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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话凉疑点渐出1
林幺初点点头。
“想过的,只是爹爹不让养在府里,怕脏,怕吵。阿娘也曾经想养一窝兔子,爹爹担心她操劳过多,身体吃不消,也没让她养。后来,便也不了了之,我也没再想过。”
她娓娓道来,本是句句都带着遗憾,可却从她嘴里说出来,如此稀松平常,如溪水潺潺,只知向前,别无留恋。
景南浔没说什么,他在她身侧,她视线之外,默默看着她。
“谢谢你啊,景南浔,圆了我一个遗憾。”她转过来,鬓发间的垂珠摇晃,在月色下有着与湖水一般粼粼的光泽,却比不过少女的眼,那里有亮光流转。
景南浔只是道:“谢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又补充道,“就算是大事,你也不应该万事听我的,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有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只会帮你,不会阻拦你。”
她的内心有所触动,她好像,对未来,有所期待。
“你……困么?”
“有话直说。”
林幺初沉默须臾,才最终决定好了:“我有件事想与你探讨——去个高一点的地方吧,在这里说,不太好。”
(你,你要说出来了吗?你可想好了??)
景南浔随即果断起身,伸出手:“走。”
林幺初抬眼看向男子时,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就像心尖被大水漫过,居然有一种奇特的窒息感,只一瞬间,胸膛的搏动凝滞了。
她将手放上去,被一股指尖的温暖的力量带了起来。
“寥萧斋的屋顶怎么样?”
(上房顶?)
她觉得有意思:“不错。”
二人信步,穿过后院,走至寥萧斋之下,而后景南浔很轻易地抱起林幺初,轻捷地跃上了屋顶,便如黑夜中的刺客,快,而且,非常轻。
即便已经站稳了,他还是不肯放下林幺初。
上次抱着林幺初的时候,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已经有些醉意了,不知道个轻重,即便觉得轻飘飘的,也只当成了酒劲儿。
今日神清气爽,才发觉手上的姑娘是真的很轻,比平日在营中训练时搬的沙袋轻好些。
林幺初见他还不放手,便主动跳了下来,站稳后道:“我自己也能上来,谁要你抱着了?”
景南浔被她说的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去抱她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林幺初从始至终都没有要他帮忙抱着上来的请求。
“咳咳,听错了。”
“心不在焉。”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坐了下来。
林幺初双膝并拢,坐的规规矩矩,景南浔则是躺了下来,双手垫在脑袋下面,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彻底做回了他闲散王爷的身份。
“有什么话就说吧。”
“我后日,要回趟临安王府。”
“我知道。”
他回答的不假思索,叫林幺初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你都不用问问你的王妃回娘家做什么吗?”
“你母亲祭日,自然是要回去的。”
林幺初吃惊:“你怎么,知道我这么多事。”
男人笑了一声:“哪有人天天闲着没事干,去知道别人那么多的事,不过是放在心上,想多了解了解你罢了。”
(对的,不过是放在心上。)
“对了,有件事想问问你。不过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不回答。”他突然如是问。
“什么?”
“你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幺初停顿了须臾,然后才开口。
“我阿娘,勇毅果敢,却也善解人意,如若她体质健壮,也该长命百岁的。”她美目流盼,说起她阿娘时,满满的都是钦慕与恋念,可隐藏不住的,是思亲的人儿无尽也无解的哀惋。
“只是阿娘太累了,为我们兄妹几个操心太多,没想到,再要一个弟弟,会要了她的命。阿娘去世后不到十日,爹爹就将阿娘的卧房锁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睹物思人吧,看着那些东西,难免想起故人往事的。”景南浔道。
“嗯,只是如此,我与阿娘唯一的联系,便只有这枚平安锁。这是阿娘唯一来得及为我置办的嫁妆。”林幺初摸着脖子上的平安锁,黑夜中划过一声轻灵的铃铛声。
声声寄相思。
景南浔听着听着,心也动了。
景南浔坐起身,觉得还是这样与她更近一些:“你想与我探讨什么?”
