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田忌府中，医师正在为孙伯灵处理伤口。
　　“孙先生的腿本来就有残疾，这次又正好伤在了旧伤口上，所以比较严重，需要静养才能恢复。这段时间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让他的腿活动或者用力，更是千万别让他下地，以免加重伤势。”医师回头对钟离春说。
　　钟离春连连点头：“知道了，我会照顾好他的。”
　　孙伯灵只是躺在榻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房顶，仿佛他们说的是别人的事。
　　医师走后，房中只剩下了钟离春和孙伯灵两人。钟离春看着孙伯灵渗着血的膝盖，心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公孙阅也太狠了…他要不是死了，我非杀了他不可！”
　　孙伯灵仍然是一样的表情，没有任何反应。
　　“伯灵，现在没外人了，要是你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吧，能好受点…”钟离春轻轻地抚着孙伯灵的肩。
　　孙伯灵只发出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一天后。
　　钟离春走进孙伯灵的房间：“伯灵，你吃点东西吧，你都一天不吃不喝了。”
　　孙伯灵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还是同一个姿势，躺在榻上，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钟离春蹲在他的身边：“伯灵，我知道你心里特别难受，我也一样，但现在不是我们放弃的时候。我相信如果子斓还在，也一定不愿意看见你就这样放弃了。她一定会想要看到，一个像从前一样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自暴自弃的你，一个在逆境里拼命奋斗拼命挣扎的你。为了子斓，也为了我，不要放弃，好吗？我会一直都陪着你，我们一起为子斓报仇，为你自己报仇，为我们的国家能够强大而努力，好吗？”
　　孙伯灵身体一颤，许久，他发出了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的悲鸣，眼泪迸发而出。钟离春紧紧抱着他：“没事了…我在呢…”

　　又过了一天后的早晨，钟离春走进孙伯灵的房间，见他已经醒了，她关切地问道：“腿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
　　孙伯灵微微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起来坐会儿，躺得难受。”说着就挣扎着要坐起来。钟离春赶忙过去扶着他慢慢起来，以免他用力又牵扯到了腿上的伤口，又拿了几个枕头放在榻上，让他靠在上面坐着。看着他憔悴的样子，钟离春心疼不已：“昨晚没睡好吧？我今天问问医师，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你疼得轻一点…”
　　孙伯灵苦笑道：“不用问，要是有，我当年在魏国就用了。”说着随手拿起旁边的简册翻看着。
　　钟离春在他对面坐下，正视着他，问道：“伯灵，你还要找个女人进宫去进谏大王吗？”
　　孙伯灵的手抖了一下，他放下简册，没说话。
　　钟离春眼神坚定地望着孙伯灵：“我去。”
　　“不，春，我不会再让你入宫。”也许从前，他还能狠下心来，但现在，他真的做不到。
　　钟离春握着他的手：“你说过，大王不听朝中大夫的劝谏，但也许会听一个女人的。为了能让大王不再不理朝政，为了齐国，我愿尽力一试。”
　　“春，你知道吗，子斓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们幸福下去，所以现在，我真的不能让你入宫…等我的伤好了，我就带你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好吗？” 孙伯灵的声音充满着疲惫。
　　钟离春沉默了，许久，她说：“伯灵，我也舍不得你，我很怕很怕，连晚上做梦都在怕，怕我一旦入宫，我们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们不能眼看着我们的国家衰败，更不能眼看着有一天庞涓带着魏国军队进犯我们的国家。我要进宫劝谏大王，不管结局如何，我都要尽力一试，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的父亲！”说到“父亲”二字，钟离春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因为我们的国家今天的地位，是我父亲和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将士们拿命换来的！”
　　孙伯灵望着眼前的钟离春，一时说不出话来…
　　门突然开了，禽滑走了进来：“孙先生，不要让钟离姑娘入宫，我有办法，能破公孙阅的美人计！”

　　孙伯灵的房中，禽滑一边来回地踱着步，一边说：“让大王不再理会美玉，就要从他的最痛处戳下去。”
　　“哦？请禽先生细细讲来。” 孙伯灵已经恢复了他平时的样子，专注地看着禽滑。
　　“我买通了公孙阅的一名亲信，他告诉我，美玉入宫前，是公孙阅的女人。倘若我们告诉大王，大王一定会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即使念及旧情，不处死美玉，也必不会再对她如此宠爱了。这位亲信也知道公孙阅与公子郊师意欲谋反之事，我们可以让他作证，把他们的阴谋告诉大王，大王必定会处死他们。大王虽年轻，到底也不是愚钝之人，经此一事，他也会痛定思痛，反省自己由于贪图美色而受人欺骗，到那时，齐国之难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个主意好是好，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公孙阅又深得大王信任，大王不会相信我们。”
　　禽滑一笑：“所以我们要抓住公孙阅，人赃俱获。”
　　钟离春一惊：“公孙阅没死？”
　　禽滑说：“我得到可靠情报，那天，公孙阅没有掉下悬崖，而是逃走了，他现在乔装打扮，混迹于临淄城中，并与公子郊师偷偷往来。我已命田国将军全力追捕，想来不日便可把他抓获。”
　　“邹忌怎么办？他素来与我们不和，公孙阅又是他的门客，他为了自保，不让他收受庞涓贿赂陷害田将军之事败露，也会尽力保住公孙阅的。”钟离春问道。
　　“解决邹忌倒是不难，” 孙伯灵说，“他和公孙阅不是一路人，他是齐国的相国，是和我们一样希望齐国强盛的。我们可以去说服他，与我们合作，除掉公孙阅。而且，我们有办法迫使他与我们合作。”他转向禽滑：“不知禽先生是否还记得，田国将军拿到了庞涓贿赂邹忌的信？”

