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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权臣秘牍
镇石堡外的风,比城里硬。
葛无咎说完“帝主在北”,吩咐人先稳堡基,又转身与军匠说了几句,多半是“修缝避险”之类的场面话。等他把该说的说完,天边已经泛了一线鱼肚白。
“你们先回城歇一日。”他对炽言和王劫生道,“夜里棺声还要走一遭,但今夜就不必你们在场了。”
“你怕我们看多?”王劫生笑。
“我怕你们手痒。”葛无咎淡淡,“有些墙,今日敲一敲够了,再敲,就真塌。”
他说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抖了抖袖子,上马离去,留下一队工匠与小吏在堡下忙碌。
炽言目送他背影一会儿,目光冷:“他怕我们抢他的阵。”
“也是怕我们抢他的‘线索’。”王劫生揉了揉发酸的手指,“下面那一截墙,我敢赌,他自己早计划敲。”
“你又提前替他做了。”炽言道。
“顺手。”王劫生笑,“以后记在账上。”
“你账本怕早就记不下。”炽言说。
她说是笑话,语气却不轻松。
回城的路上,两人无话。
不是没话说,而是刚才棺里那双半金不金的眼,和石室里那条女尸下巴那一点像极了炽言的线条,都在脑子里打转。
直到进了城门,城市喧闹的烟火气扑面压下来,才把那股阴冷稍稍压回去一些。
临到城东那条小巷口时,炽言忽然开口:
“你要回去?”
“回去睡。”王劫生打了个呵欠,“再不睡,我下次踩空的就是实心地,而不是假墙了。”
她嘴上说着,脚步却没往自己那破院子走,而是顺着巷子一直往里,进了一个卖纸的门面。
老板抬眼看见她,笑着打招呼:“王娘子,又来挑纸?”
“挑点硬些的。”王劫生道,“我要写字。”
炽言在门外靠着门框:“你写什么?”
“写账。”王劫生眨眨眼,“给死人记的那种。”
夜深。
洛阳的热闹一层层退下去,巷口的灯熄了一盏又一盏,只有城墙上巡逻的火把还一晃一晃。
城北小门外,一道黑影先翻上城根,在阴影里蹲了片刻,确认巡更队刚过,再一闪身,落到城外的荒草里。
炽言戴着夜行蒙面,只露出一双眼。
她转头看了一眼后方。
另一道影子比她慢半拍,却极稳,落地无声,蹲在她旁边时,正打了个哈欠。
“你不是说要睡觉?”炽言低声。
“睡过一阵了。”王劫生揉着眼,“你今天可不止问了我一遍‘你要回去’。”
“你要是睡死过去,我一个人去?”炽言道。
“那我回来还得重走一遍坑。”王劫生笑,“你不省事。”
她伸了个懒腰:“葛大人白日说‘今夜不必你们在场’,你就真信?他今天看你那几刀的手法,看得眼睛都亮了。今晚要是棺再撞墙,他不盯紧才怪。”
“你怕他在下面?”炽言问。
“不怕。”王劫生道,“我怕的是他不在。”
“所以我们去。”炽言说。
“去。”王劫生笑,“不过不从正门。”
镇石堡脚下,白日里的工匠早撤得七七八八,只留两拨看夜的,一拨在堡顶,一拨在栅门旁打盹。堡脚四周,石缝里塞了新木楔,也插了几处镇煞的桃木剑——是清虚观那边走的场子。
墓道拱门前垫着几块大石,门面用板封死,上头贴着新写的告示:“夜间封闭,闲人免进。”
“他们以为板一封,鬼就不出来?”王劫生嗤了一声。
炽言没答话,只伸手比了比堡侧一截略低的墙根。
那儿石缝比别处宽,下面是一片杂草,草丛里隐约能看见一条被踩平了一截的小路,是白日里搬石的人偷懒时抄的近道。
“你从上,我从下。”炽言低声。
“你重,我轻。”王劫生道,“你在下面顶,我从上。”
她先一步猫着腰钻进草丛,手脚并用往石缝里探。几块看似紧实的石块,只有她这种摸石摸惯的人才知道哪里有“耳洞”的手感。
摸到第三块时,指尖下的石面空了一下。
她手心一按,石块略松。
“这里。”她低声。
炽言在外头双手一托,整个石块缓缓抬起来。
石块不大,却极重。没几个人配合,很容易弄出声响。两人一上下一使力,倒显得轻巧。
石块搬开,下面露出一个斜斜往下的小小缺口。
冷气往上扑,夹着墓里的旧蜡味。
王劫生露出一个“你懂我”的笑,二话不说钻了进去。
炽言把石块先暂时靠在一边,跟着也滑进洞。
洞道窄,勉强一个人侧身挤过。走不多远,就与那条正式墓道在某个拐角交汇——正是白日他们下去经过的那段,只是这回,他们避开了主门守卫。
墓道深处一片黑。
炽言习惯黑,看路靠耳与鼻;王劫生手一抹,摸出一只用黑布裹着的油灯,点起火,只让火舌一点点,不至于透出墓口。
“再往里,就是那口棺。”她低声。
“先不去主室。”炽言说,“你想看什么?”
