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不利 甘拜为妻

　　下了马车，迎面就是两个衣着朱红的侍官领着景筲进了大殿。
　　景筲在邬郇生活时，曾听可墩讲述中州的美好，还有先秦以及两汉那些雄伟壮阔的宫阁院宇，她曾经特别羡慕可墩，自幼是典朝皇帝的掌上明珠，人人称颂才貌双全的悯矜公主，后来又嫁与了勇猛英武的邬郇王，英雄与佳人实乃良配啊。彼时，景筲就想，可墩的人生，她要是能照此活上一段就好了，她可以不嫁英雄，可以不被人称颂才貌双全，但是期盼着能看一下典朝的雄伟宫殿，现在倒也确实遂了她的愿了。
　　只是，原以为宫殿内应是一派金碧辉煌，可谁知，当今圣上厉行节俭，宫内一概不许大肆铺张，是以，没了金灿灿的宫殿可以看的景筲表示，有些失望，不过好在这殿宇倒是有另一番巍峨气势，青石砖铺就道路平坦朴素，配上两面琼玉白瓦的宫墙，给人以稳重大气之感，抬头一望宫殿顶部，气派的靛青瓦铺就的庑殿顶，下面是绛朱色漆就的柱门，这一切都有意无意地透露着端庄威严，让景筲不得不肃然起敬。
　　正殿门口，景筲等待传讯的侍官通报圣上的过程中，仔细回想了一下祁遇的话，以及在廷尉府临走之前，邹大人提醒她的话，当时，传讯的侍官告知圣上召她入宫，她放下心的同时，瞥见贺大人也舒了一口气，随后上前对自己说了一番话。
　　“夏娘子今日算是让贺某开了眼，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与叶将军不谋而合，看来日后，也必然夫妻同心，伉俪情深，贺某就等着喝二位的喜酒了。”
　　初听这段话，景筲只想大翻白眼，方才还觉得贺大人是位沉着睿智的好官，现在看来倒是老谋深算鬼得很，看见自己被特赦然后就来巴结，这夸人还整一堆如此拗口的词，还什么与叶将军不谋而合，日后定能伉俪情深？开什么玩笑，谁要嫁给他啊！
　　不过细细想来，这话是有深意的，景筲皱了下柳叶英眉，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一瞬间，她的心口突突直跳，这叶铭决不会是真的想要娶她吧。
　　景筲正想着，这时内官荀公公前来，说是陛下宣她进去，她便咬了咬牙，迈步走进殿中，进了正殿她才发现，里面远比她想象中的热闹多了，两排官员贵胄的案几平铺开来，延伸到最上方的皇位，景筲虽是邬郇出身也知道天子之面，弗可直视，平日里没规矩顶多得罪些高门贵官，但皇帝，可是万万不能怠慢的。
　　于是，景筲俯首上前，规规矩矩地叩拜行礼，一气呵成，这都得归功于承安老太妃这半月以来的谆谆教诲，她就算文教典籍没学个十全十美，也已经将这基本的礼数烂熟于心了，所以景筲心里对这位祖母是感激涕零，避免了她在天家面前露丑。
　　皇座上的天子很是欣慰，他本以为景筲从小长在邬郇会不识礼数，加之又因私闯朝中重臣府邸而进了廷尉大牢，所以他一开始是有些不悦的，对于面前的承安王和承安王妃也是不冷不热的漠然态度，觉得他们在景筲归府后并未对其仔细教导，差点让其酿成大错。但如今一看，这邬郇郡主，倒不像是个不守规矩的，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点了点头，面色缓和了许多。既然恨别已经让廷尉审理此事，证明是误会一场，那便罢了。
