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言

　　夜晚的天，还是像白天一样晴朗明澈。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星星，月亮挂在树梢，却比白天明显冷了下来。北风卷起辽东黑土地上的草屑浮土，吹打着曹营的旗帜和军营帐篷，钻进大帐缝隙里来。

　　“你哪儿都别想去，吃了药给我睡觉。”

　　昏黄的油灯下，张辽站在床前，将一碗红通通的药放在案上，一手拿着一杯清水，一手将郭嘉按到床上坐下，用力摁住他不让他站起来。

　　郭嘉坐在床上，无奈地看着他。

　　“文远，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你看看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有清儿大。”

　　“随便你怎么说。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舒服，药也不按时吃，怎么治病？今晚你就老老实实呆着，把药吃了，然后睡下去。雍伯他们三个我已经安顿好了，你都不用管。”

　　郭嘉低眉笑了一下。

　　“好，我答应你。可是，我饿了。没吃过饭，我怎么吃药呢？不吃饭就服药，我会不舒服。”

　　“啊？！”张辽才想起折腾了一整天，两人都没吃过东西，郭嘉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赶紧把手里的碗放下，张辽便对着帐外喊起来：“门口的，不管你们是不是都收了李典的钱，现在去给我弄点吃的！郭祭酒要吃饭！张辽也要吃饭！”

　　“文远，文远！”郭嘉站起来拉住张辽，“你不要胡说八道，刚刚太平了些，你此时要敛声静气，低调做人，免得又......”

　　张辽回身，将郭嘉又推回床上坐下，拿了披风便向外走去，边走边大声说道：“有什么打紧？！我自己当成生死兄弟看待的贴身亲兵都背叛我，我张辽做人看人都够失败。现在，连口饭都不给吃了？我不求他们，我自己去伙房拿！”

　　郭嘉急急从床上起来便去追他，走了两步便走不动，觉得胸闷气短，扶住案头喊了一声：“文远！”

　　此时，帐门刷一下拉开了，胡清儿和张辽那个王姓副将提了两个食盒进来，差点跟张辽撞个满怀。两人身上都披了霜花，带了一股子寒气进来，郭嘉被吹得打个寒战。胡清儿忙回身将帐门拉紧。

　　看张辽气冲冲要往外去，两人都有点愕然。

　　“将军这是要去哪儿？”王副将将食盒放在案上，看张辽神情不对，讶异地问。

　　“先生，将军，这是丞相让伙房专门开小灶做的饭菜，叫我们去取的，说将军和先生一天没吃东西了，晚上一定要吃好睡好。”胡清儿也跟着将食盒放下，看郭嘉靠着案头站着，再仔细一看他脸色，不由有点慌，上去扶住，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胡清儿觉得郭嘉身上又有点发烫。

　　“先生！你......”胡清儿立时慌了神，伸手去试郭嘉的额头。

　　郭嘉拉下胡清儿的手，靠着他站稳，对张辽说：“文远，张将军，别，别出去了，天黑了，都，都别再闹了，一起吃饭吧，好吗？”

　　张辽回头，看郭嘉气喘不接的样子，不由心中生愧。放下披风，疾步走到郭嘉身边，张辽要去扶他，被他抓了手臂，就势坐在床上。

　　“文远，吃了饭，我便服药。你不是让我哪儿都别去么？我听你的。我，我真的，真的很累，真的想好好睡一觉。我，折腾不动了。”

　　看着郭嘉，张辽觉得他憔悴得眼睛都凹了进去，尽管仍然双眸闪亮，但额上又泛出些虚汗来。人看着疲惫不堪，想起之前这场风波都是因了自己冲动，张辽不由低了头，暗暗跺了下脚。

　　“好，好。吃饭，我们吃饭。”张辽扶住郭嘉让他坐下，将披风丢给副将，便去开食盒。胡清儿上来将食盒里的饭菜都取出来，摆好碗筷，见张辽落座，王副将和胡清儿便要告退。

　　郭嘉叫胡清儿多拖了两个凳子，又他多摆了两副碗筷。

　　“你二人坐下，一起用膳。”

　　胡清儿和王副将互相对视一眼，王副将本要推辞，刚说了一句使不得，胡清儿便拉他坐了下来。

　　“王将军，我家先生就是这样的，一直跟我同席吃饭。将军莫要推辞，张将军也一切都听先生的。一起吃吧，再推搪饭菜都要凉了。”

　　胡清儿将筷子塞进王副将手中。

　　郭嘉举起茶杯，对王副将说：“今日为了捉住真凶，让将军受委屈了。郭嘉以茶代酒，向您赔罪。”说着便举起茶杯敬茶行礼。

　　王副将急得赶紧站了起来，单膝跪倒拱手：“祭酒大人说哪里话，若不是您神机妙算、洞察天机，怎么能那么快抓住害将军的真凶！更何况，更何况......”

　　王副将说着，眼眶红了。

　　“更何况，祭酒大人对王某，有恩。有大恩。”王副将低了头，声音都有些哽咽。“大人，我哪怕是死......”

　　“好了好了，”郭嘉站起去扶，“将军不必再提那些旧事，提了不过伤心。快些吃饭吧。”

　　刚把副将扶起来，帐门又轰地一声拉开来了。

　　只见曹操的亲兵站在门口禀告道：“将军，祭酒大人，丞相请两位到他帐内一起进晚膳。”

　　张辽站起来，茫然地看看郭嘉，又看看桌上几个菜，虽说种类不多，也不算丰盛，但可以看出在这行军途中，伙房已经尽力为他们准备这桌菜。

　　“谢丞相大恩。我与将军这便与你们前往。”

　　郭嘉也站了起来，对张辽点了点头。胡清儿立马站起来，拿了披风披到郭嘉身上，将青釭剑挂好。

　　“清儿，你与王将军就在此用膳，不必跟我前往。”

　　胡清儿一听就急了：“先生，我到丞相帐中不吃饭，我就陪着您！您刚刚好一点，我不放心......”