林幺初侧过头,与他目视,神情与先前不同,更加肃穆了些:“你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吧。”
景南浔觉得,接下来她要说的,不会简单。
林幺初不待他回答,便自答道:“三年前,分娩难产而死。”
“嗯,三公子也生下便夭折,一尸两命。”这是景南浔所知晓的,也是许多人听闻过的大事。
可林幺初还有话说:“阿娘身体不好,又已不是适龄的孕妇,分娩易遇险阻,她会出事,其实我,包括府上众人,也早有准备,只是阿娘和爹爹想要这个孩子,才没有打下。那天,产房内只有产婆和几名婢女陪产,我们都在外守候……几个时辰之后,阿娘没了,弟弟也没能保住,我便进去了,想最后看阿娘一眼,只不过在我进去之前,误撞上侍女端着血盆出来,血泼在了我的衣服上。”
她顿了顿,才沉着声道:“你相信一个人的血,会是黑色的吗?”
(啊?)
那日林幺初恰好着了一身妃色,大片的血迹沾染上去,强烈的反差叫人晕眩,她看的清清楚楚,衣服上的血,就是乌黑的。
景南浔:“你能确定那是血液的颜色,而不是染在衣服上后才显得发黑?”
林幺初摇摇头:“不会。后来我去房内换衣物时用自己的血试过,正常的血沾在上面,不是这样深的颜色。”
她这话,倒有些狠心。景南浔没说什么,只是道:“你觉得,你阿娘的死有问题?”
既然血有问题,那么人就有问题,沈昭情的死,也就不是外相上那么简单。
林幺初叹了口气:“我宁愿是我多想,阿娘真的是难产而死。”
景南浔细想了想,并不能认定这种感觉可靠:“你还有什么证据吗?”
他的反问不无道理,林幺初当初也并不是一下子就一口咬定,而是慢慢察觉的。
“那天之后,我企图在医书上寻找原因,兴许只是因为阿娘体质特殊,才致血色异于常人呢?可惜并没有,我在医书上从未见到过这种描述,一个人身体再羸弱,血色也不会呈现出乌黑色……除非,是中毒。”
景南浔第一想法也是这样,如若林幺初感觉没错,那么一定是人自身出了问题,极大的可能,便是中毒所致。
“中毒的人,血液的确有可能变成黑紫色。”他记起来一件事,“二十多年前,瞿城庄氏满门被毒杀,尸首皆呈乌紫色,仵作放血验伤,也是黑色的血。只是,庄氏毒发也只是一夜之间,况且中毒之后肤色变化如此明显,难道,你爹、临安王府众人未曾察觉?”
林括为人周慎,观察极为敏感,枕边人出了事,怎可能会毫无察觉?况且,沈昭情是在临安王府,身为临安王妃出的事。想对她下毒而置之于死地,几疑是不可能的事。
如此,便可排除中毒这种可能。
林幺初肯定他:“你说的没错,要发现人中了毒,实在太明显了,可倘若,不是剧毒,而是,慢毒呢?”
慢毒,毒身、或毒心,长年累月,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只不过这“雨”,是叫人脾脏腐烂的沸水。
景南浔忖度着,暗暗有些认同,但不敢肯定:“会有这种可能?“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临安王府向来森严,非仅仅是戒备与防御,府内上下,几乎无人造次,也更不会有细作和暗中的虎狼。加之沈昭情孕中身体孱弱,更是加了人手细心照料,想从她衣食住行上下手,实在太难。
林幺初便叙起了一件事:“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那天,我去问爹爹……”
---[临安王府]---
三年前。
十六岁的少女身披生麻斩衰,跪于灵堂之前。她的面色衰弱的有些脱力的苍白,垂着泪眸,眼尾哭的泛红,毫无生气地烧着纸。
“阿溆,去休憩片刻吧,这里有我和阿娘守着,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这样不行的。”同样身着白色丧服的小女娘跪过来,轻抚林幺初的背劝慰道。
林幺初不为所动,只是道:“睡不着,也不敢睡,我怕醒过来之后,阿娘就真的不在了。”她声音有些暗哑,也没有任何表情。
李美兰方从小厨房过来,林幺初到现在也未曾用晚食,她看在眼里,自然心疼,替天上的沈昭情心疼这个没了娘的小女娘。
她端了碗乌鸡汤,热气腾腾的一看便极暖胃,见到林幺初孤孤单单的背影,她抹去眼泪才敢过来安慰。
“溆儿,歇一歇。”李美兰将鸡汤放在一旁,为林幺初披了一件斗篷,又摸了摸她的手,冰凉的近乎僵硬。
“好孩子,外面天寒地冻,你又不好好休息,要生病的。来,喝口汤暖暖身子。”她又端起鸡汤,用勺子想喂林幺初一口。
林幺初本没有食欲,对待什么也讷讷的,可看着李美兰含泪的眼眶,她又不忍叫她失望,便张嘴喝了一口。
“再来一口,你又好几个时辰不进食,怎么受得住明日的劳累?”