　　临淄城郊，一群乞丐正坐在城墙底下晒太阳。
　　穿着百姓衣服的田国和几名士兵悄悄地躲在城墙拐角处。
　　过了一会儿，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城墙拐角走去，准备去小解。在他走到城墙拐角的那一瞬间，田国和士兵们迅速跳出来，他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田国和士兵们在各个方向围追堵截，终于在城墙的另一边把他按在了地上，“公孙阅！你跑不了了！”
　　田国走上前去，抓着公孙阅的头发抬起他的头，突然飞起一脚踢到了他的脸上，公孙阅被踢得鼻血直流，门牙也掉了一颗。田国还要再踢，被他的士兵拦住。
　　田国咬牙切齿地吼道：“这是为了子斓！”

　　临淄城里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中，穿着百姓衣服的禽滑和邹忌面对面坐着。
　　“禽先生约我微服来此，有事不妨直说。”邹忌对禽滑说。
　　“相国，我约你来此，是想帮助你。”
　　邹忌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并未遇到任何麻烦，禽先生为何说要帮助我？”
　　“相国，当年你曾辅佐先王，使齐国强盛，田将军虽与相国有隔阂，却也对相国的政治才能佩服不已。田将军和孙先生都说，相国对齐国竭尽全力，绝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利而置国家兴亡为不顾的庸人。”
　　邹忌笑了笑：“禽先生，你很会恭维人。”
　　“这不是恭维，而是事实。相国为齐国尽心尽力，是齐国上下有目共睹的事，所以田将军和孙先生都相信，相国不会与齐国的敌人同流合污，而公孙阅收受庞涓的贿赂，是为庞涓办事的人，即使他是相国的门客，想必相国也会对他有所忌惮吧，而当年暗害田将军和孙先生的主意，多半也是出自公孙阅之手。”
　　邹忌沉默了。公孙阅虽为他的门客，但生性傲慢阴狠，言语之间已经多次有对他的不敬之意，他为了能扳倒田忌和孙伯灵，只能对他多番隐忍，以后再找个机会除掉他。现在田忌和孙伯灵既然已经有所表示，他也该说点什么。更何况，他们知道了公孙阅收受庞涓贿赂一事，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要让他们继续追查下去，查出自己也收受了庞涓的贿赂。于是他说：“都怪我当年听从公孙阅这个小人的挑唆，陷害田将军和孙先生。不知他们是否能原谅我？”
　　禽滑笑了笑，拿出一封信：“相国，只怕您听信的不止是公孙阅这个小人吧。”
　　邹忌看到禽滑拿着的正是庞涓给自己的信，大惊：“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说着就伸手要从禽滑手里夺回信。禽滑眼疾手快地收回信，说：“我约相国来此，正是受田将军和孙先生之托。他们说，他们相信相国只是一时糊涂，所以过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眼下齐国内忧外患，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应对。一来，相国对齐国一向忠心耿耿，想必也一定希望齐国强大，若我们团结起来，相国就能实现这个愿望；二来，相国已长久不与公孙阅同进同出，想必对他已有忌惮，若我们能借大王的手，除掉公孙阅，那么相国也就可以摆脱公孙阅的胁迫了。我说我想要帮助相国，正是此意。”
　　邹忌叹了口气，他们已经查到了自己收受了庞涓贿赂，虽然他们说既往不咎，但现在他们有证据，若真要向大王告发，自己也无计可施了。不过若真能与他们联手除掉公孙阅，对自己也是有利的。于是他说：“不瞒禽先生说，本相也想要除掉公孙阅，但大王已经知道美玉是他经由公子郊师献给大王的，所以大王对他十分信任，我们虽知道他收受庞涓的贿赂，但没有直接证据，要想让大王处置他，恐怕太难啊。”
　　禽滑微微一笑：“我约相国来此，便是有了些把握的。相国可知，公孙阅与公子郊师私相往来，意图谋害大王，篡夺王位？”
　　邹忌大惊：“此谋逆之事，公孙阅怎会如此大胆？”
　　禽滑说：“我已有证人，可作证此事，我们打算即刻向大王告发，让大王除掉公孙阅，还望相国相助，不要在此事上节外生枝。等公孙阅一除，田将军愿与相国联手，劝谏大王。”