　　“我说不必就不必。”郭嘉回身向外走去，走过王副将身边，按住他肩让他坐回原来位子。

　　“王将军，你和清儿把丞相安排的饭菜都吃光，一点儿也不准剩。否则，以糟蹋军粮论处。我是监军，这是军令。”

　　张辽看着郭嘉走近身边，看他眼睛一瞬不瞬，以为要叮嘱自己什么。

　　郭嘉却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而后便跟着曹操的亲兵向外而去，什么都没说。

　　“将军！”身后，王副将和胡清儿却不约而同地对张辽喊了起来。

　　对望一眼，王副将上前一步，对张辽说道：“将军，这几日的事，末将都看在眼里。末将斗胆进言，烦请将军听祭酒大人安排，一切以监军为准。我认识祭酒大人比将军早，知他一直身体不好，这些年更是越来越差，他确是再也经不起折腾——若再有下次，不知他还能不能拦得住，挡得了。将军，祭酒来这儿监军，不过是丞相要护着将军罢了，我等一定会尽心竭力，练兵带兵，一个月后的比武大会，定不会让将军在丞相面前丢脸。稍后到了丞相面前，请将军切切不要再行冲动之事，但凭祭酒大人安排。末将僭越，请将军见谅。”

　　张辽从未见过王副将说过这么多话，觉得他说得竟句句在理，一时语塞。

　　胡清儿直接跪了下来：“张将军，求将军照顾我家先生，再不要让他劳心费力，让他好好吃顿饭吧！小的给将军磕头！小的把药热好等您带先生回来休息，小的再给将军磕头！”

　　说完，便拜倒在地。

　　“你们还在啰嗦什么？文远，快走，怎能让丞相久等？！”

　　郭嘉出了帐子，不见张辽跟过来，回身探头喊道。

　　张辽走出帐子，迎面而来一阵寒风，吹得他脑袋突然清醒了很多。身后，胡清儿带着哭腔的喊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将军，求求您，一定不要让我家先生喝酒！一口都不行！小的给将军再磕头！”

　　从张辽的营帐走到曹操帅帐，这段不算远也不算很近的路，郭嘉走得有点艰难。

　　走在郭嘉身后，张辽看着那瘦削的肩膀，身上披风被风吹起，腰背单薄，好像马上便要被风吹走一样。星光下，那人身上披风里的金丝一闪一闪，这条披风又是曹操给他披上的。两个带路的亲兵告诉张辽，本是让郭嘉跟张辽回帐休息，却想不到回了帐一时还没饭吃；送了饭来，又担心郭嘉吃不好，最后还是要叫他回到曹操身边去。

　　郭嘉走着走着便有点走不动，路过骑兵营，便靠住马厩喘气，张辽想事出了神，没防备郭嘉停住，便撞了上去，赶紧一把搂住，才算没摔倒。

　　郭嘉抱住马厩边上的柱子，站稳身子喘气。张辽一迭声地问他撞着没有，却不见他有回音。

　　揽住肩头一看，郭嘉只是盯住那马厩里的战马。

　　“奉孝？”

　　“文远，这马，是我那年在寿春的时候，丞相送我的。”郭嘉看着其中一匹不起眼的黄色皮毛的马，轻轻地说道。

　　“虽然后来，营里的马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但是我始终最喜欢这匹。”

　　郭嘉伸了没受伤的手，抚摸那黄马的马鬃。那黄马似乎也认出了郭嘉，将头脸使劲蹭着郭嘉的手。

　　“那年我在行军路上中流矢受伤，摔下马去。它围在我身边，挡着后面的马，不叫它们向前踩着我。”

　　郭嘉又摸摸那马，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额头靠在那马脖子上，挨了一挨，便裹紧披风，转身又向前走去。

　　身后，黄马突然嘶叫了一声。

　　郭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停了一下，便又决然向前走去。

　　张辽急忙跟上，发现郭嘉加快了脚步，突然便走得很快了，身后那马便又嘶喊起来，见郭嘉不回头，叫声也变得悲怆凄凉。

　　张辽跟着郭嘉急急地走着，看他脚步有点踉跄，想伸手扶他，被他推开，只得跟在他身侧随他急行。

　　“祭酒大人，不要急，丞相说，他会等你的，慢一点没关系。”

　　曹操的亲兵也在侧劝道。

　　郭嘉似乎充耳不闻，仍是加快步子急急向前走。

　　张辽赶上去，跟在他身边，见他微微仰起了头，两眼看着深邃的如蓝宝石样的天空，眼睛里璀璨闪亮，细看，却是噙满了泪水。

　　“奉孝......”

　　“我，再也骑不了马了。”郭嘉仰着脸，喃喃地看着天。

　　“我再也骑不了马了。”喃喃地说着，郭嘉便自嘲似的苦笑起来。

　　????“骑不了马，你还可以坐车，还可以做官治理地方......你这么聪明，还愁不能帮到丞相吗？”

　　????“是，你说得都对。你们说得，都对。”

　　????郭嘉仍是笑着，望着那远处的星星。

　　????“可我郭嘉，我始终只有陪伴在丞相身边，我方才是我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