　　皇帝身旁的皇后一脸的欣喜，承安王妃是她亲妹，景筲便是她外甥女，自然是亲热些的，虽说从景筲一出生就被送到兄长那里抚养，皇后也没见过她，可今日见面，本能地让她十分喜爱这个孩子。要说这皇后呼狄颜氏，可真是与孚帝患难与共，情比金坚，当时典朝初立，可用之臣不多，先帝只能一边打仗一边拉拢，虽然先帝善于用才，也不忌任命前朝将士，但始终无法与南国和东夷抗衡，而此时北狄也蠢蠢欲动，想要将刚建立的典朝吞并，这时，先帝想到了最快拉拢势力的方式，结亲，于是他相中了邬郇，只是不知道邬郇国能否与之联合，但还是派了还是太子的孚帝赴邬商议和亲一事，没错，不是派朝中负责外涉的官员去，而是太子亲自求亲，其诚意天地可鉴，于是邬郇王当即将自己长妹泰和公主许配给了典朝太子，当然了，泰和公主呼狄颜落容也是十分喜爱太子，带着邬郇三万骁勇善战的骑兵、弓箭手、射弩手作为陪嫁，浩浩荡荡地帮典朝稳固了国本，还一举拿下中州，定了都城。这可乐坏了先帝老儿，于是拟旨一道，要求太子继位后必须封呼狄颜氏为皇后，不过有没有这道圣旨，太子都是这么想的，毕竟他是真的心悦这个结发妻子，甚至在成婚后的几年中都没有其他嫔妾，只有两三个良人用以绵延皇室子息。后来皇后迟迟未有身孕，而其中一位良人诞下了头胎男婴，皇帝这才不得已给其封了妃，之后那位妃子产后虚弱，不久便殁了，于是这皇子便由皇后抚养了。皇后贤良淑德，才思敏捷，而且心怀大义，她甚至劝慰皇帝将有了身孕的良人都赐予位份，如此，皇室才能昌盛。皇帝内心很是感动，从此便对这位皇后愈发好了。
　　不过景筲对于这些并无了解，就像她并不知道此时的熠晖殿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主要是每个人的眼中心中都满含深意。
　　景筲俯伏在地，保持行礼的姿态，毕竟皇帝没发话，她也不能起来，感觉过了好久终于听到一声。
　　“好了好了，免礼。”皇帝脸上浮现出笑意，他很是满意义弟这个女儿。当然了，在此之前他也不见得多不待见她，毕竟是自家媳妇的外甥女。
　　景筲抬起头，身子挺立起来，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等着皇帝赐座，皇帝也是非常通情理，让她坐在皇后一侧的家眷席上，景筲谢过圣恩便落座了，这下终于可以稍微歇一下，不用梗着身子端起名门淑女的样子了。
　　景筲坐下后不久，便看到了对面席上的承安王夫妇，这是她坠崖失忆后初次见到父母，居然还是在皇帝的熠晖殿，承安王爷年近不惑，一派温文尔雅的感觉，但景筲却觉得她这阿爹总有些低眉顺眼，不像一旁的阿娘，眉间透露着一股英气，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给人飒爽之感。
　　或许是发觉女儿在看她，承安王妃便对上景筲的眼睛，景筲吓了一跳，那双跟自己极像的眸子似乎有些怒气，景筲转过头去不看她了，一旁的皇后倒是满眼温柔地看着小姑娘，想当初，她得知景筲要回到中州，还跟妹妹说将景筲接到宫里来，正好跟景安和景逸一起在宫中研习，但承安王妃婉拒了，理由是让两个儿子在宫中与皇子们一同学习已是劳烦圣上和皇后，再将女儿也塞进皇宫，实在不妥。皇后想着妹妹母女二人好不容易团聚，等到景筲出嫁后又无法在府上孝敬，趁这段时间让她们好好交心，于是也就没再坚持。
　　帝后二人对今日的场面很是满意，眼里都是欣慰与欢喜，但承安王夫妇就没这么开心了，女儿丢了两天，结果在廷尉大牢被找到，还捅到了圣上这里，任谁脸上都不会觉得光彩的，二人像是等着狂风暴雨拍打的雄鹰，准确来说，承安王妃是雄鹰，而承安王顶多算个鹌鹑。
　　比如此刻，皇帝并未表明是否要惩戒景筲，承安王已经大包大揽将所有罪责一并承担，措辞小心谨慎，唯恐惹怒圣上会给王府招来祸患。
　　“陛下，臣弟携妻给陛下请罪，未教导好小女是我们夫妇的失职，筲儿闯下如此大祸，惊扰龙颜，已是让我承安王府蒙羞，更让愚弟愧对陛下长久以来的照拂，还请陛下治罪！”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倒让帝后俱是收了欣喜之色，只不过二人对于这番话的侧重点不同，皇帝正思忖着如何说服叶铭决这个小子顺从地迎娶景筲，结果这姑娘的爹却想着治罪的事，这样一来，倒显得自己召见他们一家就是为了兴师问罪似的。而皇后的不悦是因为承安王的这番说辞之中怪罪景筲给他承安府丢脸了，这让她这个做姨母的如何不生气。
