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啊？？？
　　大哥，我介意啊！
　　你这样让我怎么好意思？
　　程意面上挂不住了。
　　他觉得，沈西朗也未免太不会察言观色了。但程意很快又想到另一个可能——沈西朗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所以他才能协调两人之间的关系，从而达到微妙的平衡。
　　程意咧了咧嘴角，想露出一个礼貌得体的笑容，却事与愿违。他已经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了，但眼角眉梢沾挂的情绪，还是出卖了他的态度。
　　时过境迁，也许沈西朗是真的放下了，只把自己当成关系比较好的老同学。
　　程意啊程意，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糊涂了。
　　程意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东西，包括高中回忆、名言警句，还有亟待完成的工作任务，甚至开始默背《离骚》。他必须想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不会在这尴尬的气氛中无所适从。
　　程意灵魂出窍般机械地咀嚼着食物，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被沈西朗尽收眼底。
　　“好吃吗？”
　　猝不及防听到沈西朗的声音，程意吓了一跳，鬼迷心窍般说：“好吃啊，比楼下王叔做的包子好吃多了。”
　　沈西朗沉默了半晌，似乎他对程意的“夸奖”并不买账，脸上也看不见笑意。
　　话题到此终止，一时间餐桌上只能听见刀叉碰撞发出的声响。
　　程意从来不是“话题终结者”，但面对沈西朗，他只能认栽。饶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能活跃气氛但话题，只好埋头吃沈西朗做的早餐。
　　沈西朗的厨艺和以前相比更上一层楼了。
　　程意很快解决掉了早餐，因为他发现沈西朗不时投向自己的目光。他到底在打量些什么？程意心里发愁，他现在的模样一定很憔悴，胡子拉渣、一脸衰相，为什么沈西朗还有兴趣观察自己？
　　程意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话：“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
　　都说事不过三，如果第一次重逢、第二次再遇是巧合，那总不会有第三次。
　　这次宿醉带来的不适感没以前那么强，但脑袋还是嗡嗡作响，还有一阵阵钝痛。程意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冷不丁地听见沈西朗说：“头疼？”
　　“嗯……”程意坦白道，反正没有掩饰的必要，“昨天不小心喝多了。那个，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
　　沈西朗漫不经心的表情有点变了，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他皱了皱眉，说：“程意，这么大人了，你该学会照顾自己。”
　　程意你也老大不小了，程意你该收收心了，程意……程意在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他姐程心。这话说得，好像他还是个幼稚的小鬼似的。
　　程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明明导致自己喝上头的罪魁祸首就是沈西朗。
　　于是程意咧了咧嘴角，回道：“我知道了——沈西朗，你说话怎么和我姐一样？”
　　沈西朗似乎陷在某种情绪里，下意识地说：“因为你不让人省心。”
　　话音刚落，沈西朗反应过来，这句话好像太不妥当。
　　他逾越了界限。
　　程意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也没指望着你来照顾我啊。”
　　沈西朗愣了愣，似乎没想到程意会这么说：“抱歉，是我唐突了。”
　　程意皱了皱眉，以前沈西朗就这么文绉绉吗？是什么时候被自己带偏了吗？
　　还是说，他是在意识到自己逾矩了之后，故意这样说的？
　　程意有点膈应，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沈西朗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疏离而冷漠，就像够不着的天上的行云。程意也只是偶然在17岁那年，走到了云的遮蔽之下，于是他以为那就是只属于他的阴凉了。
　　程意摆摆手道：“我现在脑子不清醒，说了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啊，我们还是好同学。”
　　沈西朗道：“知道了。你聚会记得少喝酒。”
　　程意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收拾餐具：“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见沈西朗还老僧入定般坐着，程意瞥见他身上的外套，说：“呃，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之后还你。”
　　过了几个瞬息，程意才听见沈西朗说了声：“好。”
　　一如既往的冰山风格，仿佛刚刚那些叮嘱和关心是程意的一场幻觉。
　　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程意说：“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各种意义上的……”
　　沈西朗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程意说完。
　　“昨晚的事，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程意不知不觉又胡乱说了一气，他的脑袋乱哄哄的，似乎昨夜的酒精还烧灼着他的神经，“毕竟你回国了，咱们也能有个照应。”
