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且留住

　　十四岁那年，我想到过死。
　　想死的原因有无数种，最本质的一点，在于我厌倦了。真的厌倦了。厌倦那种茫然无目的，不晓得为什么生活的状态。我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学校和家之间晃荡，表面没有任何变化。别人都欢快的成长着，掩盖一切非主流的声音，我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冷冰的笑。
　　我刚读初中，省重点高中的初中部。小学时候拼命的读书，就是要考进这个中学。老师说，进入这个中学等于已经进入了高中。我的父母，为我安排好一切，我只要付出努力来完成他们的意愿。他们从来没有教育过我，人生并不只有学习，更重要的是生活。而这些，我想，每个家长都不会说的。孩子刚十多岁，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应该让他们去享受美好生活，有些道理他们迟早都会明白，用不着说教，所以在少年时期，不要去承担生活的重负。
　　我是个晚熟的小孩，从小就非常听父母的话，没有叛逆和骚动。父母说的即便不对我也会照做。我不知道我是应该该感谢自己的晚熟还是憎恨，当我开始真正开始有自己独立的思想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其间我在思想上走了多少弯路，自己都不知道。我不断否认自己的观点，想要重建一些新的想法。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否认自己，自己都无法承认自己。而更加悲哀的是，那些新的观点更加让我否定自己。
　　初中班主任姓张，是市里的优秀语文教师。整天笑眯眯的。我对他很是敬重。第一次期中考试，全班75个人，我考69名。那张成绩单贴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每个进出教室的人都可以看到。任课老师直接按名单上的成绩来选择提问问题。班主任排座的时候，把我从第二排调到倒数第二排。我个子很矮，看不到黑板。怯弱着找班主任调位，班主任问我的入学成绩是不是真实的，老师不喜欢撒谎的小孩。我颤抖着说是。班主任不信的说，让你父母来学校一趟吧。我惶恐着说不要，不要，我会努力的。后来也有几个人找班主任调座位，班主任也说让家长来一趟。之后，他们的座位就到了前面。而我一直孤单的在后面。当时的我是不懂得班主任话里的“玄机”的。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班主任是要我送礼给他，他会对我“照顾”。我想，如果那时候让父母去学校，按照班主任的意思办事，我的境遇会不会好很多？可就算当时的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会不会同意他的要求？
　　一次语文课，他问了一个很难的课外的问题，我知道答案。回答完后想等待他夸奖。他却怪声说，有些同学自以为懂得很多么。有本事就考个第一出来啊，考倒数还想显摆自己知识丰富啊，知道不自量力怎么写的吗？
　　班里静得掉根针都可以听到。我低着头，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从那以后，我害怕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害怕老师站在我身边，后来我甚至害怕在人多的地方讲话。我克服了很久才让自己变的勇敢一些。读大学后选修心理，才晓得自己初中时是有些自闭的。
　　这是一个老师应该有的冷嘲热讽么？这能算是为人师表么？他讲课真的很好，也非常认真的备课，旁征博引。但是所谓的老师就是仅仅把课教好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做老师第一点就是要传道。为人师表，更是艰巨。可是他做到了么？我并没有任何责问他的意思，我一直敬重他，我想他也许是想刺激我奋发，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这个举动让我开始破罐子破摔，让我认为我自己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让一个本来就不自信的孩子变的完全否认自己。这，老师想过么？
　　那时候我整天都是灰蒙蒙的。因为成绩自卑的抬不起头，被旁人的眼光压抑的喘不过气。
　　小学的同桌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他考到了另外的学校，但经常来我们学校，他的姐姐在这里读初三。他有时候会托他姐姐捎写给我的信，不封口。我也把信给他姐姐，也从不封口。这是一个少年对年长者的最本质的信任。他姐姐是个有着天然卷发的女孩子，我很快和她熟识。
　　那时候班里流行玩“姻缘配”，是一个纸牌游戏。我算了几次都是他。心里开始有些奇怪的想法。也许那就是年少时最初的心思萌动吧。我在一封信里向他说了姻缘配的事情，交给他姐姐。周五下午放学时候他姐姐来找我，说要我帮忙，我自是欢快答应。帮她把所有的书搬到女生宿舍，我的手被一本书上的订书针划了很长的一道，她装做没有看见。这样几次折腾已经要到晚上8点。我要走时候，她冷冷着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学习很紧张，要整天陪着不学好的坏孩子么。并给我一封信，说要我回家看。我很是奇怪她忽然说这样的话。在路上打开信封，里面是我给他的信——已经撕碎了的。还有她用白纸碳素笔写的信，前面是说已经到级部查了我的成绩差到一无是处。整天不学好就知道疯癫着想坏事。后半部分，是姐姐维护弟弟的说不要再这么死皮赖脸的缠着她弟弟。自己不学好但不要带坏别家小孩。最后她说，让我辛苦帮她的忙再把我踹开就是给我点颜色。她在级部可是有很多小弟的。最好不要招惹到她，否则要我好看。