林幺初摇头。
“这是你爹爹惦念着你,让膳房准备的,莫要让他寒心了,啊?”她又舀了一勺,送至林幺初嘴边。
林幺初听话,喝下去了。
“好孩子。听姨娘的话,去睡一会儿,凡事都还有你爹,还有你阿翁,他们会妥当一切。”
林幺初无论如何也不肯,哽着喉:“阿娘仙逝,理应由子女守灵,以尽孝道。”
李美兰道:“你已经替你在外的两个哥哥不眠不休守了两夜,孝道已算尽过了,安心去睡吧。”
正此时,灵堂之外,一位家仆急匆匆传话:“夫人不好了,公爷昏过去了!”
李美兰、林幺初和林梦素闻言同时一惊,林幺初撑着站起来问:“阿翁怎么了?”
家仆回禀道:“许是操累过度,方才在暖阁昏在了老爷面前,现在已经被送回了竹舍休息。”
李美兰:“请郎中了吗?”
家仆:“老爷说不必,就没有去请。”
林幺初忧急不已:“怎么能不找郎中?阿翁年纪大了,这样昏过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她来不及细想,便要走:“我去找爹爹。”
说罢,她脱开李美兰和林梦素的搀扶,向着暖阁而去。
“溆儿,你……唉,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日后像她娘这般早逝……”李美兰又哀伤地哭了起来。
林梦素亦是带着哭腔:“阿娘,你也莫要太过伤心了。”
二人相互依偎着,在灵堂前守着棺椁。
暖阁。
“爹爹!”林幺初难得在林括面前如此失礼大声呼喊,林括皱了下眉,转过身嗔视着她。
“这么晚了,还不曾回去睡吗溆儿。”
“阿翁如何?是过劳才致昏倒吗?”她放心不下,执着的问。
林括继续清算桌案上的账目,皆为各方赙赠,都记载在册,需要比对,林括送走今日的悼唁者,便亲力亲为。
他道:“你阿翁无事,只是这两天诸事繁杂,伤心所致。”
“还是找位郎中来看看吧。”见林括要写了,她便主动递墨。
“夜深了,况且又是白事人家,郎中不好找。”
“可阿翁、”
“溆儿,”林括打断她,再次重复了一遍,“你阿翁无事。”
林幺初止言,手中,也停下了动作。
林括察觉出她的反常,侧眼看了她一回,只以为是女儿失了娘,有些魂不守舍,并未多想。
林幺初却将墨锭轻轻放下,而后,她道:“爹爹,阿娘会不会,并非是遭产厄之灾,而是被人害死的?”
林括顿了顿,将手中狼毫置在笔架之上,看向林幺初。
他显得有些不可置信:“溆儿,你可知你在胡说什么?”
林幺初的猜测已经整整缠绕了她两天,那日衣衫上的暗红深深刺着她的心,这其中原因,她非得弄明白不可。
“寻常人的血,怎可能是黑色呢?爹爹,你沙场数载,哪怕是屠戮之后的残骸之上,可曾见过士卒流下这样的血?若非如此,那阿娘岂非叫人下了毒?!”
她说了这么多,林括却一动未动,只是皱着眉宇,略显疲惫地看着女儿的疯狂。
“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你娘,怎可能被人下毒?”
“是女儿妄自揣测不错,可宁杀错不放过,爹爹,你信我,我要确定阿娘的死因。”
林括似鹰隼一般凝视她:“你要如何?”
“找仵作,开棺,验尸。”
“放肆!”
随着一声重若轰雷的拍案声,林括凛冽的二字无异于彻骨的冰剑,嵌入了林幺初的骨髓,那千斤的重压几乎使她矮了一寸。
“你先生这些年,教你孝悌、尊卑、礼法,把你教成了眼下这样荒唐?!开棺验尸,这几个字,该从你一个做女儿的嘴里说出来吗!”