　　沈西朗说：“你太客气了，只不过，不要再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了。”
　　程意点点头说：“好。”
　　在气氛又变得古怪和微妙之前，沈西朗开口道：“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道……”
　　程意愣了愣，飞速回答道：“当然，没问题，你想要我做什么？”
　　沈西朗伸手指了指客厅的置物架上放的一本书：“这本书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程意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他披马甲写的网络小说的实体书，是出版社之前寄给他的样本。
　　程意笑了笑说：“你这么想看这种小说了？”
　　沈西朗道：“这本小说在网上还挺火的，Cristy之前和我说过。”
　　程意的眼皮跳了跳：“你是说，高医生也喜欢……”
　　沈西朗道：“她是这个作者的粉丝。”
　　程意五味杂陈，他还以为自己的文笔只能糊弄下那些情窦初开的青少年。
　　“行吧，拿去。”程意绕过餐桌，将小说取下来递给沈西朗。
　　沈西朗接过书，说：“谢谢。”
　　“不用客气，这有什么？”程意不以为意，也没有注意到沈西朗看向自己的眼神。
　　临走之前，沈西朗问他：“头还疼吗？不舒服的话，再去睡一会儿吧。”
　　沈西朗站在玄关处望着他，大门敞开，外面的阳光倾泻下来，给他的身影抹了层温柔的光晕。
　　程意怔忡了一瞬，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模拟考后，自己打游戏打了个通宵，沈西朗直接找上了他家，将电脑的电源线拔了，让他去睡觉。
　　记忆中沈西朗的脸和眼前人的模样渐渐重叠。
　　当时沈西朗是怎么看自己的呢？好像和现在一样，关切、认真而又忧心忡忡。
　　接下来大半个月，程意再也没见到过沈西朗。
　　他像一阵风，程意还没来得及感受半点清凉，他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程意心想，也许，他和沈西朗本来就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高医生所在的医院的专题已经整理得七七八八，收尾工作也将要结束。除了在工作群上的沟通，程意和高医生的接触也慢慢变少了。
　　程意惯例在办公室摸鱼，挂的□□来了新消息。
　　那是他写网文的小号，待在各种大群里，但是常年潜水，也屏蔽了各种新信息。
　　程意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点开□□，不出意料，是他的编辑，昵称为“一条咸鱼”发来的消息。
　　咸鱼哥其实姓陈，是位和善的老哥，纵横网文界十年，掌握各种花式催更技巧，从程意崭露头角的时候就开始负责当他的编辑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也算是程意的伯乐。
　　[一条咸鱼]：颂之老师，《芒》准备影视化了，想请您为主题曲写首歌词，您看行不？
　　“颂之”是程意的笔名，他用了六、七年了。
　　程意回想了一下，这本小说很早就完结了，版权也卖了有一段时间，原来已经要影视化了。
　　程意隐隐约约记得，上个月陈哥和他说过这事，不过当时他在忙医院专题，没太上心，很快就忘了。他最近也到网上冲浪，这会儿才上微博看了看陈哥推给自己的剧版官博。
　　程意原以为自己的小糊文掀不起什么水花，之前陈哥也提到过，制作经费有限，阵容撑死了也只能请二三线的演员，还会挑选一些素人来出演。但没想到，这部剧的卡司一出，反响还不错，置顶的那条宣传微博有三千多转发。
　　不过程意对这些数据并不敏感，他比较佛系，小说写完就是写完了，像罗兰巴特说的，作者已死，接下来就是交给读者和观众自行解读了。
　　程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稳妥一点为好，便实话实说道：我没写过歌词，怕写不好，要不你们还是请专业的作词人吧？
　　[一条咸鱼]：没关系的，先试一下嘛！编剧部和剧组都很信赖颂之老师！颂之老师的文笔很细腻，而主题曲重在表达主人公那种微妙的暗恋情愫，我觉得还是请老师亲自写，效果会更好。
　　见程意没有回复，陈哥又继续苦口婆心地劝，似乎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程意只好妥协：好吧，我试试。
　　他在打出这行字的时候，眼前却浮现出了沈西朗的模样。
　　《芒》是程意最早写的一部小说，讲的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虽然程意在写小说的时候没有在现实中取原型，但那种单恋的感情，却是自己内心的真实写照。
　　□□又滴滴响了好几声，是陈哥发来的一些注意事项和细节。他说，这首歌是先词后曲，所以程意可以最大限度地自由发挥。他的原话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具体要求，不要有负担。”
　　程意按了按眉心，自己原本想推辞的，谁知道鬼迷心窍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但陈哥从自己入行开始就一直关照自己，总不能让他失望。
　　于是程意边工作，边开始构思歌词和旋律，等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已经能哼出一小段了。
　　回到家后，程意趁热打铁，将歌词写下来。
　　因为文稿没存在现在的电脑里，程意想找《芒》的实体书重新看一下——有些剧情他已经忘了，而且那本实体书他校对的时候做了记号，却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
　　对了，沈西朗前天从自己那里借走的，好像就是《芒》这本书。
　　程意只好打开网文平台去翻自己的陈年旧作，快速地浏览了一下重要的章节。
　　折腾了大概一小时，又经过了一轮删删改改，程意才在文档里敲下几行字：
　　“那就忘了我啦/不合时宜的花/就让它枯萎吧/离开或放下/都要了无牵挂”
　　既然分开，那就不必耿耿于怀，时间和遗忘，是治愈一切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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