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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睹“王者”
全大队社员齐聚一堂,大会选在地处中心地带的我队,半截红家石楼旁召开。
石楼前搬出了那张大雕花桌,桌边摆着几只大喇叭。桌上还搁着个不大的匣子,既能扩声又能播放音乐。说来让人惊讶,在这地方,连我们的普通发型都能被称作 “东洋头”,漱口吐沫都能惹得孩子们围观看稀奇,可这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稀罕神器,竟没几个人多瞅一眼。
九个相邻村寨的人,平日里各忙各的农活,面对面聚在一起交流的机会,想必也不多。会场气氛倒是轻松,三百多男女社员或蹲或坐,散在地坝边、屋檐下、木楼间的过道里,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哥哥走了,心仪的人也早已断了念想,正处在人生的至暗时刻,能遇上这样的热闹,我心里的喜悦真是难以言表。
紧裹着军大衣,我和二队知青小张挤坐在一块废弃的磨盘上。他只穿了条单裤,连袜子都没穿。跟他交谈可不能太随意,刚才我用这时代最标志性的问候 “吃了吗?” 跟他打招呼,结果损失惨重 —— 没汤没菜的半罐红薯,就被这声称刚吃过早饭的人一扫而光,那可是我预留的晚餐。
小张属虎,比我大一岁。他把我哥俩做的五屉衣柜端详了半天,又探头往薯窖里瞅,还参观了猪圈,末了挠着头问我:“你咋天天出工,跟打了鸡血似的,就不累吗?” 我笑了笑没多说,心里却明镜似的:我这非工农家庭子女,不玩命挣表现,哪还有别的出路?
他所在的二队,条件…… 尤其是烧柴方面,远不是其他队能比的:山里遍地是柴,就算锅里已经掺了水准备做饭,再出门寻柴也来得及。队里垦荒,时不时就放倒一片山林,堆得跟小山似的,当柴烧。太大的料嫌难劈,太小的不耐烧,大家都挑那些鸡蛋粗细的梗棍,熬火又方便添柴……听得我直叹气,好羡慕。
天下知青是一家,四海皆朋友。他刚从湖北 “云游” 回来,神神秘秘地跟我讲着知青们发明的捕狗神器 —— 棍上装着个铁钩,活像二郎神下界来,从未失手。他们抓来四只鸡作一锅烩,一夜辛苦,结果烹出来没人敢吃:不知咋回事,又臭还带着股酸味。后来才知道,他们清除了鸡内脏,却忘了去鸡胗(鸡胃)……
小张瞧见村里飞起的鸟群,就缠着要去竹林探个究竟。我赶紧推说鸟早就离巢了,况且竹林边有半截红守着,他扔飞石百发百中,普通人根本近不了身。同住竹林边的老会计,眼神不好却偏偏爱使枪,不久前还误伤了溜进竹林的猪崽,“惨得很!一火铳下去,猪崽后半截都轰没了,爬了半个竹林才断气。” 我添油加醋,边说边比划。
“还动枪?…… 就没人管管?” 他这才被唬住,不再纠缠,却余兴犹在,“弄几只来,不洗不剖,裹上泥巴放火边烤。熟了,那毛啊皮啊全粘泥上,剥开来热滚滚的,那香味,啧啧……”
不远处的九队知青小赵,在社员堆里,却意外地没过来搭话。回想起刚下乡时,五个知青在集上亲热碰头的模样,如今只剩我们三个还留在这里,现实残酷啊。
我静静坐着,环顾着四周,充满乡村风情的会场,别有滋味:
老会计家儿媳就坐在旁边人堆里,手里正纳着鞋底。她前头,不知哪个队的汉子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左探右探地往前挪,时不时磕碰着旁人。这小媳妇也不是善茬,停下手里的针线,似笑非笑地开口:“喂,你晃啥子晃?像个屁形,三条腿还撑不稳呐?”
