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生来

　　沅忆的回笼觉睡到八点，精力略有恢复。她和顾妈吃完早饭就赶到公安局，继续了解案情发展。大胡见她们来了，把她们领到会议室。先是让她们赶紧操办顾妈妹妹的身后事，然后很隐晦地告诉沅忆，如果担心犯罪嫌疑人得不到重判，沅忆可以适当利用网络的力量。
　　其实前一晚沅忆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但是前提是要经过顾妈的同意。大胡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她特意观察顾妈的反应，顾妈不明就里，又看向沅忆。大胡见状，识相地离开了会议室。
　　经过沅忆的详细解释，顾妈大致了解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决定让沅忆全权作主，只要能让妹妹死而瞑目就行。
　　虽说获得了顾妈的支持，但是对沅忆来说，这场网络舆论战并不好打。最大的难题就是她要重新拾起以前的关系网，重新面对那些过去生活圈里的旧人，承受不可避免地被人谈及自己生活的风险。
　　可沅忆一定下决心要做这件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总觉得听完案件的全过程，她如鲠在喉，好像是自己被扼杀了。
　　走出公安局后，沅忆打开微信，收到念生的信息：「周五呢？」
　　「还不能确定，可能赶不回去。」沅忆回复。
　　念生到家后，先是联系杨琦帮忙接这周的活，周三整天时间都空出来了，任他安排。然后就窝在沙发里，守着和沅忆的对话框。
　　「去哪了？」收到沅忆的消息后，他马上回复过去。
　　「回顾妈老家，出了点事。一会电话你？」
　　「嗯。」

　　沅忆回酒店前，先到附近的商场买了台平板电脑，把案件大致梳理了一下，撰写了几篇文案。她联系到以前合作过的几个媒体账号，同步了资料和文案。等对方反馈的同时，又联系到以前在创美工作时的新媒体同事，简单和她说明了事由，让她帮忙筛选一部分头部流量，再一一发送资料和文案。
　　大部分联系过的媒体，核实完信息后都愿意为正义发电，纷纷发布了沅忆的稿件，一些KOL也自愿积极转发。
　　当天下午，这起案件小范围发酵，沅忆首战告捷。她在酒店的办公桌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曾经为之燃烧的事业，燃烧到，让她间接失去了女儿。
　　沅忆靠向椅背，凝视着屏幕，陷入沉思。
　　这时屏幕上跳出新消息，是念生发来的。
　　「周五的课上不上能提前几天通知我吗？」
　　念生并不是真的需要提前知道，就是等了沅忆一下午的电话，实在按耐不住才找了个由头。
　　沅忆这才想起来答应了念生的电话还没打，赶紧拨了语音通话过去。
　　“喂。”念生很快接了电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徐老师，不好意思，忙得忘记给你电话了。”能和念生说说话，对沅忆来讲也是个让心情放松下来的办法。
　　她和念生说了这两天的事，也说了她正在努力推进这件事的发展。说着说着，她放慢了语速。
　　“你觉得我这么做对吗？”沅忆问念生。
　　“我也不知道，但你至少不是恶意的。”
　　“我也不是善意的。”沅忆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吗？我其实是担心那些从犯都得不到重判。我想要他们一起被制裁。这就很恶意了吧？”
　　“你只是觉得不公平。”
　　“什么？”
　　“人生不公平啊。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受最沉痛的人生。顾妈的妹妹什么都没有做错，被打死了。那个赵家女人也什么都没有做错，被当成武器打死别人。从犯都会活得好好的，内心可能有煎熬，但时间久了就淡忘了。”
　　沅忆听着念生的话，头皮一阵发麻，她感觉自己脸上的皮肤都收缩起来，血液也渐渐凝固。念生在她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角落里打上了一道强光，让她看见自己彻底被剖开的内心。
　　她忙碌了一下午，确实不只是为了顾妈的妹妹，她还为了那个赵家媳妇。她的文案中主要攻击的对象就是刘娟和赵家媳妇的几个姐妹。他们才是推动罪恶的主谋。
　　沅忆也曾是他们其中之一。只不过她的事件中，失去生命的是她女儿，负首要责任的是庄美芳，但罪魁祸首其实是她和程骏，他们才应该对女儿的死付最主要的责任。
　　可是画地为牢的自己又何尝不觉得委屈，明明自己也什么都没做错呀！
　　“你说得对。”沅忆悲从中来，声音有些颤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承受那么悲惨的代价。”
