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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桃疆没有跟着司灼回司王府。
西阙距都城少说也有七八日的路程,她根本等不了。
照司王府的来信,绿娥的尸体因为得不到司灼的下令,一直停在府中由人照看着。
现下一算已经快十日了,身为鬼差的她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魂魄待在尸身之中愈久,则带回去的途中愈易散,且若在此之前魂魄自行离体飘了出去,遭天师道士们捉到,那是一律离不开身死魂消的下场。
当天好不容易捱到夜里,桃疆找到一处坟林,一头就要扎进去。
“小王爷不要跟过来,他们都怕你。”
她回过头,制止了司灼要跟进来的脚步。
“好。”
司灼点点头,往前望去,一片幽深。
鹅黄色的罗裙在夜色中依旧亮眼,桃疆毫无犹豫地往里奔去,好像那是什么世外桃源一般。
她双髻上的流苏随着动作一晃一晃,似夜里跳跃的火光。
蓦然她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司灼立在林口,仍未离去。
桃疆攥紧手中触肤生温的玉石,抿了抿唇,还是开了口。
“小王爷!”
“在。”
“我叫桃疆!”
“疆?”
“对!桃子的桃,疆域的疆!”
“桃疆。”
司灼将二字反复呢喃了几遍,像在思索,抬起头来,见桃疆站在原地,像是等他回应。
他也学着她把手拢在唇前,作喇叭状,“桃疆,知道了。”
桃疆觉得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些,她转过身挥了挥手,“再见!”,然后一溜烟融进了夜色之中。
司灼立在林口,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翻身上马,拉了缰绳。
坟林中夜色萧瑟,虽是夏天,却渗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桃疆觉得有些冷,她看准一处新的坟头,走到墓前拜了两拜。
尔后撩了裙子蹲在土堆后,思索着后面的说辞。
从西阙到都城最快的办法,就是回地府借助司簿手中的笔,打开由地府通往都城的鬼道。
她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决定要立刻回去,可白日大多数时间都沉浸在绿娥的死讯之中,又急着寻找新坟,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事情。
事到如今,却觉得这条路未必就好走。
正在她思来想去之间,林子里起了动静。
牛头马面从幽幽鬼道而来,两只奇形怪状的鬼差走到坟前,一抹鹅黄色的影子却突然从坟后窜了出来,把颇有经验的两个鬼差吓得一愣。
“挺……挺尸了?”牛头愣愣道。
马面也吓得一顿,不过它反应得快,骂道,“这些年白干了?你我都是内行鬼,这话你也说得出来?”
说完马面上下打量着桃疆,看装束不像是道士,身上也没有法器……忽地见她手腕上的索阴铃,它警觉地后退一步。
“来者何人?”
桃疆走近两步,“同道中人。”
她指了指牛头马面来时的路,“想借二位鬼道一用。”
—
再次跪回到殿中,桃疆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司簿好像知道她会回来,他坐在案桌之后,阴司鬼吏簿在桌上摊开,像极了二人第一次会面。
只是这回桃疆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跪礼行得比之前更谦卑,伏低身子,一动不动。
良久,司簿终于开口,“本官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
“不敢。”
桃疆盯着地板,想到自己编排好的说辞,“是下官的错,还请大人责罚。”
“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倒是会打官腔了。”
司簿笑了笑,“真以为身在人间,本官就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听着这话,桃疆知道自己什么也瞒不住了。
“既在鬼吏簿之上,只要是跟阴者有关之事,自然会有所记载。”
司簿垂眼看向殿中低伏的身影,“阳间之事,本不应由鬼差去管。”
桃疆抬头,“大人……”
“那青岩村老妇同你有何干系?需要你去替她入殓?”
“只是可怜……”
“那世上此事千千万,你是不是要学那些道士,云游四海,敛天下?”
桃疆心下一震,想要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司簿说的自然是地府长久的规矩。鬼差做的一直是暗事,是见不得天光、不能为生人所见之事。被生人所见已是大忌,更不用说像她这样玩忽职守,一言不发擅自去往阳间。
桃疆不敢抬头,头抵着冰凉的石面,许久才道,“是下官的错。”
台上的司簿闻言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大人,”桃疆思忖着开口,“小白呢?”
“自然是与新吏一同前往人间收魂去了。”
新吏……果然,她消失这么久,地府那么多事务,是应有人来代。
但人间,无论如何她也要去。
“大人,这次的确是下官不应该,下官知错,大人想要如何责罚都可以。”
她语气诚恳,说着忽然话锋一转,
“但是请大人不要去我的官职,毕竟在鬼差这一事上,下官觉得,有一些事无人能代我。”
司簿被她这一抑一扬气笑了,板着脸道,“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是他人代不了的?”