　　齐宣王的朝堂上，田国押着公孙阅走了上来。
　　田国向齐宣王施礼道：“大王，微臣已查明，公孙阅谋害田将军与孙军师，收受庞涓贿赂，意图齐国内乱，还联络公子郊师，意图篡位，微臣请求大王从严处罚，以儆效尤！”
　　公孙阅大叫：“大王，草民冤枉！田国将军是田忌将军的堂弟，田忌将军又素来与邹相国不和，他为了打压邹相国，才捏造事实，冤枉草民！”
　　齐宣王不悦地说：“田国，此事重大，怎凭你一面之词！公孙先生对寡人一片忠心，你信口雌黄，就不怕寡人治你的罪吗？”
　　田国冷笑一声：“大王，微臣已有证人…”说着便让手下人把公孙阅的亲信带了上来。
　　“草民叩见大王！”
　　“你是何人？”
　　“草民是公孙阅的亲信。田国将军所言，句句属实，草民亲眼见过，公孙阅与公子郊师私相往来，公子郊师给了公孙阅不少黄金，还许诺等来日他登基，让公孙阅任相国之位，所以公孙阅才会为他效力。”
　　齐宣王瞪着他：“满口胡言！公孙先生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的王妃就是他献给寡人的——”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说王妃的时候，赶紧住了口。
　　“草民不敢欺瞒大王，王妃入宫前，曾是公孙阅的相好。”
　　齐宣王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放肆！你敢诽谤王妃——”
　　“草民不敢！草民曾亲眼所见，王妃经常在公孙阅的房间过夜，草民一日清晨路过公孙阅的房间，见王妃衣衫不整地从里面出来，公孙阅随后出来，王妃的腰带，还拿在公孙阅的手上，二人耳鬓厮磨，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齐宣王觉得一阵恶心。想起他和美玉的第一夜，他似乎察觉到了美玉不是姑娘身子，但当他问起，美玉顿时声泪俱下地说他冤枉了她，他一时心软，想想自己可能也确实察觉错了，就没再追究。原来，是公孙阅…他大怒道：“公孙阅！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草民冤枉！草民的亲信，必是被田将军收买，才来诬告草民！大王可以问问其他人，必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为田将军作证！”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如果我可以给田将军作证呢？”
　　几人同时转身，看见钟离春和禽滑抬着孙伯灵走了进来。孙伯灵在他们的帮助下在凳子上坐定，对齐宣王拱手道：“微臣拜见大王。微臣的双腿被公孙阅打伤，目前还无法行动，请大王恕微臣未向大王行礼。”
　　公孙阅大惊。孙伯灵和钟离春居然都没死？！
　　孙伯灵对齐宣王说：“那日，公孙阅用迷药迷倒了田将军府中众人，将微臣绑去，欲将微臣置于死地，多亏钟离姑娘和田国将军相救，微臣才得以脱险。”
　　齐宣王迷惑地问：“公孙阅为何要绑架孙军师呢？”
　　孙伯灵说：“公孙阅告诉微臣，他收受了庞涓的贿赂，要除掉微臣。当日，他以为微臣必死无疑，还告诉了微臣他为公子郊师效力一事。微臣脱险后，田忌将军连夜赶回临淄，带兵突袭公子郊师的府邸，已经将其党羽拿下，并拿到了他意图篡位的证据。田忌将军现等在宫外，等候大王发落。”
　　齐宣王勃然大怒：“公孙阅，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公孙阅还是嘴硬：“大王，田将军与孙军师素来与邹相国不和，而草民是邹相国的门客，他们必定是要打压邹相国才来诬告草民的。草民恳请大王不要偏听偏信，也要听听其他人的说法，草民真的是清白的！”
　　这时，朝堂后面突然跑出来一个人：“大王饶命！”
　　众人一惊，美玉？！
　　美玉跪在齐宣王面前，磕头如捣蒜：“大王，公孙阅的确收受了庞涓的贿赂，还与公子郊师私相往来，意图篡位，他给了臣妾不少金银，还威胁臣妾说，若要说出去，必会杀了臣妾，臣妾…臣妾也是受了公孙阅的蒙蔽，又怕他真的杀了臣妾…他敢绑架孙军师，也必定敢杀了臣妾…所以臣妾也是一时糊涂，向大王隐瞒了此事…臣妾知错了，臣妾不该受公孙阅的蒙蔽，臣妾再也不敢了…还请大王看在臣妾服侍大王的情分上，宽恕臣妾这一回吧！”
　　公孙阅的头上冒出了冷汗…
　　齐宣王怒吼道：“公孙阅，你欺骗寡人，联合公子郊师意图谋反，还勾结齐国的敌人，谋害孙军师，罪不容诛！拖出去，腰斩！”
　　美玉爬到齐宣王脚边，拉住他的衣角：“求大王饶恕臣妾！”
　　齐宣王厌恶地踢开她：“滚！下贱的东西！”

　　孙伯灵看着公孙阅被拖了出去。
　　钟离春望着孙伯灵，他的眼中充满着阴冷的恨意。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战。
　　许久，孙伯灵眼中的恨意渐渐消散，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疲惫地望着远方。
　　子斓，伯灵哥哥给你报仇了，你若是知道，就回来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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