林幺初刚启口吃了闭门羹,她喉中作哽,林括的怒视近乎叫她脱离人世的最后那一点点星光。
“跪下,对着西天,给你娘赔罪!”他指着冰凉的地砖,不带半分人情。
林幺初无力反抗,反抗的后果她再清楚不过,哪怕眼下正是丧事,家法也随时随处可进行,全在林括一句话。
她退三步,按林括所做的,面朝西天跪下。双膝触碰到地砖时,寒夜的冰意叫她抖了抖,身体上的不适感皆藏在了斩衰之下。
“子女之力,保父母无虞,欲其安而无危,不使受邪。而今,母有难,为女儿的坐视不管,难道守在棺前焚纸磕头,便是尽孝了吗?”
她脑中很乱,很迷惘,她不知她是怎么了,她也能感觉得到,沈昭情是中毒而死这个想法的确荒谬,仅凭一点血迹也无法得出什么,但她就是有执着,甚至是偏执的执念,内心有一种悲痛驱使她相信,这其中有问题。
有人包藏祸心,暗怀不轨!
林括已经不太似先前的震怒,稍有缓和,怕是忧心这小女儿再如此是要彻底魔怔了,便道:“你娘生产之时府上几十双眼睛目睹,哪来的异象见她是中了毒?”
他方才是侧对着林幺初说的,眼下走至她身前,高高在上,却稍俯下身贴近她:“爹晓得,你难过,怪爹爹没救得下你娘,难不成爹就是草木,没有一点哀恸?爹要主持大局,哪怕爹也像你这样异想天开,认为你娘死于非命,你娘,也逃不过死在产床上的宿命和结局……你娘,也永远回不来。”
林幺初浑身软了下去,不知为何,她撑了两天两夜,就现在,累得很了。
好想睡一觉。
她闭上了眼,脑中昏沉,却一直重复着林括的话——这是,沈昭情的宿命和结局。
凭什么是这样?
“溆儿,你娘已经没了,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兄妹三个,你两位兄长还在路上未赶得回来,你能在你娘逝去之时守在她床前,陪她走最后一程,已是无憾了,莫要再有这样罔顾人伦的话说出来,你这是要毁了自己的名声,辱没临安王府的门楣,叫外人诟病,我这个太尉,教出了个不肖之女。”
沈昭情一死,林幺初便没了娘,林括便要既当爹又当娘,没想到身份转换的如此之快,他向来寡言又冷淡,而今,这样的苦口婆心。
“爹……”林幺初红着眼,却没有泪珠掉下来,“明日,是最后的机会。”
明日之后,沈昭情便要下葬,再也不会有验尸的机会了。
眼前,高大而又黑沉的严父背过身,挥袂冷冷道:“执迷不悟。”
他向门外走去,不再与林幺初对峙,林幺初却出声拦下他:“爹爹!”
林括停下脚步,未曾转身,仍是一个带着威压的背影。
“请纵容女儿这一次!”林幺初带着恳求,腰身却跪的笔直,“不只是为阿娘,哪怕为了弟弟,爹爹也应该弄清疑云不是么?”
寂阒了半刻,一道指令劈下,“没有疑云。你娘,因产儿而死。”他打开暖阁的木门,顷刻间涌进了些风雪,彻底吹醒了林幺初。
暖阁之内,只剩下林幺初一人。
“原来,下雪了。”她看向门外,纷纷扬扬,屋顶被薄雪覆盖,已看不清原貌。
“阿溆!爹爹走了,快起来吧!”林梦素赶到这里,在门外守候到现在。
她想扶起林幺初:“和爹爹吵架了吗?眼下这个关头,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阿姐,我……我好冷。”林幺初气若游丝,唇色苍白。
“你定是受凉了,我叫人备了姜汤,你先起来,我去拿过来。”说罢,她转身便要暂且离开,不到门口便听身后人委顿于地的声音。
她骤然回头:“阿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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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再醒来时,竟然,已经是两天后了。”
寥萧斋屋顶之上,二人相依而谈,林幺初虽未提及那几日的风雪,景南浔却从话里行间感受到阵阵凉意。
(唉,怎么会这样。)
她的叙述自然是简略、明了的,不会将灵堂前飘飞的纸钱、供桌上烧落的香灰也描述出来,不过只要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只要景南浔去看一看她已经如灼伤的桃花般红的眼尾,便叫他不忍,也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捱过那几天的了。
“你昏睡了两天,错过了你娘的下葬?”他问。
“错过了……几天不吃不喝,人消瘦了一大圈,府里以为我不成了,府上的白幡也没撤。”
他看着她半掩在薄纱袖下的素手,指尖也在微微颤抖。
那时候,兴许她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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