬菜。铁锅炖大鹅，还烀了一笼酸菜猪肉大包子，这小味儿不比御膳房好多了？”肃嫔一锤定音，倒也真是没给令月拒绝空间，这边说完又转头看向冰溜子，“你去后头看着点儿，好了就摆上来，我都饿了。”
　　令月这才想起，貌似肃嫔进宫之后，皇帝给肃嫔在延禧宫单开了小厨房，顿顿吃着家乡菜，幸福极了。

　　别人头一天入宫，只怕都是战战兢兢，或者是觉着风光无限，心中充满志气和骄傲。可令月头一天做贵人，根本没心思想别的，因为最大的感受是，撑。
　　是的，跟肃嫔一起吃顿饭，不停被劝菜。锅里的鹅肉、酸菜、粉条儿、地瓜、土豆，是捞了一轮又一轮，令月还狠狠干了两个大包子，最后实在吃不动了，面对肃嫔连连的劝菜表示无能为力。
　　“唉呀你们京城的姑娘就是秀气！吃得也太少了！”劝菜完了又上酒，“这样，咱俩头回见，得喝点儿！”
　　这酒不辣，令月勉强喝了两杯，腹中涨涨的，也表示不行了。肃嫔一撇嘴，“唉呀你就这个量，养鱼呢？！你这真是差点儿劲儿，行行行，你陪着吧！”
　　令月就瞠目结舌地看着肃嫔又喝了二两，还吃了一轮，干了三个包子和一些炖菜。令月疑惑，这么吃，怎么就不胖呢？肃嫔虽说不是江南女子弱柳扶风的模样，整体骨架偏大，看着非常健康，气色也好，但日日这么吃，也不胖，倒是个奇迹。

　　肃嫔喝得上头，脸上浮起两坨潮红，举起酒杯，拉着令月的手，“令月！庆祝咱俩认识！以后常来串门啊！”
　　令月看她兴奋的样子，像是喝醉了，忙对冰碴子道，“要不然给你们主子做个醒酒汤备着吧？”
　　冰碴子很淡定，“回贵人的话，我们娘娘不喝那玩意儿，睡一觉起来再喝一轮儿透一透就没事儿了。”
　　令月：“……”惊讶于漠河民风彪悍，很佩服地点了点头。
　　最后走的时候，冰溜子还没忘粘豆包，蒸热了之后打包好送到了碧落手上。

　　等回了自芳堂，碧落才有些怔怔地开口，“肃嫔娘娘，倒是神奇……”
　　令月微微一笑，她心里挺喜欢肃嫔的，因为这样的行事做派是很难装出来的。一开始，令月知道自己被赐到延禧宫，便知道太后会不高兴。延禧宫地处偏僻，主位肃嫔入宫不久，至今没学好官话。皇帝乐得纵容她，也不急着要她伺候，是以肃嫔到现在也没侍寝。把令月扔进这儿，岂不就是要冷落她的意思？
　　不过今日与肃嫔一见，令月便觉出妙处来。肃嫔天真活泼，自然不会苛待了令月，大抵也不会算计什么。在外头看来是个不好的去处，实则里子却很是不错的，在延禧宫日子应当能过得很滋润。

　　“叫沉香进来替我更衣，你去把粘豆包给下头都分一分。”令月打着哈欠，“我实在撑住了，你快做个消食茶来。”
　　碧落噗嗤一笑，“格格……哦不，小主今日可真不容易，奴才立刻去。”
　　碧落出去不久，沉香便挑帘子进来，扶令月到屏风后，一面替她宽衣一面道，“小主，规矩都教过了，奴才瞧着他们都算是老实的。”
　　令月点了点头，忽想到什么，又道，“虽然是刚进宫的，可名字都改得这么齐整，显然是专挑来给我的……你想法子查查他们底细，看看都是什么出身，同哪里有联系。”对外是内务府轻视她，给她挑的全是新入宫的没规矩的，可仔细一想，若是背后没有势力，未尝不是好事。
　　“是。”沉香伺候令月换上睡衣，又扶她坐下，脱了花盆底鞋，换了柔软的拖鞋，又扶她去妆台坐下，卸了钗环首饰和发髻，拿桂花油轻轻篦着头发。

　　令月抬眼，看着镜子里的沉香，开口道，“你是姑爸爸的人，我心里敬你，叫你担了掌事的位子。这个位子责任重大，若是我宫里成了筛子，便叫我失望了。”
　　若是静太嫔早就策划叫令月入宫，这个沉香估计也是一直好生调教着给令月的，能力定然是不差的。令月很放心用她，可是，她的忠心得是对自己的，她的敬畏也得是对自己的。
　　沉香微微抬眼，令月面容平静，可那一双凤眼里头说不出的威严。沉香当即沉声道，“奴才定不负小主所托。”
　　“你是我的人，今后也只能听我的话行事。若是你心里糊涂，擅自行动，坏了我的规矩，那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在姑爸爸身边多年，这些话，不必我多说。”令月从沉香手里接过篦子，自己侧着头轻轻梳着一缕头发，语调慵懒。
　　“奴才谨记。”沉香亦没什么表情，令月很满意她的镇静，说明静太嫔调教得好。

　　嫔妃入宫，应当去给皇后请安，可如今中宫暂缺，惠贤二妃协理六宫，令月便落得轻松，不用出门，况且如今后宫禁足，更是个好借口。令月本想着解了禁足后该去向太后请安，谁知第二日晌午后苏佳姑姑就领着好些人来，说是替太后送赏赐，同时传了太后口谕，叫她不必特意去请安，今后跟着后宫嫔妃每旬按例请安便是，若有要事，太后自会召见。
　　令月满面感激，“我能有今日全是太后疼爱，还请姑姑向太后转达，嫔妾定好好辅佐惠妃娘娘。”
　　苏佳姑姑看着很是满意，说了好些好话方才离去。

　　太后这一拨人走后，令月笑容缓缓落了下来，转头便进去坐下，心里默默盘算着后头要做什么。碧落匆匆过来，“小主，肃嫔娘娘来了。”
　　“啊？”令月抬头，“还不快请进来？”
　　碧落一开门，肃嫔就径直走进来，毫不客气地坐了，“你别行礼了，坐下坐下……冰碴子带着宫女们在串串儿了，晚上咱们吃顿小烧烤，喝点儿酒透一透啊。”
　　令月面上有些为难，“昨日喝了酒，胃里便有些涨，只怕今日喝不下，只能陪娘娘吃一些了。”
　　“你就喝那么两口就不得劲儿了？那行吧，那你还是陪着吧。我叫小泉子去烧炭了，快好了，等会儿我叫冰溜子过来叫你，你赶紧来，烧烤得趁热吃。”说罢她便站起身要走，令月也跟着站起身来，她似是想到什么停下脚步，又回头道，“令月！都说了叫你别叫我娘娘了，我叫卓晴！”
　　然后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令月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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