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隐秘提及的不止三千万

　　路溪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倒在了地上，丝毫不在意地上脏不脏。她看着高悬的明月，轻轻地说：“你说那些上神，配得上人类对他们的供奉吗？”
　　左思宁微笑着看着不修边幅的路溪，躺在了她的身边：“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也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我知道神仙的存在，我却从来不曾信奉过他们。”
　　“他们说女人生来不洁。他们说女子是上辈子造了孽。他们的形象是一个个袒胸露乳的男性形象，却说女子是色戒......这样处处吃女人的神仙，叫我如何相信他们会帮助我脱离苦海......这苦海的浪再大，不过是要靠我自己游过去......”
　　路溪说起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她还不是路溪。她在乱葬岗捡到一个还未断气的女人，女人脸上生了毒疮，全身溃烂，下身散发着恶臭——但是她真的还活着。
　　路溪很艰难地将她从死气沉沉地乱葬岗里拖了出来。
　　她们得赶紧走了，不然会有被野狗围住。
　　路溪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都没能将女人救回来。
　　女人是青楼女子，那些男人践踏她，侮辱她，把病带给了她，但是他们一点事都没有......他们是文人雅客，是风流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青楼女子干的只是些红袖添香的活。她们是名妓是花魁，是有钱人附庸风雅用来逗趣的贵价小玩意儿。
　　还有那些猪鬃，一身臭汗，□□区区一两肉，也许家里有个婆子，也许连个婆子都娶不上，便来到窑子里，花着几文钱，找个便宜的姐儿，裤子一脱就上了。这时候女人不再是具象的人，是案板上带洞的猪肉，是垃圾堆里的破烂玩意儿。
　　这个世界，就是一场大型的男人戏。睥睨天下的是男的，举于草莽的是男的，驰骋疆场的是男的，郁郁不得志的是男的......说来好笑，男子因为空有报国之志而郁愤难平，怎会想到千门万户的女子被困于高墙中，被压在淤泥下？
　　女子是雪中送炭，是锦上添花，是红颜薄命，是斯人已逝......但不是她们自己，是男人的衬托物，用来证明这个男人值得更好的人生，毕竟这么好的女人都愿意为他鞍前马后、舍生忘死。
　　他们不会说，毕竟这么好的女人，值得一个像样的人生。
　　他们留名不是因为赢过了天下女子，而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已。
　　路溪本来应该忘记这些事的，但是现在，她统统记起来了。
　　她记得为什么自己会一次次地奔赴死亡，为什么会一次次相信虚影的话。
　　那是因为，她是“她”。
　　是被屠戮后、被欺压后、被圈养后，幸存下来的，幸运儿。
　　她曾经在心里，答应过那三千万，要带她们离开。
　　左思宁没有再劝。
　　“你就当我上了年纪，多愁善感了吧。我知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也不能止步于此。所以我不留你，我也要赶路了。”

　　尽管瞬息那海一万个不愿意，路溪还是回到了流云山。
　　路溪的手触摸着流云山的土地，灵力顺着土壤和植物覆盖了整座流云山，半晌，她笑了一下，游刃有余地收回了手：“找到了。”
　　绪方虽然不懂，但她看得出来，路溪的灵气较之前，又有了明显的提高。
　　路溪要找的是月道。
　　月道真人躺在冰穴中，茂密的趋光藤布满了整片洞顶，山洞内恍若白昼。
　　趋光藤白日是墨绿色，如同活物一般自发地离开黑暗，去到有阳光的地方补充能量。入暮时，便会急速离开外面，躲回暗处，同时也会变成白色，同时冒出微弱的白光。若是来不及撤离，被月光照到的趋光藤就会立刻枯死，枯枝掉落。
　　只一眼，绪方就知道，冰棺上这就是月道，他的俊美在修仙界无人可及。
　　月道的眼睛闭着，嘴角却弯起，看上去就像在微笑。
　　路溪静静地看着他，无悲无喜，像一滩化不开的墨。她的呼吸在寂静的气氛中显得清浅而绵长，慢慢地与昏迷中的月道共频。
　　很久很久，久到瞬息那海慢慢暴躁，久到绪方打起了瞌睡。
　　路溪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呼了出来，如果只是看她那张还是平淡的脸，似乎很难想象到她此时内心的纠结。
　　终于，她伸出手，破了照乘设置的结界，顿时周遭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绪方喊路溪快走，但路溪置若罔闻，走到了月道面前，扒开他的里衣，胸前露出了狰狞的疤痕。
　　那时十年前，一念剑刺穿后的痕迹。
　　路溪将手放在月道心脏处，感受着它有力的跳动，汇聚灵气，用力一拉，一道仙气以凌厉之势冲了出来，路溪堪堪避开。