　　“承安王可真是将吾与陛下想成不通情理之人了，景筲是邬郇的郡主，亦是吾与陛下的甥女，多年未见，吾与陛下看着亲热还来不及呢，怎会责罚治罪，再说，刺客一事实乃误会，几经查证得以澄清，廷尉府也派人上奏此事，许正监，您说呢？”
　　皇后脸上是端庄的笑意，一字一句稳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魄力，不愧是与夫君一起上战场杀过敌的女子。其实她本就瞧不上承安王软弱的性子，若不是为了典朝与邬郇能够联合稳固社稷，自己亲妹也不用嫁与他，想到这里，她对承安王就更加冷淡了。
　　这时，一旁沉默许久的廷尉正监许呈晦俯首称是，一个时辰前他本欲在廷尉府亲自审理蔚萧二府遇刺一案，但后来叶将军差人带来圣上口谕，说是圣上要其进宫述职，于是他就将景筲一案交于左右监察，自己马不停蹄赶往宫内面圣。
　　“回禀皇后娘娘，三刻前臣刚收到右监察贺大人的手书，说是景筲郡主并非擅闯重臣府邸，此事都是误会。臣会将此事交代给蔚府与萧府，让蔚将军与萧将军安心。”
　　许监察禀报完便退到一旁，承安王闻言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王府总算是保住了，承安王妃却没有完全松懈，她本是见景筲两日未归，便出来寻找，结果被告知女儿进了廷尉大牢，这让她如何放心，救女心切的她只能去求皇后，结果刚进宫便得知原本圣上也要召她夫妇二人商议景筲的婚事。很久之前承安王妃就知道，圣上为了能够持续使用邬郇兵力，一定会再次和亲，只是皇室的公主年纪尚幼，而皇帝是绝不会让皇子去邬郇当驸马的，是以只能让邬郇的公主和亲到典朝，可是悯矜公主生的茯临公主身子骨弱，是绝对舍不得让其来和亲的，况且还是嫁给一个将军府的少主，这下，全邬郇适宜和亲的女子，便只有她的景筲了，虽然是郡主，但是与公主地位平齐，又是承安王府嫡女，配个将军府的少主，足够了，但她实在没想到，这个与她女儿结亲的少主，居然还是个养子。战功赫赫如何，英勇神武又如何，竟然在明知有婚约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未婚妻送进牢中，虽说是秉公办事，但傻子都知道此事可大可小，为何要存心让她女儿难堪。
　　承安王妃想，这样的女婿，实在不能要，要了也是祸患，还不如趁此向帝后说明，换一位少主结亲。
　　不知承安王妃所思的皇帝此时的注意力都在景筲身上，他笑吟吟地问话：“夏娘子，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召见你们一家进宫？”
　　景筲心里嘀咕，皇帝召见无非就是赏罚问询，听言明谏呗，既然不责罚，那便就是赏赐，只是不知道，对她，究竟有何好赏赐的。于是端正了身子，恭敬地说道：“回禀陛下，臣女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哈哈，义弟啊，你这女儿有趣啊，明明如此机灵，还装的一副愚笨模样，”皇帝乐了一阵，说道“朕听闻你去蔚府是想要见郎婿，可有此事啊？”
　　景筲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这消息传得真快，都到皇帝耳朵里了，果然，说谎天打五雷轰，这下真是无力回天了。
　　努力平复心情，景筲从容地抬头：“臣女确实是想见一下未来夫婿，毕竟出嫁前总得知道过一辈子的人长什么样吧.....”