　　念生那番话不过是想到自己的父母才说的。在他看来，他父亲贪污是为了给他更好的物质生活，那六条人命也应该算在他头上。后来他母亲劳累致死，亲人都说是被父亲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母亲是为了让他生活得更自由才日夜操劳，是他间接害死了母亲。
　　他也时常抱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如鸟入樊笼，自己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
　　所以在他眼里，沅忆还是幸运的。她以后还会有孩子，但他不可能再有父母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处在社会里，就会和人产生联系。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和社会、和所有人彻底断了关系，是不是就能切断一切悲剧发生的可能。”念生对沅忆说。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父母去世，算是为了我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做父母的当然满心为了孩子。而且你也并不是只会给别人带去悲剧，你也帮过我，如果在潢州不是你陪着我，我现在可能已经被关进精神病院了。”
　　“是吗？”念生贴着手机的耳朵感到一阵温热，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是啊。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肯定不会只带来伤害。无意的举动或许会改变别人的一生，可能会伤害到别人，说不定也可能会让别人变得更好。”沅忆一直想要的答案，在这一问一答中，渐渐清晰起来，“不能为了怕被伤害，或者伤害到别人，就和这个世界切断关系，什么都不做。这样人虽然是活着，但生命已经停止了吧。”
　　通话里沉默了几秒，两人都觉得内心某处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所以命运捉弄了我，我还是要用笑容面对生活，周老板是这个意思吗？”念生笑着打破沉默。他好久没有这么轻松地笑过了，好像身体里的每处疼痛都消了炎，所有的细胞都更新了一遍。
　　“哈哈，总结很到位！”这一刻，沅忆很想见到念生，感谢他让她的心底灯火通明，给了她往前走的勇气。
　　挂了电话后，念生准备出发去大古汇的路演。收拾背包时，他又回味起刚才和沅忆的对话，突然有了启发。他给以前培训中心同事拨了个电话。

　　程骏和老蒋周四下午抵达堋洄，他到酒店找到沅忆，看她瘦了一圈，当即就准备订机票把她带回去。
　　“周六再回去，我们明天一起陪顾妈处理房子。”沅忆拧着眉头在电脑前打字。
　　“你不是说今天早上就去处理了吗？”程骏问。
　　“今天早上是去了，村长看到我们就不停地骂，说我在网上乱写东西，现在闹得很大，他挨了不少批评，把气出我们头上呢。你明天一起去，帮我们挡一挡。”
　　“我本来就说你这事做得没什么意思，该怎么判还是怎么判的，你说你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程骏松开领带，躺到床上。如果不是为了看到沅忆，他早就垮了。
　　沅忆没理程骏，专注在屏幕前写稿子。以前的新媒体同事这时给她打来了电话。
　　“忆啊，这事估计就到这了。上面封了。”
　　“……嗯，理解，辛苦你了。”沅忆早就猜到会有这个结果，不过这两天的热度也算是个很好的交代了。
　　“Amy问我背后是不是你在主导，她一看文风就猜到是你了。还问我你是不是准备重新干回老本行。”
　　“哎，我这岁数，还有哪家4A会要我呀！”沅忆笑着说。
　　“Amy这么问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回去，不过我和她说了，这件事比较特殊，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嗯，还是谢谢你。”
　　沅忆挂了电话，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要不要重新开始工作。她确实很想念那段燃烧自己的时光。
　　这时念生发了一条信息，沅忆下意识看了一眼程骏的方向，见他早已躺在床上睡着了，才放心地点开信息。
　　「周末会回来吗？」
　　「周六回来，周一见。」
