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是极尽的白

作者:羊君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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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秋琴


      宗白和街道被羊倌甩在晴空底下,她看着羊倌的背影,一下子断定,那老头说是什么都做不了,但提着鱼肯定又一头扎进某件大事了。

      宗白爬到村口的榕树上,口衔一枚薄薄的树叶,腮帮子拼命地鼓着,也没弄出一点声响,她吐掉了叶子,树叶落在了一块黄泥上,被紧紧粘住了。宗白抬头望去,四周的农田还被水淹没着,田埂开了一个口子,浑黄的水通过口子缓缓汇入小河之中,

      一只黄猫停留在树下,气定神闲地抬起爪子拨弄那片树叶,叶子前后摇摆了几下,继续纹丝不动,尝试失败的猫,并没有耗去耐心,蹲坐在树下,盯着同样在树上蹲坐着的宗白。宗白注意到了它,猫着实来得有点蹊跷,神情看着又不像是来讨要鱼的,等宗白扒拉着树干滑下去时,黄猫调转了它圆滚滚的头,极其矫健地朝着村外走去。

      宗白立刻领会了它的用意,慢吞吞地跟在它的后面,它走走停停,挑着干爽的地面行走,偶尔爪子沾了水,也及时抬起肥硕的腿抖动几下。宗白跟着黄猫,一口气从榕树底下奔到小学的大铁门前,铁门没有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个不锈钢铁盆从办公室走出来,手一扬,一盆粉红色的水被泼洒在地上,水往地势低的地方流去,黄猫绕过水流,跃上台阶,走到老妇人跟前,用头蹭了蹭妇人的裤脚。妇人放下铁盆,伸手扯住黄猫的后颈皮毛,几乎同时,另一只手托住了它的臀部,像抱一个小孩一样,将它拥入怀里。猫一脸哀怨地盯着远处,甚是滑稽,但宗白没有笑。

      “奶奶,是你的猫?”宗白走上台阶,捡起门口的不锈钢盆。

      “对,我的猫,它没找你麻烦吧?”纪秋琴笑了笑,抱着猫走进办公室。李老师正坐在沙发的一角,手臂上缠着绷带,看得出来,手臂经过了精心的包扎,旁边的桌上则放着几根沾血的棉签和两块纱布,桌面上残留着三四处血迹。

      “李老师,我来看望你。”宗白把不锈钢盆放在桌上,怯懦地靠着沙发站着。

      “宗白,你坐,老师的伤没有大问题了,你在这里好好玩。”李老师笑着拉住宗白的手臂,顺势将她摁在沙发上,转而对纪秋琴说,“妈,我有点累,我去宿舍睡一会儿。”

      李老师前脚刚离开,宗白便起身关上门,在办公室里假装好奇地溜达一圈,最后溜到纪秋琴身旁,双手捧起她怀里的猫爪子摸了摸,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爪子捏得紧紧的,而后伸了一个懒腰,从纪秋琴的怀里翻落在地上,跳到靠窗的办公桌上,窗为了透气开了一个缝隙,它就从那儿溜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纪秋琴和宗白了,纪秋琴瞧了一眼窗户,耷拉下眼皮,收拾着桌上的纱布和棉签,她将它们通通裹进一张旧报纸里面,再将报纸卷了又卷,扔进了桌旁的垃圾桶里。

      “奶奶,你是因为李老师受伤了,才回来的吗?”宗白问道。

      “对啊,宗白。”纪秋琴叹了一口气,找出一张纸巾,细细地擦拭着桌面,桌面与纸张摩擦,污迹被彻底擦去后,桌面开始反光起来,映着纪秋琴的手皱巴巴的,像一截老树皮,指甲却很红润。纪秋琴左手轻轻搭在大腿上,右手捏着纸巾,整个人几乎要匍匐在桌面上了,她的下身是简单的黑色长裤,上身则是一件灰色毛呢,身上一件饰物也没有,简单普通。

      “奶奶,上次你跟我们讲的故事,故事结局是什么?”宗白挽住纪秋琴的臂膀。

      “我与数学老师结婚,生下了你们的李老师,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纪秋琴扔掉纸巾,转头看向窗外。

