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侠

　　钱灵枢回到山庄时已经是傍晚了，她见过母亲。母亲钱黄氏还是一如往昔，静静地坐着，似乎手中还在做着些女红。见宝贝女儿回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上去。
　　“灵儿，你可算是回来了。”黄氏口中有些嗔怪之意，“你爹爹好几次问起你什么时候回来。”
　　“哼，”钱灵枢冷哼道，“怕是问到我的次数还不如姐姐多吧。”
　　“灵儿，和你姐姐争什么呢？”黄氏微笑道，“她可是正妻所出，当然要多受些疼爱喽。况且，她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你爹爹常常提起也是自然。”
　　钱灵枢看着母亲温柔的面庞，不禁有些可怜她。面前的这个中年妇人依旧风韵犹存，从她的脸上隐约能看出她年轻时候标致的模样。那个时候，母亲可是出了名的美人，不然怎会被皇上赐婚给爹爹做小的呢？黄氏似乎比钱素问也长不了几岁，她嫁进钱家的时候钱昌宗的正房夫人赵氏已经过世多年来。
　　而母亲一直甘愿小妾的身份，一直认为自己和女儿都是低人一等的。钱昌宗常年怀念自己的发妻，常年遥想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儿。对此母亲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守在这个比自己要年长将近三十岁的男人身边，做着一个好妻子，好娘亲，甚至一个好姨娘。她与世无争，也希冀钱灵枢亦是如此。
　　“灵儿啊，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了。”黄氏又开始罗嗦了，这些话钱灵枢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还年轻漂亮，就以为自己不会老。女人，总归要嫁人，嫁户好人家，生些孩儿，才算是个真正的女人……”
　　“行了，娘。”钱灵枢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去给大娘上香。”说罢逃也似的溜了。她可不是母亲黄氏，她钱灵枢可是文武双全，可是精通医术。钱家长子已死，义子已去，长女呢，又不知所踪。钱灵枢觉得只有自己才有资格，也有能力担当这个家族的继承人。她才不要结婚，她要做玄针门的掌门，要把玄针门发扬光大。为了出人头地，给她自己，也给她母亲争一口气。钱灵枢什么都愿意做。
　　她看着面前的钱门赵氏的灵牌，诚心上香。牌位上写的是钱昌宗发妻的名姓，还顶着二品诏命夫人的爵位。钱灵枢心中默默起誓，我一定比你强！
　　出家祠的时候，她一头撞上了赵宣夜。这个讨厌的家伙出生宗室，也跟随父亲习医。
　　“师妹，没事吧。”赵宣夜柔声道，“没撞疼你吧。”
　　钱灵枢只是对他一笑，道：“师兄，有礼了。”她看得出赵宣夜脸上的神情，他总是这样色迷迷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钱灵枢心里清楚，母亲跟父亲提过多次，要自己将来嫁给这个家伙。她心里当然是不愿意的，所以总跟同门高盖天和周髀两人更亲近些。这次出去，她也只带了这两人同行。两位师弟皆是正值大好青春的少年豪侠，行事果敢，口快心直。对自己呢，又是忠心耿耿。比起赵宣夜这根老油条那可是要好得多。“你，知道爹爹在何处吗？我正要前去请安呢！”
　　“呃，师傅此时正在神农谷。”赵宣夜答道，丝毫没有觉察这是钱灵枢要摆脱他的借口。
　　“多谢师兄。”钱灵枢急急跑走，不愿和他多言。她心里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新年将至，父亲又去神农谷了。哼，当然是去那里念想那个十六年，不，过几天就到十七年了，未曾出现的长女钱素问。还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说白虎台窦家被人灭门的消息。若是知道了，他一定会很生气的。想到这里，钱灵枢的心里有点寒意。是啊，对这个爹爹来说，连一个捡来的窦天赐都好过这个亲生的钱灵枢千倍万倍。
　　钱灵枢没有去神农谷找钱昌宗，而是去了后山。如她所料，那个驼背的娄翁正坐在那座旧坟前。坟是钱赵氏的，父亲托人从汴州移来的。父亲的意思似乎，百年之后还是要和发妻同穴长眠的。钱灵枢暗自冷笑，这样的话，自己的母亲黄氏该如何自处呢？
　　娄翁年纪大了，侍奉父亲好几十年了。现在做不动事，就派些闲散的差事给他，大多数时候，他没什么事做，就找个没人的空地，闲坐罢了。现在，太阳快要落山，娄翁也要回去了。钱灵枢来得正是时候，她叫住娄翁，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娄翁看到她眼睛就熠熠生辉起来，她心里清楚娄翁喜欢自己。无论多老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喜欢漂亮年轻的姑娘。钱灵枢知道，自己本来就一件比刀剑还要锋利的武器，她也知道该怎样运用这件武器。
