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

　　周胤才踏出巡防所大门，忽感有一道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警觉扫视过每一个阴暗角落，却不见有异。
　　空荡的街道连烛光也不见多，白日喧嚣之景风吹云散，只留下树影簇拥，晚夜狂欢。
　　现下一事暂歇，他也是时候该追查扶绥的魁魔之气从何而来了。于是他在附近找了个空地，随便捡了块石头画出先天八卦，然后让莲梵自己指个方位。
　　莲梵虽不像九重天阙一干仙者的法器那般生有器灵，但好歹是散修大家制作，又淬下驱魔神物，找魔气对它来说并非难事。
　　只见莲梵悠悠在乾位悬停，刀身原地绕圈，表示目标并不固定，时刻在移动。
　　“魔气已经找到新的宿主了吗……”
　　周胤收回莲梵迅速动身，一路施展着卓越轻功离开陇头湾，前往莲梵所指向的地方——扶绥都城，曲京。
　　与陇头湾截然相反的是，曲京的繁华似乎在晚上更为鼎沸。
　　大街小巷充满着亮堂的光，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尽是鼓吹喧阗觥筹交错的热闹，人们走在街上熙熙攘攘地各自笑语欢腾，奔赴一场火树银花。
　　也不知道此地正在举行什么庆典，热闹非凡，也就自然无人在意到人群里徘徊彷徨的一位瘦小老人，拿着画像四处询问。但老人的声音太小了，佝偻的身躯轻易被人潮推搡去了街道的角落，手里的画像撞掉了一地，又让人无情地践踏。
　　老人无奈叹了一口气，跪坐下来小心地伸出手去捡地上的画像，刚要拾起一张，手当场措不及防被踩了几脚。老人吃痛地叫了一声，仍不肯撒手，只是颤颤巍巍地拍了拍手背上的灰，才将画像收进怀里。
　　“卧槽，这地上居然趴着一个老头，刚才差点没把老子吓死！”
　　“快走快走，看着就脏，媳妇你赶紧牵着儿子，别被他碰到了。”
　　壮汉洪亮地声音让大家都注意到了老人，纷纷绕开。
　　老人充耳不闻，捡着捡着忽感眼前一暗，多了一双手无声地在替他拾捡画像，他顺着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抬眼看去，发现那原来是一位俊秀的少年。
　　“谢谢你啊小伙子，你不用替我捡了。”老人赶紧接过少年手中的画像，诚恳道：“别弄脏你的手。”
　　“没事，两个人能捡得快些。”
　　老人见少年执拗便不再劝说，只是不停的道谢。
　　少年动作利索，很快就将剩下的画像全部捡了，他抚去纸上那些灰尘泥土，又把折角抚平了才递给老人，他问道：“老人家，你寻的这位是你的妻子吗？”
　　“是的，正是内人。”
　　周胤看见老人在提起自己的妻子时饱经风霜的脸露出了满满的柔情，“我们彼此扶持，相濡以沫了将近一生，也有一个温暖的小家。”
　　周胤扶起老人，语气也不自觉跟着放缓下来：“不知夫人是因何离开了？”
　　“唉，说来是我的过失。或许是上了年纪，这几年她愈发容易忘事，也总爱走出家门，我们无儿无女，一直都是我自己照顾他，有时候要去菜园子里干农活，我也会牵她一起去，就只有那天……”
　　老人说着说着，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声音哽咽：“唉，那天雨下得大，冲垮了菜棚，我怕菜苗被淹坏就打算出门看看，我心想就一会的功夫应该不打紧，就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谁曾想啊，我回来一看家门大开，人已经不在屋内了！”
　　“我一直找啊，走遍了我们那边的村子，进到林子里找，还是找不到她！别人都说她肯定是掉进河里死了，我老头不信！我带着家当到别处去找，只要一日不见着她的尸体我便一直找下去！”
　　周胤听得有点不是滋味。“那老人家还记得尊夫人是何时走丢的吗？”
　　“文和十一年的三月初二，刚过春分不久。”
　　前朝文和年间，还有磨得发白又满是补丁的布鞋……他竟就这样靠着双脚和画像徒步找了四年的吗？
　　他又问老人要了他妻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随手起了一卦，幸好算出来的结果并不坏。他道：“老人家有福相，我相信尊夫人一定还尚在，说不定正在某处等着你带她回家。”