“白日没时间翻的地方。”王劫生笑,“那位大老爷的‘私库’。”
“你断定有?”炽言问。
“有多半。”王劫生道,“修帝陵的权臣,谁不偷一两件图纸回家当传家宝?”
她在地上敲了敲:“有嘴吃肉,也要有便道方便。”
她指的是——大墓里除了明道,往往还有偷挖出来的“小道”,专门给主家和心腹出入用。
“白日看主室时,我就瞥见一处石缝有点怪。”她说,“在主室东壁的第三块石板后头。”
“现在去。”炽言道。
两人脚步轻得像猫,一前一后沿着墓道走近主室。
棺还在。
月光从透气孔斜斜照进墓顶,在棺身上落出一片灰白。
棺盖闭紧了,铜钉静静躺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水银沟里残存的几道晃影,证明今夜它也挣扎过一阵。
“他在压。”王劫生心里想,“上面的葛无咎,在压。”
她故意没看棺,绕到墓室东壁。那里石缝看着与别处无异,只是有一条缝略宽了一指,缝里的灰不是老灰,而是新补的。
王劫生摸出短铲,铲开那条缝两侧的一点泥,石缝立刻松了些。
她用指尖敲了敲里面——空。
“私库。”她嘴角一勾,“猜对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炽言问。
“看是谁的。”王劫生说。
两人合力,把那块石板从旁边撬开一个人可钻的口子。
一股封闭已久的闷气扑面而来,带着椰壳、竹简、霉布和一点极淡的香料味。
“不是尸房。”炽言判断,“是人住的。”
“或者是人爱待的。”王劫生道,“比如一个权臣,生前怕鬼,死前也怕。”
附室不大,顶低,墙壁也没有厚重的巫纹,只是随意挂着几幅字画,地上摆了几只矮几案。案上摊着一些竹简、帛书,有的散落在地。
一角有几只小小的陶罐,里面有熏干的香料,还有些原本用来驱潮的药粉。
“这里就是他给自己留的‘书房’。”王劫生跨进门,一脚踩在一堆散乱的竹简上。
竹简发出一串清脆的“啪啦”,像有人突然叫了一声。
她蹲下,把竹简一捆捆拾起来,依次摊开。
“图纸。”她低声,“主陵的。”
粗粗几看,确实是帝陵的部分结构:五陵合势、龙脉走向、镇墓钉布点——每一条,都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资料。
“这是你父亲当年画的?”炽言问。
“不全是。”王劫生指着一处,“你看这里,这一段线,笔划轻,收笔处有顿——是他。”
“这一段?”炽言问。
“这一段太用力,笔锋躁。”王劫生道,“不是他。”
她指的那一段,正是连接五陵与“第六点”的几条线。
那“第六点”没有名字,只在图上用一个极小的圆圈标出,旁边写着一行蝇头小楷:
“主陵——不书名。”
那行字被人用刀尖在后头重重划过几次,刻痕很深,墨却依然从划痕间渗出来一点。
“这是权臣偷画。”王劫生说,“他在主陵工程里摸过几天,又在你父亲的底图上自己添了一笔。”
“添坏了。”炽言道。
“一看就知道他只学了皮毛。”王劫生冷笑,“五陵联动本来讲的是‘四正一中’,他非要再往外勾一圈,给自己加一座。”
她翻到下一卷。
这卷竹简边缘有点焦糊,像是被火烧到却没彻底烧完。
上面的字更密:
“……主陵之策,女主摄政,兵权在握。帝与世主并立,阴阳各半。”
“……帝不欲女主名传后世,司冥监奉诏,改‘帝主’为‘世主’,改‘陵’为‘冢’,名不书。”
“……王氏某越,擅巧机关,荐入工部,助修主陵。”
“……其人多疑,夜观地形,私绘一副图,疑主陵或自为主,不为帝……须防。”
“多疑的是他。”王劫生轻声,“还是他们看谁都多疑?”
