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人生

　　黎昕踩着油门，开到小区门前的一家肯德基门口停下，进去买了一份蛋挞回来，一路上许安宁捧着蛋挞一声不吭，平日挂在脸上的温和都消退了去，薄削的嘴唇抿的紧紧的。

　　车辆停在车位上，黎昕去车尾的后备箱取出行李，许安宁慢吞吞的下车跟在他身后。
　　进电梯、等待、出电梯、拐过走廊、开门换鞋，关上门。
　　许安宁抱着蛋挞坐到餐桌前，冒充木头人。

　　黎昕脱了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也一声不吭地进书房去了。
　　许安宁一手撑着下巴，盯着眼前装着蛋挞的盒子发呆，直到黎昕拿着一份文件出来。
　　“签了。”黎昕将文件递过去，连笔一起。

　　那是一份协议文件，文件上详细说明了黎昕在接下来三年多里，将负责许安宁的生活费用、学习费用、以及提供衣食住行所有需要，而许安宁在毕业工作后进行偿还，偿还方法是三年内每月工资交给他二分之一。
　　“三年？我毕业后还不一定立刻能找到工作……”许安宁瞅着眼前的协议书，或者可以称之合同的东西，“就算找到了如果工资很低，就算每个月工资都交给你，三年也未必还得清。”
　　许安宁说：“黎先生你赔本了。”
　　“本来就没打算从你身上赚钱。”黎昕笑了一下：“签。”
　　“……不如再改改，毕业后三年我所有工资都交给你，你提供我吃住就行，如何？”许安宁问。
　　黎昕望着他，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原本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许安宁：“……”

　　转动着手中的金色钢笔，许安宁看着黎昕道：“我想说些事，我说完了，你再做决定。”
　　“没有什么能影响我的决定。”黎昕平静的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许安宁问。

　　黎昕点头不语，心中已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许安宁低下头，声音冷清，甚至有些低哑的道：“那一次我是故意让袖子拉起来，让你们看到我身上的伤的。”
　　他说完便沉默，一言不发的连呼吸声似乎都消隐了去，脊梁挺得笔直，仿佛在等待一场终生判决。

　　端坐在桌前的黎昕双手交握摆放在桌上，纹丝不动。时间在这一霎那变得无比绵长，许安宁侧耳听着自己胸腔里的跳动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降温，从滚热到微凉，从微凉到寒冷。
　　许安宁想，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觉得冷了。

　　“我知道。”黎昕开口，在许安宁的眼底火光逐渐熄灭的时候，他望着他：“我抓住你手的时候，就知道了。”
　　黎昕平静地说：“谈话过程中你有两次拉自己的长袖，试图让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你的袖子上……当然你也做到了，当你最后站起来时让袖子升起来，我们的注意力都会转移到那里，你想给我们看的，我们就看见了。”
　　许安宁愣怔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既然知道我的用心……”

　　“那是你的事。”黎昕推了推眼镜，神色如常，眼底却捎着一抹柔和神态：“你做的是你该做的，我也做我该做的。”顿了一下，他道：“如果没有问题，就把它签了。”
　　许安宁咬了咬嘴唇，原本有些苍白的唇色在牙齿的咬啮下变得艳红。

　　“黎先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理由是什么？”许安宁认真提问，不得到一个真实回答，他不想这样接受黎昕的好意。
　　所谓的三年工资抵债，其实不过是黎昕照顾他自尊的一种方式，可以想象就算他工作了，前三年的工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二分之一给黎昕，剩下的二分之一更本不够他的衣食住行，到时候，许安宁完全确定黎昕还会让自己住在他这里，使用所有东西都是由黎昕提供的。
　　或者，黎昕干脆一文不要。

　　但黎昕在协议里写了这一条，这一条象征性的抵消他所有的债务。
　　象征性是必须的。象征性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一种东西。
　　因为那能充分表露出一个人的内心对他人的尊重，即使那份尊重也是象征。但依然重要。
　　许安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他尊重的，自尊那种东西，他仿佛已经丢弃很久了。
　　但黎昕一直在做这样的事，他把他丢弃的东西，一点点拾起来，给他重新缝补上。