　　她的这些说辞是因为她不想让弟弟过早的接触女生，她认为这是早恋，是可耻的，可也许不是早恋，信里只是一个女孩子婉转的说玩了一种流行的游戏，算了几次都是他。她站在姐姐维护弟弟的立场上做事情，没有一点错。可她想过没有，这样的说辞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她以一种蛮横的态度使一个已经有些自卑的女孩子完全的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很龌龊。我想我对爱情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就源于此吧。
　　我再也不和他联系。
　　跟班里的一个女生说起这事情，忘记她和他姐姐也是熟识，言语之间有几分埋怨不满的话。我把她看做我的好朋友，她家离学校很远中午不回家吃饭我就让她和我一起回家吃饭若是天气不好就在我家留宿妈妈买的好吃的我都会留给她一份有什么悄悄话都会跟她讲，我知晓自己待朋友都是坦诚到几乎****的。有天上体育课，她说要我跟去学校小店买零食，店里面有好多女生，气势汹汹的样子。他姐姐站在最前面，抬手给我一巴掌，指着我的鼻子说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谁没人管教就无法无天了在背后说人坏话。我抬头寻找那女生，她冷冷的站在人后看着我。我的泪涌出来，只看着她不说话。他姐姐被我的态度激怒了，反手又是一巴掌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敢这样看我。你最好给我小心一点。说完她咒骂着走掉了。那女生也跟着离开了。我感觉所有的目光都看向我，有嘲弄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冷漠的。
　　他姐姐在级部认识很多人，整个级部很快传遍我得罪了她的事情，几个混混经常找我麻烦，自行车没气车带被尖物划破车铃丢失课本出现在垃圾堆里作业本上写不要脸回家时蹿出来一伙人给我几巴掌踹我几脚骂我几句狂笑着离开。这些事情成为我的梦魇。做噩梦梦到这样的场景，几个人对我拳打脚踢所有的人都冷漠的看着无动于衷我拼命的喊救命可是没有人出现。我在梦里哭着醒来更加恐惧着新一天的到来。我不知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到头。
　　也许是受够了这样的恐惧不安的生活，既然老师将我说的一无是处我就变的一无是处逃学上课睡觉看小说跟老师作对；既然他姐姐说我死皮赖脸缠着他弟弟我就开始看言情小说让自己知道什么叫做恋爱；既然他们打我我就加入他们跟他们一起混，这样的行为才真正符合所有人心中我的一无是处的形象不是么。
　　这样混了一段时间，我更加厌恶这样的模式。我开始厌倦，厌倦所有主流的声音所有的假模假式虚伪的小说情节幸运的主角倒霉的坏蛋帅哥混有什么意思吸烟不过就是把气体在身体内环绕之后再吐出来打架也不过是想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心里是不是觉得很拽是不是就高兴叛逆是不是就是这样空虚无聊和所有人唱反调。我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的是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想到了死。
　　我年少的朋友慧，我们在一个学校。她也很是愁苦。成绩倒数，父母只是逼迫着她学习，不理解她的想法。她喜欢唱歌，想成为歌手，但老师说学习不好的笨蛋是不可能成为明星的，并教育慧班级里的同学，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是正事。她性格由温顺变得极端。我们曾在一起讨论过几种死法。她说吃100片安眠药就可以了，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她因为一个男生说她发型难看，生气着回家。在家里听歌又被妈妈骂不务正业，她拿着早准备好的安眠药吃下去，但是抢救过来。她苍白着脸回学校，学校里的学生不知怎么知道了，看她的眼神都很是嘲弄。她提出休学。我去她家看她，她正在看一本封面是****女人（后来我知道那是陈冲）的杂志，看到我进来，把书压到枕头下。我问她为什么自杀。她不说话，只冷冷的看着我。我问她药好买么。她扭头说，最好不要在大药房里买，去郊区的小药铺去买。然后又冷冷的说，现在这药真他妈假。我看着她，小心又暧昧的笑着。
　　我准备开始实施我的计划，那几个周我要独自去姥姥家过周末，在去姥姥家的路上提早下车，我早就观察好了地点，那里有一个乡村的医务所。如果医生问起，就说家里老人晚上睡不好，要吃安眠药。开一瓶100片。然后，去姥姥家后面的仓库，锁已经坏了，虚掩着门平常人注意不到。一片片吃完。等死的这段时间里可以写遗书，就写：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走了。不用为我难过。我很快乐。再见。
　　女儿等很久以后他们找到我，我脸上是带着满足的微笑的。我甚至还想好自己穿哪件衣服，哪双鞋子，摆什么样的姿势。
