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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带他回家
沈翊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个搭满了枯枝落叶的土堆。
沈翊来之前幻想过很多次这个场景,他知道,这个墓碑一定会很简陋,但当他真正看到时,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这根本不能算是个墓碑吧,连个牌子都没有,孤零零的在杂乱的林间,或许有人会将它当作一个歇脚的土堆,也或许会有人将它当作恶作剧的产物,就是不会有人把它当作一位因公殉职的警察的陵墓。哦,他忘了,根本都不会有人来这个阴森的鬼地方,除了王意满,这个世界上都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里埋了谁。
沈翊往前走了两步,听见王意满在一旁焦急地说:“队长的碑呢?队长的碑怎么不见了?”
他置若罔闻,缓缓地走到了那个被淋湿的土堆前,蹲了下来,伸手放在了那些枯叶上,触手一片冰凉。他轻声问:“你确定,你把他埋在这儿了么?”
王意满跑上前来,摘下口罩和帽子:“……对。”
沈翊强忍着闭了闭眼。他其实很想说,为什么,他好歹是你的队长,好歹救了你,你至少应该把他埋在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地方,怎么可以就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说,因为条件有限,王意满这七年也过的很苦,自己不可以怪在他身上,这不是他的错。可他还是好难过,他不知道该怪谁,满腔的委屈、悲伤和愤怒无处发泄,哽在他咽喉里。最后,还是归咎于自己为什么要忘,如果他没忘,小满和他的尸体一直没打捞到,自己一定会坚持不懈地找下去,或许就可以早一点找到小满,把他们都接回来了,他也就不用,无人知晓地在这种地方躺上七年。
可是没有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如果。
沈翊的双手沾满了泥土和碎叶,他浑身湿透了,俯下身,将额头贴在了那个小腿高的土堆上,他似乎不觉得脏,也不觉得凉,王意满见他这样,伸出手想拉他,手都伸到半空中了,也还是堪堪停住。
“怎么可以……”沈翊声音哽咽,“你……”他甚至不敢叫一句那个名字,“你冷不冷?”沈翊说,“我来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双手并用扒起了土堆,弄了满身污泥也浑不在意。王意满站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一起跪下来帮沈翊扒起了土堆。
雨已经停了,但是天依旧阴沉得厉害,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在幽深的林间奋力地扒着土堆,这场面怎么看都怎么诡异,好在这地方也确实不会有人过来,不然是会被吓到报警的程度。
湿冷的泥土被一点点扒开,渐渐露出了散落在里面的森然白骨,沈翊颤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抚干净上面的脏污。他身上都湿透了,手也冻的发红,可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然后将白骨一块不落地挑拣了出来。王意满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沈翊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于是他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帮沈翊一起包起了那些人骨。
“我们带他回家。”沈翊站起身,讷讷地说了句。
“好,好,带他回家。”王意满附和到,沈翊的状态实在令他有些害怕。
沈翊将怀里那堆白骨护得紧紧的,王意满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地替他挡开那些碍事的枝叶,他看着沈翊眼眶泛红,瘦弱的身体根本抱不住那些骨头,不停地滑落出来,他就不停地调整自己的姿势。
王意满忍不住问了句:“翊哥,重么?我帮你。”
沈翊摇了摇头,说了句:“不重。”说完他又觉得不对,怎么会不重呢?这是承载了那人生命的东西,不应该是轻贱的,应该是厚重的才对,所以他又点了点头,说,“重,但我可以,不用帮忙。”
王意满没再说话,一路上他们沉默不语,走到路上的时候天又下起小雨,偶尔经过的两个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沈翊低着头,目光不敢和任何人接触,他只能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东西,不让别人看出任何端倪,王意满挡在他身前,但他自己也瘦,根本挡不住什么。
他们紧赶慢赶地走到了来时的那条车道上,因为封路,天色又已晚,他们踩在漫过脚踝的水里,沿着道路走了十多分钟,也一辆车都没有。
王意满回头,对上沈翊期盼的目光,还是没办法地道:“翊哥,今天太晚了,恐怕没有车再回去了。”
沈翊眼里的光黯淡下来,掩盖不住的失望,他紧了紧怀抱,缓缓点了点头:“那我们,住一晚,明早就回。”
他们返回了渔村,就近找了个地方落脚,其实是方圆十里也就这么一间民宿,设备落后,也不需要录入身份信息,报个名字填个号码,交了钱就让你住了。
王意满在前面登记,老板娘的目光不停地在他俩之间逡巡,最后停在沈翊怀里抱着的东西上,她狐疑地看了眼沈翊满身的污泥。王意满挪了挪身子,刚好挡住她的目光,他笑了下,将表递给了老板娘,说:“老板,填好了。”
老板娘接过表格,瞥了他一眼:“哎呦,吓死人啦。”
王意满愣了一下,下意识捂了捂脸,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戴着口罩,只不过他的伤口延伸至眼角,口罩遮不住的地方伤疤看起来还是狰狞的。
“你们俩可别是什么杀人犯啊?”老板娘将钥匙拎在手里,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迟迟不肯交出。
“你见过真正的杀人犯么?”沈翊突然开口,他走至王意满身前,将他挡在身后,一把夺过了老板娘手里的钥匙,他的目光凌厉地看着她,冷声道,“他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他腾不出手,就低声对王意满说了句“走吧”,留老板娘一个人在柜台前目瞪口呆。