      皆大欢喜的结局,让人听得心里舒畅。小腿突然痒痒的,宗白一巴掌拍上去,一抹黑色压在了小腿的皮肤上,她用食指将它弹开。

      纪秋琴看了一眼,起身走向窗户,她弯腰找出办公桌下的一盘蚊香,又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一个打火机,蚊香被点燃,一缕白色的烟慢慢往上爬,很快淡了,香不知不觉间弥漫到整间屋子里,味道也很好闻,不是常见的菊花香,更接近于炖肉的香味,尽管淡淡的,但却摄人心魄。

      “宗白,你发现没,我讲的这个故事有可能是真的?”纪秋琴问道。

      “嗯嗯,我看见溶洞里的火车了,还有车顶的那几行字。”宗白终于想通,纪秋琴也许是故意将这个故事告诉她的。

      “种子在变化,速度越来越快。目的地,鸡公岭清水村。”纪秋琴颤抖着念出这几行字来。

      “你怎么知道?”宗白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那字是我写的……可我们并没有到达清水村,这个目的地只是列车长告诉我们的,实则我们到了省城以后,就被带下了火车,检查通过以后,辗转来到了一家疗养院住下了。期间,那个女学生的瞳孔在慢慢变圆,同时体温也在恢复正常。疗养院的医生说,她可能产生了抗体,而且是唯一的抗体。可是,在疗养院住下的几天里,女学生的脸颊两侧却渐渐生出一层鳞片,抹药吃药都不起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开始往下蔓延,渐渐将脖子覆盖了大半,严重到影响了呼吸,当时疗养院的医生怎么都治不好,最后建议去水镇。于是,我和数学老师带着她前往水镇,找到一位名医,同意给她治疗,经过两个月的努力,她脸颊和脖子上的鳞片渐渐脱落,恢复了她本来的肤色。再后来,我和数学老师就在水镇住下了,数学老师找到一家小学在那儿继续执教,我则跟着那个名医学习医术。”

      “听起来好复杂。”

      “是吧,想必你已经接触过蛇面人了,蛇面人的事情,后来我们也去调查过了,发现是有家公司在有计划地释放个别被感染的人,妄图造成一定的混乱,来达到某种目的。当然,这个目的我也不知道,感染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后来这家公司被查封了,其他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就这样了?感染的是什么东西呢?”

      “利用生物技术合成的一种病毒,让感染的人成为蛇面人,过一段时间就蜕皮。公司开始这一措施,实则是为了研究再生的技术,可惜失败了,造就了蛇面人这种异类。”

      “原来如此。”

      “当初,列车长所说的目的地是清水村,也就是这里,我来回观察了十几次,都没有发现异常,蛇面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前都见过,直到上次,我无意间看到了鸭舌帽的眼睛,我知道了,病毒也许在变异,感染的人能够维持一段时间人的形态,然后在蛇面人之间切换。这就有些异常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

      “也许还有更多蛇面人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可能有了新的组织,在谋划某件大事。我担心,后面清水村不再安稳,甚至水镇也会掀起一股巨浪。”

      “这么严重?”

      “嗯,宗白,有事可以来水镇找我,我帮你。”纪秋琴握住宗白的双手。

      “奶奶,那个女学生是谁呢?”宗白睁大双眼问道。

      “是……止筱月。”纪秋琴松开了手。

      “止筱月!我在后山见过她的墓碑的。墓碑上写的‘吾女止筱月之墓’,奶奶,在您的故事中,她的父亲不是已经变成大蛇了么?”

      “对的,那是她养父给她立的碑。她的故事,一时半会也讲不完,下次有机会再讲给你听吧。”

      “那她有孩子吗?”宗白哽咽着问道。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不过,在她生命的最后两年,我很少见到她,也就不确定了。”

      “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后脑勺被击中,颅内出血止不住,哎,可惜了这孩子。”