　　她让娄翁捏住自己的手，依偎在这个老人的身边。“二小姐，你真是出落的越来越漂亮了。”老人的声音感动地有些嘶哑。
　　“娄翁，你还记得我姐姐的事吗？”钱灵枢娇声道。这个老头从杏林庄始建的时候就到这里了，所以向他打听过去的事情是最方便的。特别是那些父亲都不愿说，不愿提起的往事，他一概清清楚楚。
　　“呵呵，”老人笑了，“你姐姐可不如你漂亮，平平常常罢了。”
　　“您给我细细讲讲嘛！”钱灵枢对着他撒娇。
　　“哦，好。”娄翁紧紧抓着钱灵枢的小手，开始细细回忆起来。“我记得老爷在这里建房子的时候，也是我初来的时候……那个时候啊，后来故去的大少爷十几的样子，你姐姐还小，就这么高吧。不过我记得大少爷很喜欢你姐姐，他们总玩在一起的，大少爷也不嫌你姐姐年纪小，不懂事。那个时候，夫人就已经去世多年了，后来才把坟迁过来的……那时候，也看不出你姐姐脾气这么拗啊，一出门就十几年的杳无音讯。之后呢，大少爷十五岁的时候吧，掉下山崖死了。老爷那个伤心啊！他可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宝贝儿子身上的。那会儿你姐姐七八岁的样子吧，她很懂事，也很努力学医，似乎心里暗暗要代替兄长。这样给了老爷不少安慰……后来，那个天赐少爷就来了，那个天生的坏胚，他比大小姐小个一岁半吧。我记得后来，他们两个总是同进同出，都住在神农谷……之后，老爷就取了小夫人，过了一两年就生了你。那个时候你小，我记得你和小夫人是住在庄上的，老爷不让小夫人抱你去神农谷别院的。后来……老爷的心思我知道，他想让窦天赐，那个天生的坏胚，娶你姐姐的，这样他做了女婿就更亲。”娄翁眨眨眼，像是努力回想着什么，“不过呢……哦，在那之前，我记得你姐姐十四五的时候，宫里有消息说皇上要你姐姐进宫，就是做个嫔妃什么。可你爹不肯答应，后来就不了了之了。要说，皇上啊，他也来过这里，有好多次。我还见过呢……皇上，他长得可……”
　　钱灵枢见他又要扯到皇帝身上去了，这个老头看到过皇帝而已嘛！何必激动成这样？没事都要向旁人道他见过皇帝的事。钱灵枢忙说：“娄翁，我要听我姐姐的故事！你别说皇上，皇上跟我没关系。”
　　“哦，对。”娄翁接着回忆，“后来怎么招了呢？后来你姐姐就出去了，我只知道她之前和老爷单独在神农谷别院，似乎是一宿两人都没睡。那个时候，你姐姐十八岁？十九岁还是二十岁？我记不清了。然后，我就好久都没见过她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长得平平常常吧。”娄翁想，“其实呐，我也不清楚。反正她是不会和我这种下人亲近的。反正，我记得有一次老爷喝多了，对我讲素问很聪明，听语气很得意的样子。后来也没听他怎么说过……哦！”娄翁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了，“我有一次见过，那个时候，你姐姐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我见到她和所谓的天赐少爷，那个天生的坏胚，睡在同一张席子上！你要知道，男孩女孩到了那个年龄啊……唉，反正不太好。”
　　“您是说她和窦天赐有过那种事？”钱灵枢感兴趣了。
　　“不知道，反正二小姐你不要做这种事。女孩子么，千万不能那么做。”娄翁说着，“我记得，好像是熊姥姥还是厨房的王姥姥，反正啊，她们中的一个告诉我说，素问小姐离开杏林庄的时候，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已经跟那天赐少爷，那个天生的坏胚，”娄翁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凑近钱灵枢的耳朵小声道，“好像后来老爷也知道了。他们两个啊，已经珠胎暗结了！”
　　“姐姐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吗？”钱灵枢问。
　　娄翁耸耸肩，道：“我也不甚清楚，老爷也从来不提。他啊，现在只会说素问小姐如何伶俐，如何聪明，如何好……”
　　钱灵枢最后还是去了神农谷，父亲果然在那里发呆。神农谷的别院是素问住过的。钱灵枢默默走进去，屈身行礼，道：“父亲万福，父亲康健，灵儿回来了。”钱昌宗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用过晚饭，钱灵枢回到西厢自己的闺房。外间是吴琴这丫头住的，钱灵枢则卧在里间。她一年到头都在江湖上走动，难得回来。房间自然简陋了些，里也就布置上了一张卧榻，些许雅致的桌椅罢了。不过，自然少不了一张可容女儿家对镜自顾的梳妆台。赵宣夜此刻突然不知趣的要闯进来，被吴丫头死死地抵在了大门口。
　　“这是小姐的闺房，也由得你乱闯么?”