　　月道的梦境就这样被人破开，他跌跌撞撞起身，眼前影影憧憧，看不清楚。还未清醒，他的心突然绞在了一起，就像被人拿捏住随意揉搓。
　　月道喷出一口鲜血，手按压着胸口，无力地又倒回了床上。
　　就在这时，他跳动的心被胸前的利刃切开，火速又粘合在一起。
　　月道痛出了一身冷汗，蜷缩成一团，只是用强大的意念忍着没有出声。
　　只见他的心口飞出一团碎金，化成形，显现在月道面前，原来是神界用来编织梦境的神器塑梦锥。
　　这是许久之前清珏上神送给月道的礼物，他特意叮嘱过，这个神器虽然可以将美梦编织得如同现实，但一旦醒来，就会身心受到严重的反噬，不仅会损耗修为，消耗灵根，以后还会日日生活在难忍的锥心之痛中，此生再不得入梦。
　　月道挣扎着伸出手，想再次将塑梦锥插入心间，却见塑梦锥在眼前裂成碎片，化成细碎的金光。
　　“不！”月道绝望地大喊，手在空中不断地挥舞，企图抓住些微末，只是徒劳。
　　最终，他颓唐地落下了手，伴随而来的是蚀骨般的疼痛。
　　太疼了，每处皮肤都被看不见的尖针刺破，他时而浑身蜷缩，时而用力扣着地面，可是心却很清醒，已不能再麻痹再睡过去。
　　他就像一只站在悬崖的小兽，纵情哀嚎，声声泣血，连肝脏都难受得要被吐了出来。
　　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里的成不了真。
　　瞬息那海没有看月道，而是出神地看着路溪。
　　路溪的脸上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心疼，她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正是这份不合时宜的冷静，让人觉得害怕。
　　这几日的路溪，会怼人会生气，但是绝不会露出这样猜不透的表情。
　　瞬息那海曾经去问魔尊，魔尊与他说，强行找回前世的记忆相当于将现在的身体揉碎成灰烬再重新塑造成前世的模样，以此来追忆前世的记忆。
　　这样的痛苦太过残忍，绝大多数人都因承受不住而殒命，故就算在神界，也算是禁术。
　　瞬息那海不知道的是，也许正是因此，清珏并未把控好仙药的剂量，路溪不仅回忆起了她的前世，还记起了转世的每一世。千年的时光，就在那十年间被全数回溯，每一世带来的疼痛，都让路溪生不如死——不，活着，无论如何都比死了好。
　　正是靠着这样的信念，路溪才一次次死里逃生。
　　看着崩溃的月道，路溪扛起他枯瘦的身子就跑。
　　他们前脚刚走，照乘就带人赶到了，看着空荡荡的冰穴，照乘怒气冲冲，但是仅存的理智告诫他，路溪回来的事情，万不可张扬。
　　于是他换上平时和蔼近人的假面，让心腹弟子暗中追查月道真人的踪迹。
　　同样换了一副面孔的还有路溪。
　　在月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路溪换上了一副焦心的模样，温柔地握住了月道的手，声音也有些颤抖：“阿月......”
　　这样深情的眼神，是瞬息那海从未见过的。
　　月道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心心念念的爱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滴热泪滑出了眼角，落在了路溪的手背上。
　　瞬息那海背过身去，实在不愿看到路溪这般做作的姿态。
　　绪方瞪大眼睛，显然理解不了路溪到底要做什么。

　　流云派的弟子们正在搜查路溪等人，路溪他们却明目张胆住在了无望殿。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几日，月道与路溪窝在路溪之前的厢房里，互诉衷肠。
　　他们细细回忆起前世的故事，笑得合不拢嘴。
　　月道慢慢说着这些年的经历，一件一件好玩的有趣的事情，他都深深地记了下来，为了再见到小光时，分享给她。
　　这样，好像这些年，小光没有离开，一直都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等待着他。
　　那这样，月道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总是恨自己，接受了照乘师兄的任务，前往秘境寻求神界掉落的珍宝。虽然最后他还是带着战利品胜利回来，但是却被困秘境十六年。
　　这十六年里，小光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只是等他回来没多久，小光就孤身前往幻海，死在了三鲧口中。
　　他从幻海马不停蹄赶往冥界，被冥河拦住，只能远远目送着小光坐在渡船后孤独落寞的身影离开。
　　事后，是与他们二人交好的清珏上神，将自暴自弃的月道劝说了回来，给他支招，于是月道放弃了近在眼前的升仙之路，留在人界等待着小光转世。而清珏上神也在神界找到了回溯的禁书，专心炼制丹药。
　　聊到这里，依偎在月道怀中的小光高兴地说：“清珏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你快联系他！”
　　月道刮了刮小光的鼻子，宠溺地说：“好~”
　　又想到什么，月道补充道：“你现在身份敏感，我只能让他避人耳目。”
　　小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放心，等我伤好了，我就去找照乘师兄说明其中缘由。我们离开流云山，去过向往的闲云野鹤的生活，可好？”
　　“阿月，都依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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