　　“我也是这么相信着。”老人知道周胤说的是安慰他的话，但他依旧高兴，“小伙子，真的非常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说话。”
　　周胤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感觉被几声空灵悠远的铃音强行打断，老人家似乎也注意到这个突兀的声音，两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个对面坐在茶馆护栏上的小孩晃动脚腕的小铃铛而发出来的声音。
　　那小孩看着只有五六岁，却孤身一人在那个地方，也不见大人看管着。老人惊呼一声：“哎呦小娃儿那样子坐可不行的呀，这么高太危险了啊。”
　　“确实，我去看看吧。”
　　周胤话音刚落，那小孩似乎注意到了他们，不再啃着冰糖葫芦，而是冲他们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孩童软糯的嗓音越过喧嚣的人潮传到他们耳旁：“太好啦，今天居然有两位有缘人。”
　　正觉奇怪，却见那小孩一跃而下直奔他们来，一双小短腿跑得飞快，脚上用红绳串起的铜钱和铃铛因为他的动作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他站定在两人面前，朝他们伸直了胖胖的手臂，小孩朗声说道：“老爷爷你给我一样东西吧，什么都可以！”
　　老人一愣，随之笑了笑。这小孩长得实在可爱，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嵌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透露着只有孩子才有的纯净，叫人讨喜。他从怀里拿出一只破旧干瘪的荷包，挑出一枚干净的钱币准备放到小孩的手心里。
　　小孩见状马上把手收了回去，表情一下子变得郁闷：“我不可以收这个的老爷爷，你再给我其他的吧。”
　　“这样啊，那爷爷送你一只小青蛙好不好？”
　　说完，老人抽出张画像手法娴熟地折成了青蛙的模样，轻轻放到小孩手上。老人手指按压住纸青蛙的尾部，然后松开，纸青蛙竟自己跳动了几下。
　　小孩眼睛都惊得老大了，喜上眉梢，仿佛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宝物。
　　他乐呵呵地收下那只纸青蛙，说道：“老爷爷，您和您的夫人命格犯水，这里离海那么近，是找不到人哒！听说北方有一座卧佛寺，那里有位高僧可为百姓问卜避祸、指点迷津，您是信佛之人，不妨寻去看看，或许明年就吃上团圆饭啦。”
　　老人露出些惊讶，下意识地就抚上藏在衣领里的吊坠，霎时恍然大悟。他拜别两人：“多谢二位相助之情，此地凉薄，老头子要往别处去了。”
　　周胤颔首：“老人家请多保重身体。”
　　老人重新投入人海，直至茫茫潮流将他蹒跚的身影吞没。任凭风雪摧折，或是漂泊无尽，只要知道天涯某处有人在等着，他就会一直走下去。
　　天道无情，连施舍给这个族群的眷顾都要再三吝啬，命运的不公与不如意让人族将仇火蔓延给了同族，用撕咬他人的方式求得自在。
　　所以周胤从不觉得人族的卑劣、丑陋会随着时代的不断变换有所改变。
　　但偏偏有些时候，他们身上所展现出的顽强意志却能让万物为之动容，虔诚的祈祷得到回应，终究迎来奇迹降临。
　　周胤不知道老人是否在经历着上苍对他与他爱人的考验，但卦象预兆的模糊未来，确实得两生的圆满。
　　即使老人并不知晓这些，他依旧替老人感到欢喜。
　　手掌忽然被人轻轻握住，周胤垂头望去：“要去找你的双亲吗？还是要回家？”
　　小孩摇了摇头，表情很是疑惑：“还不能回去，我都还没看出来大哥哥要找的是什么呢。”
　　“方才你指引老人家往北方去，也是‘看’到的吗？”周胤蹲下来，与他平视着，“小孩，你的占卜之术如此了得，是师承何人？”
　　“师父不教这个，这是我的天赋。”小孩骄傲地扬起脑袋，“要不大哥哥你还是直接告诉我你想找的是什么吧，我有点想去找师父了。”
　　这小孩看起来有点像长在修道门派中的，这些该不会是什么师门的任务吧?
