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之恋

作者:克拉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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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迪特的噩梦



      艾迪特发现自己正走在巴黎的街道上。

      深夜的街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她自己的脚步声。一向无所畏惧的少女此刻却不安地紧了紧肩上的斗篷——这城市静得太过分了,好像整个巴黎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

      终于,街道另一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底层的群众们成群结队地点着火把走过来,放声欢唱着卡马尼奥拉,为首的男人被人们簇拥着,以凯旋而归的姿态高举着一根长木桩,那木桩上插着一颗贵族少女的头颅。

      艾迪特总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那颗苍白而美丽的头颅是谁的呢?塞纳河畔桥洞下的奇迹天使吗?

      那队民众走至近前时,艾迪特才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她认出了她最熟悉的五官:那是夏琳·圣克莱芒的头颅。

      她的闺中好友从那木桩顶上望着她的杏仁眼睛已然失去光彩,嘴巴大张成一个漆黑的孔洞,围绕整张脸的浅色乱发沾满污黑的血迹,脸上所残留的死亡那一刻的表情,半是恐怖,半是忧伤。

      经过艾迪特时,那打头阵的男人恶意地将木桩上夏琳的脸庞转向她,又像在后台操纵木偶表演那样上下左右地摆动了几下手中的木棍,引得周围的群众一阵哄笑。

      她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那男人胡须杂乱的脸。那正是昨日要取她性命的复仇者。

      艾迪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有什么东西涌上喉咙。她凭着本能朝着另一个方向逃跑起来,直到跑得嗓子眼里尝到铁锈味,跑得恐惧和愤怒的泪水被迎面扑来的寒风冻结在脸上,跑得她以为自己已经出了巴黎城,也无法停下来。

      可是为什么她依然没有看到这条街的尽头?她猛地被脚下的什么物体绊倒在地,地面上的石子磨破了她的衣裙,在她手掌心留下数条血印。

      但她已丝毫顾不得疼痛——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她认出了绊倒她的尸体。

      即使凌乱的黑发挡住了几乎整张脸,她依然一眼就看出了姐姐玛尔戈临死时的惊惧。她衣衫凌乱,显然遭受了士兵残酷的凌-辱。

      “玛尔戈!”她绝望地尖叫起来。

      恐惧令少女不敢上前,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本能地回过头想要继续逃跑,却再一次被不远处的尸首绊倒——这一次是阿黛勒姑妈,矮小苍老的身体趴卧在水坑边上。

      她这才注意到,黑暗中的四周是堆积如山的死人。其中有太多她所熟悉的面孔:身体已经冰凉的德穆兰夫妇交叠而躺,菲利普被子弹贯穿的太阳穴流淌着汩汩黑血……

      艾迪特想要尖声叫喊,喉头却像被扼住一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她欲拔腿逃离,腿却只是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只能双手掩住大张的嘴,发出阵阵绝望的喘息。

      她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气味。这来自她自己的咽喉,还是来自这些不幸的死者?

      都不是。她抬起头,看见前方的广场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断头台。黑红色的血不断地从那高台边缘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条鲜红的溪流,仿佛获得了生命般向着她脚下迅速流淌而来。

      然而吸引了少女目光的却是那正被台上的刽子手押向铡刀的身形。那人穿着染血的白衫,金色的发鬈被粗暴地剪到脖子上方,在大风中无力地翻卷着。

      “安德烈!”她疯了似地向断头台冲过去,可是双腿却好像在深水中走路那样缓慢凝滞,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那死神的魔窟。

      她的心猛烈地笃笃跳动着,和断头台周围响起的一片行刑的鼓点混杂在一起。

      铡刀落下了。刽子手从篮子里慢悠悠地拣起她心上人的头颅,对着扑到台下的少女挑衅地一笑,把那颗头丢进了她怀里。

      他死不瞑目,淡蓝的双眼仿佛仍有意识那般,悲伤地凝望着她。

      “不!”艾迪特跪坐在席卷整个世界的血泊之中,抱着那血淋淋的头颅仰天哭喊。

      ---------------

      “不要!”少女猛地惊醒了。

      下一刻,她却更是受了一阵惊吓。她感到自己的怀里果真抱着一颗头颅,低头时看见安德烈的脑袋就搁在她的被子上,苍白的脸扭向她,金色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

      艾迪特惊呼一声,一下子松开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将上半身仰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她剧烈的动作也弄醒了他,安德烈睁开了仍略显迷蒙的蓝眼睛,坐起身来,茫然地捋了捋脑后的金发。

      “啊,您对断头台的瘾犯了!”她气恼地冲安德烈叫道,“您干吗把脑袋像那样伸到我怀里,像伸到桑松的铡刀下似的?”①

      安德烈倒显得有些委屈:“你刚刚好像做噩梦了,我俯过身去想安慰你,结果你一下子抱紧我的脑袋不撒手,我就只好那样睡下了。你手劲还真大,我现在的脖子还有些疼呢。”

      她这才留意到他白皙脖颈上自己的手臂刚刚压出来的一道红印,想象到他描述的情景,噗嗤一声笑了。

      “那你难道没梦见自己和断头台亲密接触吗?”她坏心眼地调侃道,刚刚恶梦的阴影已经一扫而空。

      “没有呢,还真是不可思议,”安德烈配合道,“看来我是太累了。”

      艾迪特抬起身来,去亲他泛红的喉结。安德烈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吟。

      “不过你怎么也用那样的话说我,像那些记者一样?”他把她搂在怀里,口中埋怨道。

      “这是难以避免的,”她坏笑道,手指点点他的胸膛,“谣言传得多了就会变成真的。谁知道你在背后会不会真是萨德侯爵的门徒、刀尖舔血的魔头呢?”

