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天色还早，我坐在马车里，仍然能感到外面丝丝缕缕的冷气，像要扑进来把我缠住。盔甲很重，哥哥一件一件帮我穿上的，它们沉的让人抬不起脚来。
　　我并没有看到很多人，因为头上的盔很重，我抬不起头。更重要的是，我身边的人，也都是要去战场上的，我不能看他们，怕自己记住谁。
　　如果不记住，他消失了，我就可以不知道。
　　我可能是，太懦弱了。我失去过母妃和哑姑，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我不想再记起或者经历。
　　战场离京都不远，中午时分就到了。马车的帘被撩起，我看到哥哥的脸，在阳光下镀着光芒，他伸出手，说：“未央，到了。”
　　我把手放到他手里，慢慢的从车里下来。

　　那是我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为了他可以舍弃自己爱恋的人，陪着他走到战场上，面对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战役，把自己的手放心的交给他，一边害怕着他身处危险，一边庆幸着自己还能看着一个完好的他。
　　什么都将要发生，可是，什么也都还没有发生。

　　我住在主营帐旁边的一个帐篷里。到了之后我把带着的几件衣裳放好，又把四处细致的整理一遍，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公主，末将来给您送午膳。”
　　虽然还是春天，但是夜里风大，所以帐篷很厚，我穿着盔甲，行动不便利，抬着手撩帐篷的门帘，费力的从缝隙里出来，一名男子站在外面，提着食盒，他穿着跟哥哥相仿的盔甲，也是黑色的，看起来比我的要厚重的多，他比我高，但是样子很恭敬，我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东西，问：“哥哥呢？”
　　“皇子在主营与将军商议战事，因此末将来给您送午膳。”
　　我接着问：“他还没有用午膳是不是？”
　　“待商议结束，皇子就会用膳的，请您不要担心。”
　　周围有一队一队的人经过，也都是很厚的盔甲，手里拿着矛，远处也有不少人，我面前的这个人并不看我，他很像一棵树，又高又直，我说：“他们也都不用午膳。”
　　他又略微的一怔，看了我一眼，接着又低下头，说：“禀告公主，因为战事紧急，末将等需要延缓午膳时辰。”
　　“不是要都一样吗？”
　　他没有明白我的话，有些疑惑。
　　我解释说：“哥哥临行前跟我说过，出兵在外，要军心团结上下一致，所以我不是该跟你们一样吗？”
　　他笑了笑，说：“您是金枝玉叶，自然跟我等军士不同，请您先用午膳。”
　　“你提回去吧，”我没有再看他手里的食盒，“等到哥哥去用膳的时候，我就会跟他一起过去，我会跟你们都一样的。”
　　“请公主莫要……”
　　他正为难的说话，哥哥突然撩起帐子，出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个人让我很喜欢，我一直都觉得，哥哥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东西，我虽然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但是这个人身上也有。他的年纪比我要大很多，穿着不是很厚的白袍子，手里还拿着一只精致的杯子，对着我微微俯身，说：“周轶见过公主。”
　　这是书里写的那个周将军，我哥哥的师父，周将军。
　　我赶忙对他行礼说：“周将军好。”
　　哥哥走近了，指指那个食盒，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解释：“公主奔波了几个时辰，因此末将特意嘱咐灶上准备了午膳，给公主送过来，可是公主她不肯——”
　　“提回去。”哥哥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又是一怔，接着就行了个礼，提着东西快步走了。
　　我还在看着周将军，他也在看我，眉眼间带着很淡的笑意，他长得并不是很高大，可是却让人尊敬，他说：“没想到公主还这样明理。”
　　我答：“是我哥哥教我的，要一致。”
　　他把目光转向哥哥，哥哥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周将军说：“嗯，不错。”
　　我被这样声名卓著的人物夸奖，很不好意思，于是说：“虽然是哥哥教的我，可是是你教的哥哥，你也是很好的。”
　　周将军很高兴，大声笑起来。
　　哥哥一边继续跟周将军说笑一边看了我一眼，手臂微微抬起，我知道他的意思，临行前他都嘱咐过，除了他上战场和商谈事项，一定要寸步不离他身边，我上前挽住哥哥的手臂，随着他走。
　　在四周转了几圈之后，哥哥跟周将军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开始的时候我还能依稀在他们的话里挑出几句曾经在书里看过的词，到了后来连几个词都挑不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听不懂人话。
　　转了很久之后，哥哥回头问我：“饿了？”
　　我于是撒谎，摇摇头。
　　他跟周将军相视一笑，我们向着一个有很多人的地方走。
　　哥哥跟我说，依照规矩，军营里是不准有女人的，但是我的身份特殊，不算女人，算药。虽然如此，我在这里也要格外小心一些，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很高兴。能有东地人的血，我很高兴。这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是过去，我能靠自己的血维持和平，现在，我能靠自己的血待在哥哥身边。
　　做一味药是一件坏事，可能还是一件最坏的事，可是哥哥让这件最坏的事变成了最好的事。