      哀叹一番后,红彤彤的光又一次透过窗户照在沙发上,茶几上,两人彻底窝在沙发里,看着光慢慢挪动,当光从宗白的左臂跳到右臂时,纪秋琴哼着小曲起了身。

      她径直朝窗户走去,打开办公桌底下的抽屉,取出里面的一包奶粉摆在桌上,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房间里竟然没有杯子,桌子上只有一个热水壶,她提着热水壶跑到屋外的露天水龙头,接了水,洗了洗,合计洗了三遍,最后才在壶里加了大半的水,气喘吁吁地端着水壶走回来,插上插头后,又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这边热水壶里的水刚好烧开,发出尖鸣,纪秋琴拎着一个湿漉漉的杯子跑进来,拔掉了插头,尖鸣停止了。

      她哆哆嗦嗦地打开奶粉袋子,取出里面自带的塑料勺子,舀了五勺奶粉,依次抖进杯子里,杯口有点小,一些淡黄色的粉末洒落在桌上,她眉头一皱,伸出手将粉末随意挥到地上。接着,她扶着水壶把开水倒进杯子里,杯底的奶粉形成一座小山,先是起了气泡,然后彻底被水淹没垮塌了。

      纪秋琴掏出一个纸包,搁在桌上,用手指拆开,里面是一个不锈钢的小勺子,她接下来就用这把勺子把奶粉搅动了一番,最后把一杯淡黄色的液体推到宗白面前说:“喝吧,喝吧,你这个年纪就得喝这个的,这个有营养,喝了长高高,变聪明,变成机智鬼。”

      纪秋琴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这使她心生感动,同时有些躁动不安,又有一个人对她如此之好,用在她身上,承受不了的好意。她对她所拥有的感到如此不安,本质上她是自卑的,怯懦的,她担心这份好意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撤回了。

      情绪受其困扰,她捧着滚烫的杯子不知如何是好,即便手指发红,变得麻木,她也不能撇下这个杯子。

      也许是看出了宗白的窘迫,纪秋琴转过身去,取出门后的扫帚开始扫地板,同时哼起了小曲:“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这首歌宗白在电视里听到过,她努力去想太阳落下的样子,漫天的红色,那红与朝阳截然不同的,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感受,去体会,就像塞进嘴里的一枚棉花糖,要等它慢慢地融化,等最后一丝甜味消融,那种感受,就是看到夕阳,看到暮年的感受了。

      宗白很小的时候,看到夕阳,就有这种体会,等黑暗彻底遍布四周时,这种感受又被她抛到了脑后,夜晚的宁静安抚了不快,等第二天夕阳落下之时,再循环这种感受。

      一层灰扬起来,纪秋琴扫完地板,又把散落在办公桌上的报纸叠成一叠,塞进柜子里,接着提着水桶出门打水,整理房间,弯下腰抹桌子,踮起脚擦柜子,踩在塑料凳子上抹日光灯的灯罩,在房间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

      杯子里的牛奶变得温暖,宗白尝了一口,奶香味弥漫在口腔里,她小心翼翼地咽下去,又尝了第二口,第三口……一点一点地把整杯牛奶喝完,她心满意足地放下杯子,感激地看着窗外扶着水桶接水,却被水溅了一身的纪秋琴。

      她很想抓住纪奶奶,把所有事情问个水落石出,问藏在蛇面背后扭曲变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很多事情是说不明白的,也是无法改变的,也许,就像羊倌说的那样:等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老师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手臂上依然扎着绷带,看样子精神恢复了许多。

      “天晴了。”李老师望了一眼天空。

      “嗯。”宗白应道。

      “太阳要落下去了,云朵也有很漂亮的颜色。”李老师说。

      宗白在门口站立片刻,怔怔打量着天空,衣服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一点白色的粉末,大概是碰到了桌上洒落的奶粉,或者是靠在墙壁时,蹭上的墙灰,李老师走上前,给她拍了拍衣角。

      叮——办公室的座机响了。

      “喂喂。”李老师拿起听筒。

      “喂喂,李老师吗?”

      “我是,你是?”李老师听不出打电话的是谁。

      “我啊,李厨师,辛苦您跟宗白说一下,晚饭让她妈别煮饭,我从镇上带菜回来,今天酒席上剩了好多,可以对付好几顿了,有蹄髈,有虾,有肉,全是好菜……”

      宗白能够听见电话那头的嘱咐,她注视了一会儿听筒,低下头,捏住衣角抖了抖,假装上面还有白色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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