　　“好妹妹，让我进去见见二小姐么！”赵宣夜直往吴琴身上蹭，“反正以后……”
　　“什么事？”钱灵枢知道吴琴可挡不得这个纨绔子弟，出来解围。她冷冷地看着赵宣夜，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灵儿师妹，”赵宣夜忙换得讨好的颜色，“我这儿有些小礼物要送给你！”说着拿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瞧，里面珠光宝气，好不耀目。“这些啊！都是皇上赐给我们家的。师妹本就有倾国之貌，这些精致的头钗珠翠最合适灵儿师妹了。”
　　“你不要一口一个灵儿叫得那么亲！”吴琴还是把他往外推，“谁准你这么叫小姐名字的。”
　　“多谢师兄了！”钱灵枢示意吴琴把珠宝收下，“我要休息了，师兄请回吧。”
　　“嗯……师妹，不请我进屋？叙叙旧么……”赵宣夜还往里挤，钱灵枢收了珠宝看来有下文了。
　　“琴儿，这些头钗什么的你拿去戴吧。多谢师兄美意，只是灵枢一点也不喜欢珠宝。”钱灵枢莞尔一笑，那笑容真是迷的死天下所有的男人。“师兄要进屋怕是不方便吧！”说罢转身进屋，顺手就带上了门。
　　“什么？”赵宣夜立刻就知道这话的意思，钱灵枢定然是要赶他走了。而且人家钱家的二小姐，一点也看不上他的那些所谓价值不菲的珠宝。
　　“多谢小姐！”吴琴甚是欢心，转过头对赵宣夜恶狠狠道，“听到没？你还不快走！”赵宣夜吃了这么个闭门羹，还想再往里探探。却硬是被吴琴挤出来，吴琴道，“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小姐房里还有别的男人呢！你要闯进去作甚？”
　　赵宣夜被赶出来，只好作罢。他忿忿道：“臭丫头，满嘴胡言，竟敢坏我好事！哼，等我娶了你家小姐，看你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钱灵枢进了里屋，坐在刚才的位子上，往面前的酒杯里注满酒。叹道：“琴儿这丫头，真是多嘴啊。”
　　对面的坐着的男子道：“不是很好么！她虽说的是实话，却无人相信。”
　　“呵呵，”钱灵枢笑道，“你不怕她泄露你的行踪？”
　　“我，不是早已命丧歹人之手了吗？便是江湖上自诩精明狡谲之人，也想不到藏身于世仇玄针门的杏林庄内吧。”窦天赐道，“离开杏林庄多年，一直也不敢前来拜访，不知义父可好？”
　　“他好着呢！”钱灵枢用一种无比温柔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男子，隐绰的烛火中，他看起来十分俊美。特别是那双眼睛，层层眼睑下，大而有神的眼眸正无比温柔地看着钱灵枢。窦天赐有一双让人见之心动的眸子，眼睛里总有些淡淡的悲伤，容易激起女人的母性。钱灵枢就是被他眼中的神采所摄，她柔声对自己喜欢男人道，“我可是打听到了那件事了。”她坏坏地笑，想起了娄翁总挂在嘴上的那句“天生的坏胚”。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女人总容易被坏男人吸引。“也许你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姐姐的孩子呢！”
　　“难道他说：素问在离开玄针门前就已经怀有身孕了？”窦天赐有些惊讶，“是谁的孩子？”
　　“就是你的呀！”钱灵枢道，“你记不得了？”
　　“这，这怎么可能！”窦天赐面色变得铁青，“难道我，我，那天……”
　　“呵呵……”钱灵枢看着他的窘样，笑个不停。她嗔怪道：“果然是不记得。唉，只怕你辜负了我姐姐的一片深情。”
　　窦天赐尽量克制自己 ，迅速恢复常态。他淡定地说了句：“哦，我知道了。”仿佛这件事情就此划上了休止符。
　　“你说，那孩子和东门沽酒混在一起？”钱灵枢不依不饶，“如果他真是你的儿子……如果，他选择站在东门沽酒那边……”
　　“灵儿啊！”窦天赐冷冷道，“我可是灭了窦家满门的幕后主使啊！即便同宗同族，我何时手软过？”
　　“若真是你儿子，我们也只能对不起姐姐了。”钱灵枢道，“我呀，就是喜欢你这一点。爹爹就是太重感情，才始终只能蜗居东南，偏安一隅罢。”她微笑着取出绸布包裹着的一支银针，只见那银针上以盘丝之法缠绕了一只凤凰，栩栩如生。“洛家姐弟已经交还给我了。你是想要回去呢，还是由我保管？”
　　“你拿着吧，反正本就是你钱家之物。”窦天赐道，“有朝一日你承继玄针门时还是要用的。可惜啊！金龙针尚在素问手上，若龙凤双针能……”窦天赐叹了口气，“哼，不会有这一天了。素问她，怕也早就不在人间，否则亲生的孩儿怎会孤身……”
　　钱灵枢走过去，坐在窦天赐的身上，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柔声道：“天赐哥哥，斯人已逝，忘了吧。待你师傅杀了东门沽酒，我们从丰子和处夺得天书，你重整六合派，我统领玄针门。你我二人联手，天下武林，皆是你我囊中之物。”
　　“当然，还有天下医家。”窦天赐把钱灵枢抱得更紧，“天下医家……灵儿啊，你姐姐说过的：医者，既是活人之术，亦是杀人之术！到那个时候，天下人的生死全缺，就尽在你我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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