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镜中，风住、林静、人已逝，目光所及，仅剩老木、苍空、无限悲；

　　镜外，霁月面色荒芜如死灰，脑中百种疑虑、千般思绪纷扰不止，最终杂糅成一团空白。

　　她在原地呆立许久，双手握拳攥了又松，松了又紧，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这才过多久，还没等甜将那么多年暗无天日的苦给冲散开，怎么就……又没有家了呢？

　　她混混沌沌离开窥缘镜，踉踉跄跄走出二尺柔，途中险些撞上一个戮凋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素来看人下菜碟，平日里欺负刁难她惯了，此刻不知在谁那儿受了气，刚好撞上她，趁此机会赶紧发难起来：“十六公主好大的架子哟！眼长头顶上啦？不会看路的呀？我手里端的可是殿下的东西，万一有个闪失……”

　　霁月蹙眉，无心理会她苍蝇似的聒噪，微避了避继续一言不发朝前走。而那婢女却以为自己被给了脸，直接上手去拽她。

　　这一下可谓真真正正撞在了枪口上，霁月脚步顿住，无尽悲哀刹那间化作火气在心头骤起，一记眼刀横甩过去，声音森然嘶哑仿若漂浮着白骨齑粉的焦烟：“你到底……滚不滚？”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是一怔。

　　回忆中幽暗角落里幼女那怒而不敢言的不堪旧影正缓缓变形，立起瘦弱的筋骨，挺直佝偻的脊梁，成为了敢爱敢恨的、被展清风捧在手心里的姑娘。

　　霁月面色阴冷如世间最寒的冰，眼眶似在血中浸过一般红，右侧唇角斜斜勾起一个极尽轻蔑的讥笑，说不出的邪气。

　　那婢女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心下不由大惊，忙踉跄着跑远了。

　　经这么一闹，霁月倒找回些理智：展清风肉身虽陨，魂却未灭，而今她恰恰身处冥界，只要她想，纵使掘地三尺，总有机会在茫茫鬼海中将他寻到的。

　　游魂能停驻的，无非堕花洲、忘尘泉、无间狱三地，她抉择一番，最终怀着份隐秘的期盼率先去了堕花洲。

　　洲中仍旧空寂无人，与每次来时别无二致，她的期盼落了空，在五内砸出一长串失落的回音——原来她还不足以成为能让展清风甘愿留在堕花洲的凡世羁绊。

　　正这样想着，她微微垂首，却发现一小簇血红色花瓣正一路跟着自己。

　　七百年来，堕花洲身为冥界难得一处清净地，得了她不少光顾，由此她遗在这儿的气息委实不算少，若不出所料，这些花瓣应当就是自中秋前夕她离开后，展清风每每想念她时所留。

　　霁月用一个漂亮的荷包将它们小心收存好，系在腰间随身携着，转身去了忘尘泉。

　　她边走边自我安慰：转世为人后，展清风又能得一个健康的身体，她可以时常去探望他，她会替他抢回无咎剑，还要把他传她的穿林打叶再反教给他，若能哄他认自己当个小师父便再好不过了……

　　然而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展清风离世的事实，忘尘簿却又跟她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她前前后后翻找无数遍，始终没有见到他的名字。

　　“怎么会没有？为什么会没有……”霁月嘴唇发抖，带起模糊不清的呢喃好似呜咽，心跳乱而无章。

　　“自父王寿辰起十几日来经过忘尘泉的游魂名单全在这儿了？”她竭力拔高声音，因嗓子沙哑而有些变调。

　　忘尘泉一众冥灵俱不答话，一个个打定了主意不睬她。

　　霁月亟需一个答案，也不废话，登时走到一个管事的小鬼身前，抬脚重重踏上他面前矮几，黄花梨木矮几应声颤了几颤，琉璃盏滚落在地摔得粉碎，热茶自其中倾出，洒得遍地狼藉。

　　她薅着那小鬼头发迫使他仰头看着自己，同时冷眼乜向四周看傻了眼的其余众鬼，面隐煞气，眸泛鬼魅的猩红：“本公主在问你们话，谁再装死我倒不介意当真取了他的小命！”

　　“全……全在这儿了，不敢有……有误。”被她揪着的小鬼吓得磕磕巴巴。

　　她环视一圈，收获了一致捣蒜似的点头。

　　“你敢拿脑袋保证，上头的名字一个不少么？”她又问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声音中泛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小鬼额际直冒冷汗，苦着脸连连保证：“公主放心，生死乃是大事，小的……小的不敢出岔子啊！”

　　霁月揪他头发的手颓然垂下，转身掩去面上茫然与无措，竭力维持着语调平稳，快速吩咐了句“好好办你们的差，往后每一日的忘尘簿都要拿给我第一个过目”，便逃也似的离了忘尘泉。

　　三个选项已去两个，那么……便只剩无间狱了。

　　明知希望渺茫，她还是过去瞧了一眼。

　　古往今来，虽极其罕见，却也出现过因死状过分凄惨累及魂魄，致使魂飞魄散、再无往生之先例。

　　所以，哪怕是在无间狱呢？

　　霁月其实对这地方有些怵，三百多岁时她曾被几个年长些的公主偷关进去，直至现在心里仍笼着一片阴影。

　　而今，她心怀一念侥幸重踏进这片阴影里，几乎同每个穷凶极恶的囚犯皆认真打了照面，视线一笔笔描摹过他们隐着戾气的眉目与鲜血淋漓的口鼻，却遍寻不见她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走过最后一间囚室，她觉得脸上有些凉，恍惚间抬手抹了把，掌心濡湿一片。

　　她微蹙眉头思忖好一会儿，卡顿的思绪终于勉强连成一线，这时才总算意识到：小师父没有了。

　　三界之内，八荒六合，再不会有小师父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