　　周胤沉吟片刻，道：“那就麻烦你替我算一算钟山在何处吧？”
　　“好！”小孩闭目继续感知。这会儿轮到为他占卜时，反而不用像刚刚那样借助什么道具了。
　　不多会儿他便睁开了眼，幽怨道：“大哥哥，这个地方你是不是知道在哪儿？我同你讲噢，已知之事对占卜来说是无果的，只有未知才会出现不同的命运轨道，‘未来’才有意义。”
　　正说着，小孩的双瞳忽然闪了闪，瞳孔倏地变成璀璨的金色，放大了他眼底的震惊。他猛地一下甩开周胤的手，当场呆愣住了，那样子像是在消化海量的信息所带来的冲击似的。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小孩突然整个人扑过去搂住他，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突如其来的袭击一下子把方才还是应付自如的周胤弄得手足无措起来，双手压根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身体梆直得像块木头。
　　所幸小孩只是抱了他一小会儿，接着开始诚恳道歉：“大哥哥，实在对不起！我刚刚不小心，不小心看见了你的过往还有……虽然是不受控的，但还是非常冒犯，对不起对不起！”
　　周胤一僵，寒意密密麻麻发散开来，浑身忍不住颤抖，眼前之景逐渐变得虚幻模糊，恍然天旋地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白花花的碎肢残骸，他低头看见满手的鲜血，还是温热的，自己站在尸堆的最高处，眼睁睁看着脚下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大哥哥？大哥哥！”
　　周胤猛地回醒，惊魂未定地四处张望，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仍然难以平复剧烈地喘息。
　　小孩过来着急拉住他的衣摆：“大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我缓缓就好，缓缓就好……”
　　周胤退开几步，清心诀和镇魔令被他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那股蠢蠢欲动的邪气才堪堪平息下来。“怎么样，你、你看到我想找的东西了吗？”
　　“看见了，但是我有点纠结……”
　　“没关系，照直说罢。你不是想去找师父吗，指引我之后你就能完成任务了吧？”
　　小孩没有马上接话，思索了一小会才说道：“命数已定，我无能为力。大哥哥，这里人太多了，还是拜托你带我去城中心的茶楼吧，师父在那里等着我。”
　　“好吧。”
　　周胤对这种事本来就无所谓什么既定和未定的，闻言只是点点头。
　　街上的人越来越密集了，他也怕那小孩被人撞到了，索性将人整个抱起来，让他伸手搂过自己的脖子。
　　国师大人还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一路上走得是更加小心谨慎，再三戒备。
　　茶楼的规模不小，足有三层，远远便看见里面座无虚席，酒香菜盛。小孩指了指靠近楼梯口的一桌，“大哥哥，那边坐着的美男子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嘿嘿，那是我师父！”
　　周胤被他的话逗笑了，顺着说是。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放下箸子唤了一声“皓儿”。
　　“师父我回来啦！”皓儿人还未到，就已经张开双手准备好就要师父抱。
　　乍然，有一道人影自上而下坠落，随之“嘭咚”一声巨响，给周胤他们旁侧的桌子砸了个正中，和菜肴摔到一处去了。二楼雅座霎时爆发出一声怒极了的咒骂，周胤顺着声音抬头，猝不及防被拖入到一双波澜涌动的暗海里。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上哪拐了个小孩？
　　旁边那人又是谁啊……
　　全场的注意力一瞬间被谩骂声聚拢过来，滕晓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与他同桌对坐那人满嘴叫人听不懂的外邦话，似乎抱怨还不肯罢休。滕晓被吵得意扰心烦，准备起身走人：“既然你我皆不肯让步，那么我认为这场谈判也没有再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请等一下！”
　　那人见滕晓真要走，也顾不得再去计较自己手下被他们扔下去的事，急忙说道：“贵方要求的让利太多了，我需要回去和松田先生汇报。这样，请齐公子给我们两天时间！”
　　“可以。”滕晓侧身睨了他一眼，目光如炬，“但若再敢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小心有命赚钱没命花。”
　　“好，好的。”那人连声附和，接二连三被积压下来的货物令他不得不恭敬地目送那位年轻而敏锐的主事，他们等待了那么久才找到扶绥这么个契机，可不能在这个关节眼上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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