　　周一和沅忆那通电话，一直萦绕在念生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沅忆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既给人温暖，又予人力量，让他愈发思念。
　　他近一周也累得够呛，杨琦把他其余时间都安排满了，甚至连周边两省的表演也接，他不得不把线上的课程陆陆续续全都暂停。
　　连续几天晚上见不到念生后，清澄察觉到不对劲了。自从潢州回来之后，念生就变得怪怪的，好像突然找到生活方向似的。虽说是好事，但对清澄来说，却只感觉恐慌。
　　直觉告诉她，念生找到的方向绝对不是和她的未来。自从念生接商演以来，家变成了他纯粹睡一觉的地方，他不仅和清澄的话越来越少，连眼神交流都屈指可数。
　　他绝对不是为了他们的未来在改变。

　　念生收到沅忆周六回来的消息时，正是在他前往演出的路上。今晚的演出是三个小时四千元，加上前几天的收入，周末如果舅舅再找来，他就能凑出三万还掉。剩下六十万整，他就算拼上半条命，也要在年内还清。
　　半夜两点半，念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但他心情不错。他刚才的演出，现场效果很好，临时加场一小时，这一小时就是两千，是他时薪最高的一次。
　　他进门后就看到房间里灯还亮着，定睛一看，清澄坐在床上，正歪着头打盹。他走过去想将清澄放平，谁知清澄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念生，你回来啦！”她睡眼惺忪，强撑着与念生说话。
　　“嗯，你快睡吧。”
　　“不睡，我要和你谈谈。”
　　念生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有什么事非要半夜两点多讲，他只想躺上床睡觉。
　　“有事明天再说吧，太晚了。”
　　“明天又要见不着你了，我好不容易熬到这么晚，今天就得谈！”清澄仍然没有完全睁开眼，但声音却很高昂，让念生觉得耳朵疼。
　　“什么事？”念生知道清澄的倔脾气，不再挣扎。
　　“为什么这么拼？我不明白！为什么！”清澄或许是困意太浓，特别烦躁，声音不由得变得尖锐。
　　本就睡眠不足的念生，被清澄的声音震得脑袋嗡嗡直响。他紧皱起眉头，用力按住太阳穴，像是防止里面的血管爆裂。
　　“还债啊，还能为了什么。”他无力地说。
　　“我不是转给你钱了嘛！五十万了！我这一个月转你五十万了！”
　　“还给你爸妈吧，我自己能赚钱。”念生换了睡衣，睡进被子里，“早点睡吧，明天再说。”
　　“不睡！你为什么就不能拿我爸妈的钱呢！我爸现在都松口了，他愿意打钱给我就是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呀！”清澄见念生已经知道自己的钱都是问父母要的，干脆全盘托出。
　　“拿你爸的钱还，对我来说就是换个债主。”念生拿出手机，将清澄陆续转给他的五十万统统转回给她，“钱我还给你了，你爸既然不反对我们，那你回家住吧。我往后晚上都会很晚回来，你一个人在家也不安全。”
　　这番话的本意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念生都不想思考了，他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迷糊中，他感觉灯被关了，清澄钻进被子里，抱着他，一声不吭。
　　他不爱清澄。即使被清澄抱着，念生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在提醒他，他不爱清澄。
　　八年前，他们上课打打闹闹，他无所谓爱不爱；四年前，他跌入人生低谷，觉得有人陪着就够了。
　　现在，他得到正确答案后，才知道曾经的自己错得多离谱。这些答案一旦进入脑子里，就再也没办法得过且过了，那是朝思暮想，那是魂牵梦绕。
　　“你回家吧。”念生不懂怎么处理和清澄的关系，他说不出分手两个字，他压根就不想承认他们在恋爱。
　　“行啦！不给你钱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强，我不会妨碍你的。”清澄紧紧抱住念生，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念生。
　　念生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什么。清澄伸手轻拍他的胸口，哄他赶紧睡觉。
　　黑暗中，两人都没了睡意，想到未来，他们眼前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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