　　我小心翼翼的怀抱着我的计划，每天在学校和家之间晃荡。看看那些傻子，他们还在为着成绩掉眼泪为着没有好看的衣服难过为着别人说了句难听的话耿耿于怀为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他们不知道我的梦想有多么伟大。他们受到我无比的嘲弄。
　　就在我马上要实施我的计划的时候，慧终于自杀成功。割脉。左手。三刀。静静的看着自己的血流完。她的脸上是微笑着的。我想她终于脱离这样的苦海了，真好。我也要和她一样了。等着我。我在心里大声的喊。
　　父母知道这样的事情，大大的震惊。我和他们一起去参加慧的葬礼。慧的父母头发已经变白了，他们木然的看着来往的人，好象灵魂都被抽走一样。我上前，阿姨，你……我话还没有说完，慧的妈妈眼睛一下明亮起来，慧慧啊，你回来了。我还没做饭呢，我去做饭。慧妈妈站起来，往厨房走，被慧的爸爸抱住，她不是慧慧，她不是慧慧……慧妈妈忽然明白了什么，放声大哭起来。妈妈也跟着抹眼泪。后来，慧妈妈就有些疯了，看到和慧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就会把她往家里拉，说还没有做饭。那些女孩子都吓的再不敢在慧家经过。
　　在一次吃饭的时候，我说死了就不用有伤痛了。慧的妈妈不必如此的。也许对慧来说，这是解脱。爸爸很严肃的放下碗，说你这样说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慧的父母辛苦的把她抚养这么大，她却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为什么不想想慧父母的伤痛呢？你应该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慧自杀从本质上说，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她的父母她还没有去孝顺，她的人生还没有完全开始。你已经不小了，有些道理你应该明白了。
　　爸爸的话有一些启发作用，我重新考虑自己的伟大计划。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我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像慧的爸爸妈妈一样头发都变白了，妈妈是不是也疯癫着把每个和我年龄相似的女孩子往家里拉。妈妈从来都是优雅而美丽的女子，她要是疯癫着我会不忍心的。我不想父母因为我而伤心。我以为我死了解脱了，不用看到别人鄙视的眼光，父母失望的神情，爸爸妈妈也会跟着解脱，他们不用每天早起为我做饭晚上等我回来不用为我洗脏衣服不用看到我糟糕的成绩不用听别人的父母夸赞别家的孩子有多么优秀而他们的女儿没有丝毫优点。可是我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如果我死了就没有人围着爸爸陪他下棋给他捶背了就没有人给妈妈讲电视剧剧情的发展看她织毛衣了就没有人给我的布娃娃讲故事换衣服每天给仙人掌浇水了没有人想着每个周末去姥姥家时要带上骨头因为黑黑喜欢吃没有人看那些藏在床下的画报漫画没有人知道我抽屉的钥匙放在哪儿日记里写的他她指代的是谁……我越想越难过，抽噎起来。我决定，再也不想有关死的事情了，我要好好的活着。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总是会过去的。那些和生命比起来都不重要了。只有活着才是重要的。
　　我很感谢慧，是她的死让我开始对生命遁悟。让我知道生命赋予我们的除了伤痛还有责任。我们必须好好活着。我们要好好的生活要为迟暮的父母尽孝为自己的前途打拼。
　　姐姐说你小时候是多么争强好胜的性格啊。只因为考试差两分没有得到三好学生就哭一个中午，并且用不吃午饭惩罚自己。你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对任何事情都不去努力争取。我笑着说是吗我都忘掉了的。现在的我已经超然了啊。不跟别人争抢也很好吗。我再不敢对任何事情全力以赴。对感情，对朋友，亦是有些回旋的态度。我总是在惶恐着，在后怕着。我几乎举步维艰，每一步走的都很小心。我知道内心强大是可以抵抗阻止外界侵害的。我努力让自己变得好起来，让自己在思想上成熟并且让内心强大。我这样的努力中间有很多波折，一切都在心里挣扎着，这样的努力和挣扎我持续了六年，我一直不知道我内心是否已经足够强大，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努力和挣扎下去的。成长着，跋涉着。我心里虽然不是很清晰路的方向，但起码，我不会再错了。
　　有次我对妈妈说，如果那时走错一步，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妈妈奇怪的看我一眼，你一直都挺好的不是么。我没有告诉她我说这话的背景，但我能讲出来，说明我已经释然了。我内心已经慢慢强韧，心里的某个角落开始变成伤疤。
　　十四岁过去了，连同那个想法一起留在那段迷茫的年少时光里。
　　我常常会想起那段时光，我发现，人的成长好象是一瞬间的事，好象根本等不及让我想清楚每一件事情，等不及内心缓慢的适应；人的成长好象又很漫长，漫长到感觉用所有的时光去体验跋涉的成长，在茫然中的挣扎，在目标前的矛盾，在环境的夹缝中叛逆或者顺从。而那种光明平坦光环闪耀的人生，永远是梦想。而人生总有些事情必须面对，比如，四月份的计算机二级考试。
　　07。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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