　　我跟着哥哥，在一个人手里领了一只碗，拿着它站在很多人身后，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木桶，我们分别去领饭。哥哥是对的，这样所有人都一样很好。
　　轮到我的时候，负责分饭的人要把很大一堆米饭放到我的碗里，我阻止他：“我吃不了那些，只要这一半的一半就好。”
　　他望了站在我身边的哥哥一眼，随即依照我的话给我弄了少一些的米。我拿着碗，跟着哥哥走到一处草地上坐下，慢慢的吃那一碗米。
　　我想起哥哥平日在宫里的样子，他总是对着一堆很好吃的东西皱眉，有时候只是动动筷子就算了，可是现在，只是吃米饭，而且是坐在地上，他也能吃下这么多。
　　——莫非，哥哥唯一喜欢吃的东西，竟是米饭？
　　我把自己碗里的拨给他一些，说：“既然你喜欢，就多吃一些。”
　　他应了一声，笑着看我一眼，接着就又回头与周将军说话了。
　　周围人很多，都在安静的吃米饭，头压的很低，我觉得，他们跟我有一样的苦恼，因为盔太重了，抬不起头来。
　　只有哥哥能带着这样重的盔还自如的抬头，由此可见，他的武功确实是很厉害的。

　　这是我来的第一天，还没有开始打仗。哥哥很忙，直到夜里才过来了一趟，我正准备睡了，却见到他撩起门帘进来了，向以往一样喊了我的名字一声。
　　“未央”这两个字，我在哥哥口中听了无数次，好像他喊我的每一声都不一样，又好像每一声里都有一样的东西。
　　他坐在我床榻下的软垫上，望着那盏好像随时会灭了的灯，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问：“你累了吗？”
　　哥哥回头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拍拍身边的床榻，跟他说：“我已经铺好了，你过来睡吧。”
　　他依旧看着我，还不出声，他的眼里永远都亮着这样的光芒。
　　“你过来睡吧，我守着你。”
　　哥哥皱了皱眉，随即不看我了，开口说：“我待一会儿就走。”
　　我干脆到他身边去拉他：“你不要待一会儿，就睡在这里吧。我会守着你的。”
　　哥哥被我拉着起身，走到床榻边，我蹲下，帮他解盔甲，虽然只是在他帮我穿的时候看了一遍，但是并不难解，只是沉罢了。哥哥一直没有动，我不一会儿就把他膝上的东西弄下来，放到一旁。
　　“母妃刚走的时候，你经常守着我睡觉的，你忘了么？”
　　我一边帮他解盔甲一边问。
　　“记得。”哥哥的声音跟往常不一样，有些沙哑。
　　我接着说：“我那个时候就是想念母妃想念的很辛苦，辛苦的时候，能有你守着，就觉得好很多了。现在你辛苦了，我来守着你。”
　　帐里很静，灯花噼噼啪啪的响，我在昏黄的光里费力的找绳结，哥哥直挺挺的站着，像一株竹子。
　　“未央，”哥哥的声音在我的头顶，“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很疑惑，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在我看来，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就是哥哥了，他是英雄，他总是有办法。
　　“发生什么事了吗？”
　　哥哥低头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我后悔了，想把你送回去。”
　　我的手僵住了。
　　“你哭的时候，我怕你会在我离开之后也那样哭，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就担心你以后没有办法的时候再也不能抱着我，你看着我，我也怕我没了，你就不能再看到我，所以，就想带着你。可是，现在，我后悔了。”
　　我说：“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就马上跑出去对着你的士兵们哭，说你欺负我。他们会帮我的。”
　　哥哥无奈的笑了一声。
　　“我真的会的。”我跟他认真的解释，“我可以根本不顾及脸面。”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又说：“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
　　我很懂得哥哥，他现在虽然跟我笑，可是他的眼神里掩着一些东西。但是我也知道，既然他答应了我，就不会送我走的。
　　哥哥对我说的话，从来都是真的。他小时候说将来会照顾我，让我很好，现在他做到了。他也说不会再叫别人打的鼻青脸肿，不会再叫我担心，现在他也做到了。
　　那夜哥哥就睡在我的营帐里，我坐在他身边，到了后来自己也困了，就伏下睡了。
　　第二天醒的时候，哥哥不在，我睡在自己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棉被，很暖和。外面传来很多人的喊声，整齐有力，让人振奋。
　　这里是战场，我已经在哥哥身边守了他一夜，以后，不管还有多少个夜晚和白天，也不管哥哥是安是危，是生是亡，我也都会守着他的，我会一直守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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