“如大人所言,地府有设白日不能前往阳间的规矩,这个我深以为然。毕竟鬼差是阴气极重之体,这一是为了保护鬼差,二也是阴阳有序,阎王大人认为,天光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佑生人,这也正体现了生死有别。”
司簿看她一板一眼说得有理有据,不禁挑了挑眉。
“大人想保护阴界众生的心,下官很理解。但是这也正是鬼差受限之处。若是一直如此便也罢了,但如今小的既然出现了,打破了天光这一枷锁,那是不是说明,这具身体,可以在白天为地府做更多的事?”
桃疆清了清嗓子,一一例举,“先从夜里说吧。我和小白去往人间收魂之时,很怕碰到生人道士,尤其是引魂魄出体的时候,若被打断,极有可能丢了魂魄和自身这条残命。”
“身为鬼差,对道士天师之惧不可避免。但我不一样,我可以在四周替他们望风,守住鬼道,若有危险,让那群人把我擒去就好了,替他们逃跑争取一些时间。”
“你是真不怕死。”司簿看着她,笑了。
“他们不会杀我。”
桃疆很坚定,“道士们虽然看得出我有异样,但是他们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更有可能将我认为生人。修道者,怎可杀生呢?”
“如果我猜得没错,地府除了每日的新魂之外,一定还有许多未收回的魂魄。他们游离在各处,夜里为祸人间,白日则躲在阴暗角落。因为脱离死簿已久,很难再控制,加上夜里中枢与地方都忙于接手新魂,也无暇顾及,所以一直是簿上的空缺。”
桃疆抬眼看向司簿,“若假手于我,这就方便许多了。我可以趁白日他们正虚之时,将他们带回地府。”
“说得是滴水不漏。”
司簿指尖一下下敲着案桌,“你虽死里逃生,可又如何能够确定,你能避开那群天师道士,将那些魂魄带回来?”
桃疆见他面色终于缓和了些许,心道有戏。
“我可以证明。”
“哦?”
“想必十日前的都城有一魂魄,地府鬼吏至今无人能收。”
司簿抱臂眯起眼睛,“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不敢。”
桃疆低头看了眼身侧的玉佩,开口道,“还望大人,给我这个机会。”
—
夜色深重。
绕过几条城巷子,沉浸在黑夜之中的司王府更显肃穆。桃疆提着未点燃的魂灯与魂锣,这次没再打围墙的主意,而是直直走到了王府门前。
门外值夜的侍卫笔直地立在两侧,见有人过来,上前就来询问。
桃疆说明来意,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递给二人看。
二人一瞧,立刻恭敬地开了门,一个侍卫率先进了府中,说是要去通报。
不多时那侍卫便带了一人过来,那人显然有些匆忙,身上外袍披得松垮,见了桃疆,先行了一礼。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桃疆顿了一下,心思一转道,“我姓夏。”
“夏姑娘。”
那人将衣衫拢了拢,“不知姑娘这时过来,多有冒犯了。”
“没事,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桃疆摇了摇头,“可以带我去看绿姑娘吗?”
“自然可以。”
那人点了盏灯,一路引着桃疆向前。
“夏姑娘待会见到了莫要害怕,听府中仆役说十日前绿姑娘就去了,小王爷不在这院里其他人也拿不定主意。说是……小王爷带回来的人,其他的都不清楚,也就没敢直接葬了。这回小王爷既是把此事托付给了夏姑娘,那这意思是要?”
桃疆看着那人手中摇曳的灯盏,抿了抿唇道,“明日就葬了吧。”
“哎,是了。”
那人应道,“夏姑娘,就是这儿了。”
说着他推开了一间柴房模样的木门,提着灯走了进去。
小小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夏日太炎热了,怕尸体腐败,小的就让他们安置到了这地窖下。”
那人一边解释一边掀开了地上的一块板子,灯火照进去,能看见向下的台阶。
纵使在这阴凉的地窖,日日拿冰供着,死去多时的人依旧免不了发出古怪的味道。
桃疆不是第一次闻到,却忽然觉得眼睛一酸。
她未靠近棺椁前,转头对那小厮模样的人道,“有劳了,你先回去吧。”
听桃疆这么说,那人明显愣了一下。
但看桃疆面无异色,他嘴里轻轻嘀咕了一声胆儿真大。随即将灯留下,应了声,往台阶上走。
听到木门再次被合上,桃疆才吐出一口气,走到了棺椁前。
绿娥身穿雪白的敛衣,梳好了发髻,脸色苍白如纸,如此素色,依旧不掩秀丽。
只是如今这秀丽的脸庞上,多了一道极深的划痕。
头钗刮去血肉,余下一道深壑。
桃疆把头垫在棺上,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伤和脖颈上青紫的勒痕。
之前她也在电视或新闻上看到各种报告,但都没有眼前这一幕的冲击来得大。
美丽,有时候似乎是杀人的利器,能带来福报,也能带来灾祸。
但看着这一连串悲剧的连锁反应,桃疆心里深知,这一定不是绿娥的错,这不该怪罪于她生了一张令人垂涎的脸庞。
美丽从来无罪。
有罪的是因此产生欲望而去伤害她的人。
“陈川啊。”
桃疆大概说出了她这十几年以来最恶毒的话,“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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