“妹娃儿…… 遇上你…… 我啷个敢开口噻?” 汉子转过头来搭讪,挤眉弄眼的,“啷个敢噻?你横竖是嘴,咬上一口要断香火哟……”
“‘竖’你那嘴巴,连巴胡!嘻嘻嘻……”
这没脸没皮的汉子,突然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动作,送上了撩妹的 “最高礼仪”—— 伸手袭胸,转身就想跑。可几乎在同一秒钟,他头上就挨了小媳妇手里针线活的狠狠一记,“啪” 的一声脆响,引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壮实泼辣的小媳妇,嫁来好几年了还没生娃。她丈夫,老会计的独子,因肉眼可见的生理问题,被村里人暗地里称作 “花生米”,弱得像只病鸡。私下有人议论,老会计当年谋儿媳,不惜远下小咸,心思深得很。小媳妇刚过门那年,经常半夜里哭泣,娘家也曾来人问罪,可最后却没吵没打。离开时,俩亲家已经勾肩搭背,亲密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听说她还曾躲在屋后上吊,发现时嘴唇都紫了,众人狠掐人中,半天才救过来。
人群中,中年男人们大多在埋头叭烟,稳如老狗;做针线的婶婶嫂子们找到了倾诉对象,正掏心掏肺;刚才那撩妹汉子,真是个惹事精,挪到前头又开始搞事,一片混乱;而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年轻,此刻都挤坐在屋檐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面 —— 那些水灵灵的大姑娘,实在太吸引人。
村西晒谷坝边的破屋,今天倒意外安宁。小学停课让孩子们来参会,他们排着队进场,在寒风中畏畏缩缩。队末的长颈孩子一脸庄重——队长家缩小版的“小巴子”,脑门裹着的白布下,头发胡乱支棱着,裤子太短,露着半截冻得通红的腿。
大喇叭突然响起:“千朵花万朵花,比不上公社幸福花。千年万代开不败,岁岁开来月月发,月月发……”
歌声优美又动情,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这才叫歌嘛!从城市来的人,都哪瞧上土里土气的山歌。
歌声几时停了,石楼的门突然 “哐当” 一声推开 —— 半截红的老婆荞花,被两个民兵架着走了出来,脖子上挂着块写着身份的木牌,她直打颤。
雕花桌后的矮个子男人,一张苍白得像是营养不良的脸上,嵌着一双太过灵动的眼睛,他站得笔直,像只斗胜的公鸡,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抄着话筒,指着石楼,威严地发问道:“大家都看看!这难道不是刘文彩的作派吗?建这么气派的石楼,如此嚣张,是在向谁示威?还想在里面建个水牢不成?真是狗胆包天!”
众人纷纷仰起头,望着那白墙黑瓦的三层石楼,巍峨高耸,在阳光下确实透着股与众不同的气势。
这位身段紧凑的显赫人物,出身农民,因其父辈在旧社会讨过饭,人们私下都叫他 “矮叫花”。论家庭成分,那可是纯金足赤的无产者。虽说模样瞧着不起眼,他却热衷政治运动,阶级斗争。他思维活络,好辩好较真,道理一套一套的,仅几年时间,就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这势头,升任公社书记仿佛只是迟早的事,不服不行。
大会开始前,枫树下,我恰巧目睹了他对齐巴子一顿 “输出”。在他面前,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齐巴子,竟像个听话的小学生。或许他也并非存心要给齐巴子使绊子、上眼药,毕竟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你瞧他那轻蔑的一瞥,或许只是 “有枣无枣,打两杆子试试”,纯粹是为了找存在感。
轮到齐巴子上台发言了。
这次他该是做了准备,不会再闹笑话了吧?听说前年隆重欢庆 “九大” 的大会上,他上台发言,张嘴就来:“今年的‘九大’,比哪年都大!”
“比哪年都大”?让人摸不着头脑:全国上下载歌载舞……政治稚嫩也不至于……岂止不着调,这都哪跟哪啊?一队之长,他竟然对当前形势一无所知,让人哭笑不得。
当时面对意外,大会主持矮叫花仿佛既愤怒又无奈,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个劲地揉太阳穴。台下倒是热闹,左一通擂鼓,右一阵唢呐,大会照样热热闹闹地进行。
齐巴子在政治运动中,说话从来不在点子上,情商也让人着急。可这么多年历经洗牌,他却从未担心过出局。一个草根素人,既非上边有人,也非党员兼退伍军人政治优越——人怕人王,鬼怕阎王,干集体活,全村就他能罩得住人、能扛事,这份稀缺性,无可替代。
这次再次被推到前台,就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只见他神情严峻,清了清嗓子,开始尖锐地列举 “地主婆” 荞花的三大罪状:一是石楼白墙黑瓦,像日本人的碉堡,宣扬封建残余;二是向公社交炭火时,拉着自家男人、儿子入列,企图瓦解革命队伍;三是私下挖掘蕨根充饥,故意抹□□主义的形象。
一番话下来,竟没带一个脏字,与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模样判若两人,听得台下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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