屋子很小,两张窄窄的单人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放着两双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拖鞋,和两支劣质的一次性牙刷,两块发黄的毛巾,就是全部的设施了。
两人脱下灌满了脏水的鞋,扔在厕所里,换上拖鞋后,沈翊走进屋,将包好的白骨放在了床头柜上。
“翊哥。”王意满从卫生间走出来,“我刚试了下,有热水,你先洗个澡吧,别感冒了。”
湿答答的衣服沾在身上也确实不舒服,于是沈翊点了点头。
“翊哥,你洗着,我下去问问老板娘有没有干净的换洗衣服,跟她买两套。”
“等等,小满。”沈翊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隔着门,闷闷的,“你拿我手机去。”
王意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心领神会:“害,翊哥,他们这儿大多还都是收的现金,我去买就行了,我来之前带够了钱,没事儿的,你就好好洗吧。”
听见房门开合的声音,沈翊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脱下身上湿答答的衣服,搭在洗手盆上。
卫生间里的排布有些不合理,淋浴器就按在蹲便器上方,沈翊取下花洒,发现软管也不够长,无奈,他只能叉开腿站在坑上洗。好在淋浴器的款式是最简单方便的手扳式,沈翊调试了一下水温,这里的热水器安装的应该是太阳能的,因为今天没出太阳,所以也不是特别热,但对于他来说也足够了。
温热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很好的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冰凉的皮肤渐渐回温。
任由水流肆意冲刷了大概有五六分钟,沈翊抚了一把脸,在逐渐氤氲开来的水汽中睁开眼。
水珠自眼睫上滚动坠落,雾气缭绕着四散开来,门上透光的毛玻璃前显出一个黑色的轮廓。
沈翊心下一惊,低声问了句:“谁?”
无人应答,回应他的是潺潺的水声。
“小满?是你么?”沈翊关上水,又问了一句。
这时门从外面被打开了,王意满抱着两套衣物进了门,反手关上后开始吐槽:“这个老板娘,是真的挺黑的……”
“小满?”沈翊叫了句。
“啊?翊哥,怎么了?你洗完了么?”
沈翊看见一个人影在门外晃悠着,问:“你刚回来么?”
“对啊。”感受到沈翊的语气有点不对,王意满声音轻了下来,“怎么了么翊哥?”
沈翊松了口气:“没事,我看错了,以为房间里有别人。”
王意满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他走的时候锁上了门,窗户也是紧闭的,短短几分钟,不可能会有人进来,看来沈翊是真的看错了。他心里也松了口气,对沈翊说:“那翊哥,我把衣服给你放门口了。”
“好,谢谢。”
“翊哥,你别老跟我说谢谢,我受不起。”
沈翊看了眼那块发黄的毛巾,想想还是作罢,直接开门拿过干净的衣服就往身上套:“怎么受不起,你一直在帮我的忙。”
“这些算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啊。”王意满说,“你跟队长,以前都对我很关照,特别是队长,还救了我的命……”
沈翊的手顿了顿。
其实在他不完整的记忆碎片当中,他坠海之前双手并没有被缚,可在海里的时候,窒息的感觉却明显的伴随着捆绑感,沈翊一直很疑惑那是为什么,曾也猜测是不是有人抱住了他,不让他乱动,才造成他有双手双脚被束缚捆绑的错觉,曾也猜测,是不是他在爆炸来临的时候护住了自己,自己才能这样毫发无伤,可是,王意满在不经意间就推翻了他的猜测。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至今还是一个谜。
沈翊系好扣子,陈旧的老式衬衣散发出浓浓的樟脑丸味道,穿在他身上也还算合身。他打开门,走了出去,王意满身上还脏兮兮的,所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见沈翊出来,立马站了起来,笑着说:“老板娘说只有他儿子的旧衣服我们能穿,我想着旧是旧了点,还算干净,没想到穿在翊哥身上还是很好看。”
沈翊笑了一下:“别站着了,快去洗。”
王意满说了句“好嘞”,跑进了洗手间。
沈翊边走边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坐在了床上,看着床头柜上还在滴水的衣包,想了想,还是将衣服解开,露出了那堆沾着泥土的白骨。
森然的白骨散发出一股泥土的腥臭味,可沈翊好像闻不到一样,伸出手在那头骨上摸了摸。
沈翊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不然为什么看着一堆白骨时完全感受不到诡异,而只是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可又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因为躺在这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爱人。
他摊开手,放在那堆冰冷的骨头上,但是自己的温度并不足以让他们热起来。这样冰冷的东西,曾经是他活生生的爱人么?
爱着的时候应该很轰轰烈烈吧,却分开的这样平平淡淡。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呢?
沈翊想不通,至今也觉得不太真实。
于是王意满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沈翊将手放在那堆白骨上,目光空洞地对着它发呆。他沉默了,悄声走到自己床边,却还是惊动了沈翊,他突然回过神,收回了手,略微有些尴尬地看了眼王意满,吞吐到:“小满,我……”
“没关系翊哥。”王意满说,“你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我明白。”
沈翊垂下头:“衣服太湿了,我想打开晾晾”。
“好啊。”王意满笑,“确实应该晾晾,不然多冷啊,我再下去拿条干毛巾吧。”
王意满站起身,在沈翊的目光下急急忙忙地出了门,门“吧嗒”一声关上的那一刻,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王意满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往后靠去,深深地出了口气,他愤愤地拿出手机想发消息,却停在键盘上迟迟下不去手,纠结了好久,最终他还是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将手机收回了衣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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