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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浅淡的香火气飘散于风中,最后一点烛火燃尽,这刹那的星火熄灭。宗明衍起身,衣袂飘飘,一角白袍夹杂着夜晚的冷风,于众人身畔拂过。
宗明衍神情漠然,满殿人影映入他微微垂下的眼睑,清透的眼神好似带着些许悲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夏朝遥望着他,头一次觉得殿门口距离那台阶如此之远,他被按在这角落的桌案上,不得寸进。
烛火摇晃,满朝大臣恭敬地看着宗明衍,不敢怠慢,但他仅仅来了这片刻,便再次离去,如昙花一现,空灵不似人间。
宗明衍目不斜视,并未向旁人多投去一瞥,及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众人才松了口气,放下这颗提起的心。
“多年不见陈国师了。”
“陈国师早已闭关,宗大人年纪尚轻却资质不凡。”
“宗大人未有私心,实堪国师之位。”
“……”
夏朝默默听着旁人的窃窃私语,心中恍然。
原来他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夏朝握着筷子漫不经心地夹着盘中早已凉透的菜,不着痕迹地仔细看了一圈大殿中人。
王家尚书的家人在场,李家几个小姐公子也来了,荣安侯也来了,成将军坐在一旁,他在心里暗自思量一番,结合几年前那桩旧事,便明白了。
他手上不免停了停,若真是那家的人,倒也的确未有私心,夏朝不禁看了看那最高处的圣上,他的父皇。
成辉帝正笑着同大臣们说话,威严却不失慈和,一派仁和模样。
夏朝却只觉得心寒,满宫的大臣言笑晏晏,京城热闹非凡,可除了宫里头,这天子脚下,外面却早已不太平了,到底是祈的哪门子福。
这位国师,也在父皇的算计中吗?
见夏朝脸色沉凝,兰香不免担忧地悄悄凑近,借着斟酒的间隙低语道:“殿下莫怕,宴席就要结束了。”
夏朝放下筷子,点点头。
及至深夜,宴席方才散去,宫女们鱼贯而入,收拾杯盏。
长庆殿。
兰香正在给夏朝卸去一身华贵繁复的服饰,她低眉敛目,神情专注,却冷不丁听夏朝问道:“程家,如何了?”
她吓了一跳,立刻虚虚捂住夏朝的嘴,紧张地张望一圈。
长庆殿空落落的,未有旁人。
“殿下!”
兰香低声道:“可千万莫要提及此事。”
夏朝看着她害怕的模样,住了口。
那件事哪怕是他都听闻了,程家贪污受贿,意图谋反,被判处满门抄斩,传言当天血流成河,血迹深重顽固,刑场被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只除了程家那被早早送出去的继任国师,改了名姓的宗明衍。
断绝了凡俗,早已没有了亲缘,为了大承百姓,未有丝毫私心的国师。
程家已经成为忌讳,但宗明衍仍受万人敬仰。
夏朝躺在床上,看着透过雕花窗落下的月光,又想起那人冷冰冰的模样,无论是谁都无法令他动容,恍若谪仙,清冷如尘。
“宗明衍。”
他往被子里缩了缩,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冷。
“你也没有家了吗。”
脑海中浮现出那厚重的香炉,高坐于香火前的白袍,离开了家人,旁人只能于一旁跪拜他,却没有人可以登上那祭台。
犹如那至高无上的龙椅,看似华贵无比,却终日不得安宁。
同这华丽的宫殿相比,夏朝更喜欢宫外那朴实的青瓦,带着人间温暖的烟火气,没有那些个闲言碎语,也没有虚伪的关切,带着怀疑忌惮的笑容。
又过三日,夏朝寻摸了个机会溜出宫外,这次他一路直奔国师庙,沿路百姓愈发稀少,唯有一处庙宇屹立,古朴清幽。
“叮叮——”
屋檐下悬挂的三清铃晃动,发出阵阵清脆的铃铛声。
青峰横剑立于殿门旁,神情冷峻,双眼锐利而戒备。
夏朝微微侧头,露出个笑来:“又见面了。”
“为何愿而来?”
飘渺的声音于内穿来,如清风拂过,于刹那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何愿?”夏朝思索片刻,说:“我为宗明衍而来。”
“噌——”
长剑豁然出鞘,直指夏朝,青峰盯着他,重重说道:“不可对大人不敬!”