“你父亲被写在这里。”炽言说。
王劫生指尖轻抚那行“王氏某越”的字。
这笔字写得工整,却冷。不像是单纯的记录,更像是某种“警示”。
“我爹画了一张‘不合用’的图。”她道,“他们就觉得他危险。”
“所以要杀。”炽言接下去。
“‘盗掘皇陵’,名正言顺。”王劫生嘴角扯了扯,“顺便把他画过的那一张烧了。”
她抖了抖那卷竹简。
竹简边缘的焦痕,正好在“王氏某越”这一行字附近。再往下几句,字已经糊成一团,看不清。
“所幸,这位权臣舍不得全烧。”她说,“自己偷留了一卷。”
“为自己备路?”炽言问。
“为自己备命。”王劫生道,“他以为有这几张图,就能给自己画一条‘第五陵旁的小帝陵’。”
“结果只做成了半尸仙。”炽言说。
“活该。”王劫生吐出这两个字,却一点都不痛快。
她将几卷竹简一一看完,又从案脚底下摸出一只小匣。
匣子里,没有帝陵的东西。
只有几封信。
信纸发黄,上面是某些看起来温情脉脉的家常:
“……老爷今日又入北芒,日夜操劳,卑职在旁看着,只觉世间无人可及。”
“……听闻王某越有异心,夜半画图,言‘帝死,国不必随’。”
“……某侯深夜召见王某,劝其勿多言,多者祸及九族。”
落款皆是各部官员、司冥监属下的某些“心腹”。
“他被这么多人写在信里。”炽言说,“你父亲眼里,帝与世主之外,还有‘国’。”
“他说过。”王劫生声音很轻,“‘人死了,国还在;帝死了,山还在;可要是把所有人的命都拴在一个棺材上,这山也迟早崩。’”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父亲喝多了胡说。
如今看着这几封信,这几卷图,她才知道,王越那句“多疑”,其实是看得比别人更远了一步。
“你现在信他了?”炽言问。
“我一直信他是盗墓贼。”王劫生笑了一下,“只是现在知道,他盗的不止墓,还想盗帝的‘死法’。”
她将竹简又摊开一卷,在那“主陵之策”下头几行焦糊的字里,勉强辨出两个新的词:
“倒悬”“玄宫”。
“倒悬玄宫?”她念出来,“这是什么怪东西?”
炽言摇头:“没听师父说过。”
“帝与世主并立,名可废,陵不可去……”王劫生指尖敲在那行字上,“他们没把名字写明,却把‘机关的名’写在这儿。”
她合上竹简,把那几卷一齐放回匣中。
炽言皱眉:“不带走?”
“葛无咎早该知道这儿有东西。”王劫生说,“他没拿,说明——他要这几卷留在这儿当诱饵。”
“给谁?”炽言问。
“给任何敢钻这种附室的人。”王劫生笑,“比如我们。”
她拔出一小截竹简碎片——只上头那两个字:“倒悬”。
“拿这一小截就够。”她把碎片藏进自己的图册一角,“剩下的,留给他喜欢的那本册子添麻烦。”
附室角落里,几尊小型陶俑正对着案几,形状与外室那些“侍主陶俑”类似,只是个头小一号,看着像是给这些竹简“看门”的。
王劫生走过去,伸手在其中一尊额头轻轻一点:
“我知道你们是侍谁的。”她轻声,“下次有机会,我去她的那座墓里,替你们问一句。”
陶俑纹丝不动。
只有脚下那一点水纹,极轻极轻地抖了一下。
两人从附室出来,把石板从里侧顶回去一半,只留一条极小的缝透气。
再回主室时,棺还停在原位。
水银沟不再狂躁,只在棺脚附近缓慢打圈。
“他在休息。”炽言道。
“他刚才替我们扛了一下阵反噬。”王劫生说,“‘吾非帝主,帝主在北’,也算送了我们一程。”
“你感恩?”炽言问。
“我记账。”王劫生冷笑,“他欠的,和我们欠的,各写一栏。”
她从水银沟旁边,用指尖蘸了一点液体——这次不是水银,是混在沟里的细灰与血。
她指尖在石地上轻轻写了三个字:
“王越在此。”
字写得极小,写完一吹,毫不起眼。
“你这是……”炽言问。
“不是给他看。”王劫生起身,“是给我自己看。”
“你要哪天忘了?”炽言道。
“哪天我回到这儿,”王劫生说,“看到这三个字,就知道自己不是白走一趟。”
两人沿墓道原路退回耳洞,轻手轻脚从堡底钻出,重新躺回夜风里。
石块盖上,草丛压平,仿佛什么也没动过。
堡顶上,守夜的兵正打着呵欠,偶尔有人往北方看一眼,只当是风把堡摇了一下。
回城的路上,天已泛白。
王劫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现在是真的要睡。”
“睡前。”炽言说,“答应一件事。”
“什么?”
“以后你再一个人往这种附室钻,”炽言道,“先拉我一把。”
王劫生笑:“你怕我吃亏?”
“你自己说过。”炽言的眼神认真得很,“你拆阵,我挡鬼。你靠你自己,站不住。”
王劫生挑挑眉,忽然伸出手,掌心向上:
“行。”她笑,“言出为契。”
炽言也伸出手,掌心向下,轻轻拍在她掌上一下。
两只手一上一下,合了片刻,又分开。
城门上敲起早鼓,声音震得城砖微微一颤。
远处北芒那条黑压压的山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山背后有什么,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动了一动,又安静下去。
图纸里的“倒悬玄宫”,竹简上的“名可废,陵不可去”,半尸仙口中的“帝主在北”,乱葬岗冥渠上的“工三十七”……
零零碎碎的线,在两人心里同时绞了一绞。
“先睡。”王劫生打着呵欠,“梦里也许能多想出一笔路来。”
“梦里见鬼?”炽言道。
“见谁都行。”王劫生说,“只要不是葛无咎。”
炽言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要真来梦里,你第一句会问他什么?”
“问他。”王劫生眯着眼,“他那本册子上,‘汉世主’那一栏,写着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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