      “你还忍心这样戏弄我,因为那些传闻,我压力已经够大了。”他幽怨地望着她。

      “那让我来补偿你吧,可怜的小东西,”艾迪特眼珠一转,“给我拿纸笔到床上来。”

      “你打算做什么?”安德烈不得其解。

      “等下看到你就知道啦。”她朝他挤眉弄眼。

      安德烈耸耸肩,走出卧室。不一会儿,他折返而来,将艾迪特要求的东西递给她。

      她趴在床上,刷刷在纸上书写起来,两条小腿调皮地高高翘着,脚丫不安分地前后摆动。

      安德烈好奇地凑过去读到:“……那些指责他人为独-裁-者、暴君和刽子手的人,真的是出于对流血的不忍吗?他们混淆视听,将罪犯的报应描绘得仿佛圣徒的殉道,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布里索分子试图唤起人们对国王的同情时所用的苦功。如果这些人对人民的苦难视而不见,却如此容易与阴谋家共情,那么《自由女神报》只能推论出他们的鲜血并不比那些人纯洁。”②

      “这下我成了你的御用文人啦!”艾迪特俏皮地回头冲他一笑。

      “感激不尽。”他欣慰地笑笑,双手搭在她肩头,替这牙尖嘴利的小记者按摩。

      艾迪特咬着羽毛笔的笔杆,骄傲地说出构思:“小人们说断头台女士是凯尔奈的情妇,那么我要回应你所钟爱的情人只有法兰西。”

      “还有你。”他俯身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

      --------------

      “夏琳!最好的朋友!”甫一走进圣克莱芒家的旧屋,艾迪特就像鸟儿似地张开双臂,飞奔到轮椅上的夏琳膝边。

      “你来看我啦,亲爱的艾迪特,”前贵族少女脸上绽开温柔的笑靥,“我一直惦记着你,可我出不了门。看到你又这样容光焕发,我高兴极了。”

      艾迪特拉着夏琳两只细瘦的手感慨:“你现在可是我的恩人啦!”

      “别这样笑话我啦,艾迪特。”夏琳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此刻看上去这样柔弱,让人很难将她和前几天那靠着自己的力量杀死了一个壮汉的女武神联系起来。

      “你的腿还痛吗?我刚刚听拉斐尔说了,德穆兰夫妇邀请我们这周末到郊外的养马场放放风,丹东公民和她可爱的新婚妻子也会来。你也一起吧,夏琳!”艾迪特兴高采烈,语速极快地说道。

      “要是不给你们太添麻烦的话,我也很乐意同行。因为这双腿,我都习惯于深居简出啦。突然出去旅行,还真是新鲜呢。”

      “你的腿还有康复的希望,不是吗,夏琳!”艾迪特望了望朋友毛毯下的膝盖,又看向她的脸,双眼闪闪发亮。

      “什么?”夏琳怔了一下,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那日的壮举,随即苦笑着摇摇头,“不,我从不抱这样的奢望。从七岁时起我就不再这样幻想了。如果要问我当时怎么能够站起来,那也不过是你赐予我的奇迹罢了,亲爱的朋友。”

      “可这奇迹的力量难道不可能更进一步?”艾迪特不甘心地问道。

      “这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但我并不会为之祈祷!”夏琳微笑地将手贴在心口,“我欣然接受人家给予我的一切。只要不去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会因希望破灭而痛苦!革命初始的那两年,让拉斐尔垮掉的便是这样的痛苦。他总梦想着某天清晨一睁眼,旧日的生活就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唉,然而我很清楚过去是不会再现的。我从不埋怨什么,因此也不会痛苦。”

      “可是夏琳,你难道就没有一刻觉得命运待你是不公正的吗?”艾迪特忍不住问道。

      “我想,命中注定要我们忍受的事,如果不能平静地承受下来,反而是一种软弱。”轮椅上的少女此时的神情和她那天拯救朋友时是相近的。

      艾迪特撅撅嘴:“你就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看到这样的你,总是让我心疼。”

      “我也是幸运的。我还有你这样了不起的好朋友,不是吗?”夏琳弯下腰来,抚摸着好友的头发。

      艾迪特幸福地将头靠在夏琳的膝上。过去她常常因观点不合而任性训斥这位朋友,可在夏琳身旁她总会不自觉地变得孩子气,就像幼时在母亲裙边那样。

      她又快乐畅想起近在眼前的郊游时光来,眉飞色舞地对夏琳谈论着自己的种种计划。

      夏琳叹了口气:“对哥哥来说,散散心是有好处的。他的弦绷得太紧啦。这两个月的恐怖已经让他忧虑不已。拉斐尔的心肠是很软的。他和慷慨的丹东公民一样,希望这恐怖早日节制自己的步伐。”

      “安德烈他们会凭着理性为共和国做出最好的判断的。我们得信任两委员会。”艾迪特无所谓地回答。

      “怜悯怜悯拉斐尔吧,我的好朋友!就当是为了我的缘故。”夏琳握住艾迪特的双手,发出恳求。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夏尔-亨利·桑松(1739~1806):巴黎知名刽子手世家出身,在法国大革命的政治恐怖时期,共有3000多人成为他的刀下鬼。桑松手下依次送走过路易十六及其王后、罗兰夫人、丹东、罗伯斯庇尔等知名人物,完全称得上“流水的头颅,铁打的桑松”。(如果不得不穿越回那个时代,建议穿到此人身上,保命系数极高)

      ②布里索(1754~1793):吉伦特党重要领导人,曾主张对国王缓刑,九三年被送上断头台。“布里索分子”是对吉伦特派的另一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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