大殿内寂静一片,窗边宗明衍手执白子停顿片刻,而后于棋盘上落下这一子,他随手捻起一枚黑子,看着桌案上的棋局,对殿外的剑拔弩张不置一词。
夏朝伸手拨开脸颊旁冰冷的剑锋,说:“我并无冒犯之意。”
“所来为何?”
“前几日借宗大人马车一用,今日前来道谢。”
青峰缓缓收剑,重新侯于殿外,冷冷地看着他。
“叩叩。”
夏朝敲了敲殿门,殿门纹丝不动。
他眨眨眼,一掌按于门上,大力推开殿门。
“嘎吱。”
厚重的殿门被他掰开一道缝隙,屋外晴朗的阳光闯入,落下一束明媚日辉。他探入半个脑袋,对上那双清冷双眸,灿然一笑,正如那旭日初升,天光破晓。
他披散落下的发与华贵的长袍映于青砖上,步步走来。
宗明衍看着对面坐下的夏朝,再次问道:“殿下心怀何愿?”
“为此愿而来。”
夏朝笑着说。
宗明衍顿了顿,望进他明亮的眼神内,从中看见了他自己的身影,夏朝的眼中分明不含任何希冀渴求,他心无所求,并非上山的虔诚百姓。
此愿?
“我为宗明衍而来。”
他不由地捏紧手中那一枚黑子,胡乱落下。
夏朝跟着看向棋盘,眉间微蹙。
“殿下请。”
见状宗明衍将黑子推向他,夏朝看他一眼,拿起一枚黑子看着棋局沉吟,面有愁色。
宗明衍静静地等着他做出决策,神色平静。
“啪嗒。”
夏朝仔细看完棋局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随便把这枚黑子落下,问道:“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吗?”
宗明衍落下白子,说:“可是陛下有令?”
“没有,是我自己来找你的。”夏朝摇摇头,说:“你有出去玩过吗?”
“月前曾去渝州除匪。”
“我是说除了这些事。”
“三日前医治重疾百姓,已整理成册授予太医院,殿下可自行查阅。”
夏朝看着他,说:“你想出去吗?”
“大承百姓在所即国师所在。”
棋局上黑白子交错纵横,密密麻麻,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枚白子,深陷这错乱的棋局。
“朝堂污浊,各地叛军四起,除京城外瘟疫、饥荒不断,更有盛国虎视眈眈,大承开国至今已有数百年,这许多年皆仰仗国师庙,可国师不得插手皇室。”
夏朝看着他,问道:“宗明衍,你想出去吗?”
更多的话尽在不言中,国师一人之力能挽救这衰落的大承吗?这许多年来因着“仙人照拂”,大承早已不将邻国看在眼中,朝堂不将百姓看在眼中,乱象四起,却仍顾着眼前这点权势。
如果到了末路,“仙人”还是仙人吗?
国师尚有慈悲,圣上却没有。
宗明衍不语,指尖摩挲着这颗棋子,他看着棋盘,神色未有丝毫变化。
被批语真龙之相的七殿下尚未卷入夺位中,仍有着一颗赤子之心,虽然年纪尚轻,却比宫中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只是国师一位,并没有那样简单容易。
不过是一次不经意的马车,连举手之劳尚算不上,却特意拜访,不愧是背负如此命格之人。国师或许无法力挽狂澜,但倘若是这位七殿下,能否重振也未可知。
“殿下欲往何处?”
“徐州。”
夏朝毫不犹豫地答道,待他十三便可出宫,他无母族势力,又不愿参与朝堂的尔虞我诈,毗邻盛国的边疆战场才是他心之所愿。
“哗啦——”
他站起身,挥袖拂落这一整局棋子,白子黑子混杂掉落,滚落到宗明衍脚下。
“我不懂什么棋局,我只做这一件事。”
桌案被夏朝扫落一空,空余两罐白子黑子,宗明衍手上的白子再也无处可落,被他收拢于掌心。
真是,无所顾忌的性子。
“无论何时,大可来寻我。”
宗明衍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格看见他下山的背影,身形瘦弱却背脊挺拔,脸上朝气蓬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稚嫩而无畏。
他阖上眼,这是在他护佑职责内的一个芸芸众生,却反而问他所愿。
国师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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