　　话还未完，就感觉周围目光各有意味，先是皇帝豪爽地笑了一阵，身旁的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有几分宠溺地看着景筲，而景筲的阿爹阿娘满脸的不可思议，以及，尴尬至极。
　　她真的很认真地阐述原因，可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啊。
　　皇帝用手拈着眼角笑出的泪，末了，努力正色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他觉得这个丫头甚是有意思，于是起了心思想要逗逗她。
　　“朕且问你，想要看夫君，为何不从正门通报，非要翻墙？”
　　对于刺客这个话题，景筲以为再也问不出什么花样了，没想到不同的人总能有不同的想法，所以问出来的问题也愈加奇特。且不说她这一段都是为了保护乌兰而编的，自己才没翻墙，就算真是翻了墙，那也不可能是为了看叶铭决！但现下，若要是再扯个谎，那自己翻墙只能是因为!
　　“因为臣女之前不满与蔚二少主结亲，将他给打了，蔚家人要是知道臣女来，那一定会打断臣女的腿啊！所以只能偷偷翻墙了。”很好，夏景筲，你的谎真是越扯越大，还越来越逼真了。
　　景筲说完，觉得还差点什么，于是又作了补充：“谁让叶将军不单独开府，不然臣女也不用像做贼似的，还要爬墙才能见他一面。”
　　没想到，景筲为了防止陛下不信而作的这句补充，在皇帝眼里成了小女子因为见不到郎婿而苦闷所发的牢骚，一时间，承安王和王妃两张脸都惊讶了，尤其是承安王妃，简直是不可置信，自己的女儿何时对叶铭决产生的情愫，竟不惜自己的名声（虽然之前也没啥名声）翻墙也要去看他。
　　景筲很想跟母上大人说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但是对上王妃深信不疑的惊异目光，她就知道自己说不清楚这件事了。
　　不过景筲不知道的是，承安王妃不只是惊讶她对叶铭决情根深种，更是惊讶自己的女儿居然打了蔚二少主，这下全都城是没人敢娶她了。王妃脸色很是难看，心里则是非常苦恼。
　　帝后听到景筲的这番话，满脸的理解与包容，景筲甚至在皇帝脸上看到了比之前更大的喜悦。这时侍官一声禀告：“叶将军求见！”
　　景筲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连汗毛都竖了起来，顺着殿门望去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从迈步走来，稳稳地停在皇位前方，叩拜行礼起身，自然又不失庄重。
　　皇帝看见来人，神色又欢愉不少，笑吟吟道：“恨别来了，朕刚刚还跟夏娘子说起你来。此次平定北狄反贼，你当居头功啊，不但冲锋陷阵破了反贼老巢，还将战俘与妇孺尽数安顿好，真是解决了朕的心头大患啊。”
　　叶铭决俯首称谢，十分谦卑地说道：“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此次平北多亏蔚将军与萧统领分派三军，多路出兵，这才将反贼一举擒拿。”
　　“朕都听说了，若不是你及时调整策略，一路破军斩将，不可能这么快就将北塞平定，朕已经决定赐你封赏，虽然....”皇帝说得兴起，但转而有些无奈，“不能给你封侯，但是朕可以赐你个封号，寒川君如何？朕再加封你为护军将军，官及三品，秩比两千石。”
　　“臣，谢恩。”叶铭决又是一个恭敬地行礼，复而起身，余光微微扫过身旁席位上的景筲，淡漠如水的眸子轻轻一闪，只见他双手交叠躬身，端方有礼地向圣上提出了一个请求。
　　“臣斗胆请陛下再赐一道恩典。”一字一句，沉稳有力，却不僭越。
　　皇帝摸了摸胡须，须眉一抬，眼神里有些疑惑，以往叶铭决带兵打仗凯旋时从未亲自开口要什么赏赐，今个突然求个恩典，也是新鲜事，于是皇帝很是和悦地许他继续说下去。
　　“你说来与朕听听，哈哈，莫要拘束，但说无妨。”皇帝十分豪迈地让叶铭决尽情地提要求，一旁的皇后看了皇帝一眼，似是有些嗔怪，但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这一切倒是被景筲看在了眼里，她琢磨着或许是皇后觉得叶铭决有些不知好歹了，明明圣上已经赐了这么大的封赏，却还要单独再要赏赐，而皇后这位好郎婿头脑一热张口就让人家随便提要求，这皇家就是放大了的小家，想想一般家庭中丈夫心情好了就不管不顾地往外送东西，哪个做妻子的能高兴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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