　　“为什么？”黎昕将许安宁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微微蹙起眉，静默下去。
　　这个问题是一个需要仔细去想的问题，这个世界做善事的人很多，黎昕知道所谓的“施舍”规则——金钱是最省事的方式之一，冰冷的物质不会带来麻烦。
　　黎昕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远远超越了这些规则，或者说这些规则被他打破，并且有可能难以再拉回正途。
　　其实生活里多了一个需要去顾虑的人的感觉也不坏，从车站里接到他开始，每天除了忙碌之外总会让脑子里分出一点点空隙，那一点空隙里装满了这个人，会去考虑他需要的东西，从衣物到食物，经过肯德基的时候会自然地停下来，要一盒暖暖的闻起来很甜腻的蛋挞，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这个普普通通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强悍的青年一直埋在污泥里，即使曾经那么悲惨过也不曾绝望的束手待毙过，他动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为自己谋划生存的可能，即使那一点可能那么微渺甚至不存在——但他始终努力不放弃。
　　黎昕可以想象许安宁的世界，明明生活在黑暗中却积蓄着能量从土里吸收着养分，却努力过滤掉污秽的渣滓，即使长久的浸染让他看起来有些阴暗的色泽，但他一直在追寻那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阳光。黎昕知道，许安宁自己看到的不是这些，在他的眼里，他是黑暗中的寄生物。但在黎昕眼里，许安宁就是许安宁，自有其狡诈之处，但那不是污黑。
　　可以预计，等到那么一天，这个不屈不饶以命抗争的男人终于能够破土而出时，是肆意的蓬勃的随心所欲的鲜活绿色，通通透透，没有被一点黑色侵染。

　　黎昕始终记得他们首次见面时，他抓着他的臂膀进资料室，在阴暗的室内看到的那双眼睛。黑瞋瞋的眼里明明荒凉至极无悲无喜，却有一波又一波闪闪浮动的光。仿佛漆黑的海底深处，那些叫不出来名字的生物发出的，粼粼的亮色。
　　能让人失神，并且觉得美妙。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他随口做出决定让他回去等着消息时，第一次见面的男孩选择相信了他，清浅的笑容像黑土地上第一抹绽出的嫩绿，用毛绒绒的触感给黎昕下了最后的决心接手这个麻烦。
　　“你信我吗？”黎昕在长久的静默之后开口，“第一次见面，我让你回去等消息到时候，你信了没有？”
　　许安宁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当然信了。”
　　“有没有一点怀疑，怀疑我只是随口敷衍？”
　　许安宁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

　　黎昕的唇角缓缓勾起，那是许安宁首次在他脸上见到那种轻松的，愉悦的，无忧虑的笑容。
　　有着不可名状的温暖。
　　“这就是了。”黎昕缓缓道：
　　“这就是答案。”

　　许安宁愣愣的看着他。
　　那双眼睛那么亮，仿佛黑幕上闪烁的最明亮的星辰，有着冷清的光辉，却让人无法忽视，黎昕平静的注视着，对这样的眼睛由惊艳到熟悉，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开始，无论是他被感动的想要哭泣时也好，羞恼的还击也好，或者再怎样用不纯熟的伎俩对付别人也好，自己都无法停止望向这个人的目光。
　　第一次有人给他飞蛾扑火般绝烈的信任，为了他的一句话可以暂时停下杀人的举动，黎昕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已经到了一个怎样不可挽回的地步，甚至可以肯定那天的许安宁如果向外求援无果，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的新闻的头条上或许就会出现许安宁的名字。
　　但自己说了一句话，这个当时还未成年的男孩选择停下脚步，等他。仿佛烧灼着自己的生命一般在痛苦的等待里对他坚信不疑。

　　黎昕这一生，在法官的位置上宣布判决无数次，但只有那一次，这份判决让他感到完美。
　　——因为你用生命来信任我。所以，我尽一切可能，成全你。

　　许安宁低下头，在那份文件上端端正正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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