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作者:安非anf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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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 章



      番外朔月

      他的家乡也是在那样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里。

      他从小就在那里生活,从来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他也不想去。他喜欢那片森林,对他来说,那里就是整个世界。

      后来,他经过几百年的修炼,成为了强大的狐妖,修成一副人类的俊美皮囊。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林中所有的飞禽走兽都赶了出去,独占了那片森林。

      起初森林里十分平静,几十年间只来过一个人类。那人风尘仆仆,术士打扮,面色灰沉沉的,看起来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他本想将那人赶出去,那人却挥了挥手里的剑,对他说:“狐狸,我大限将至,你容我在这里住三天。三天后,挖个土坑将我埋了,我把这宝剑赠与你作为谢礼。”

      他瞧见这人形容枯槁,估计也没力气再去别处,心里一软答应了下来。三天后,那人果真死了。他依照约定在森林边上挖了个坑将他埋了,收了他手里的剑。但那剑根本不是什么宝剑,看上去不过是把普通的玄铁剑,于是他觉得被那术士给骗了,人类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从此,他就只用这剑来劈柴、切果子。再有人类进来,他就直接变成妖怪将他们吓走。渐渐地,再没有人类来了,森林里又平静起来。

      有时,他实在闲得发慌,也会去河岸上欺负一下法力浅薄的小妖。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会坐在树上望着这片森林发呆。他在树上度过了一个个无聊的下午,光阴如浓郁的松脂缓慢流淌,又在树下凝结成静止的琥珀。有时,他禁不住会想:莫非他几百年来的修为,只是为了得到这片森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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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清秋,就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闯入了他的世界。

      那日他正在树上休憩,忽然听见林间传来一阵笛声,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眉目清雅,气质温婉的女子正在不远处吹笛。他眉头微蹙,像往日那样变作了骇人的怪物飞到女子面前,想要把她吓走。然而那女子竟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仍旧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吹着笛子。他虽有些吃惊,还是略施法力将那女子扔出了森林。

      谁料,第二天她居然又来了,他又恼火地将她赶了出去。之后一连几日皆是如此。每次她一来,他就赶她出去。可不管他赶走她几次,她第二天决计还是会来。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为何非要来这里?”

      她却反问他:“你为何总要赶我出去?”

      他说:“因为这片森林是我的。”

      她略一思索,笑说:“那如果我打败你,就可以留下了吗?”

      他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消失在密林里。她怎么可能打败他?她不过是个脆弱的人类,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断她那瘦弱的细胳膊。

      但这女子却无半点自知之明,有一日,她竟跑来对他说:“我已经找到打败你的办法了!”

      他轻笑一声,只当是个笑话。

      她却一脸认真地说:“不过你要同我去那棵树上比试。”

      她指了指最高的那棵树。

      他瞧了眼那棵树,说了声“好”,心想即便去那里又如何?你身手那么菜,怎可能赢得了我?

      那女子随他到了树上,刚一站定就拔剑向他刺来。他心不在焉地躲闪着,几招过后就觉得无聊至极。

      干脆快些结束,将她丢出去算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绕到了女子身后,刚要出手钳制住她,那女子脚下却忽地一滑,惊喊一声坠下树去。他还来不及反应,就下意识地跃下树去救她,然而,在他的手碰到她的一瞬间,她却突然狡黠一笑,举剑向他刺来。他心下一沉,心想这女子莫非真要取我性命?刚要出手还击,那女子却轻挑剑稍,割下了他一缕头发。

      纷扰的发丝在他眼前飞舞着,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滞。他错愕地看着她,忘了去夺她手里的剑,也忘了伸手去拉她。直到两人快要落地,他才如梦初醒地张开手臂,一个转身将她护在了自己怀里。身后一声巨响,他重重地跌在地上。

      但他也并不觉得疼,只是她的头发清扫他的脖颈,撩拨得他心口有些痒。她趴在他身上打量着他的脸,呼吸近在咫尺间:“你的眼睛这么好看,为何要挡住呢?”

      他莫名地有些开心,心脏只差一点就要跳出胸膛。但他怕她发现这个秘密,一把将她推开,跳回了树上。

      他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了,他只是觉得,那女子的眼睛也很好看,就像是春日里水光粼粼的洛川,一夜春风拂过,世间所有的冰雪都静静消融,化作了水声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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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过后,那女子每天都会来林中待上半日。有时她会带一壶酒来,邀他饮上几杯,闲聊片刻。有时她只是默默地在树下吹笛,什么也不与他说,每每此时,他都会远远地坐在树上看她。他渐渐觉得那曲子其实也算悦耳,总能让他变得十分平静。

      一日,他躺在树上与她闲谈。她盘腿坐在树下,问他说:“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他说:“已有几百年。”

      “几百年来你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就不觉得寂寞吗?”她问说。

      他笑说:“我又不是你们人类,百年于我不过是一瞬间。”

      “倒也是。”她也笑笑,又问说,“那你有名字吗?”

      他说:“我从来不曾为人类驱使,怎会有名字?”

      她想了想,说:“那我唤你朔月吧。”

      他问:“为何?”

      “那日我同你比试跌到树下,恰有一弯朔月挂在树梢上。”

      他沉默片刻,阖上了眼睛:“我不需要如此俗气的称谓。”

      她却仰起执拗的脸庞,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朔月,我叫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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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清秋就开始唤他朔月了,他虽然从不答应,但她叫得久了,他也渐渐地习惯了那个名字。就好像,她的音容笑貌也成了他的森林的一部分。

      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跳到最高的那棵树上,看她有没有来。若是她的身影出现在远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他便觉得微风里窸窸窣窣的叶子都变得可爱起来。等到她走进林子里,他又怕她知道他在盼着她来,于是赶忙跳到树下,找处角落躲起来。

      那日清晨,他醒来后依旧像往常那样去了树上等她,谁知一直等到了日上三竿她也没来。他并未多想,觉着或许她要吃过午饭再来。然而过了午后她还是没来。他一直等到了夕阳西沉,她的身影也仍旧没有出现在那条小路上。

      他心中不禁有些焦躁,心想她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不成?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走出那片森林去找她,但他转眼间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依旧盯着她来的那条小路发呆。

      这一天就在他空空的等待中过去了。林中又是晨光熹微,他觉得有些疲惫,但他仍不敢离开那棵树,更不敢睡去,他怕她突然来了,寻不见他一恼又走了。然而她第二日也还是没来。

      第三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天早早地黑了下来,他空望着夜幕里黑沉沉的森林,知道她今日也不会来了,心里莫名地有些悲伤。他原不知,若是有了名字,竟会滋生出这许多的牵绊与惆怅。

      他闷闷地想,她不会从此就不来了吧?正思忖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远处的田野上。此时雨已经停了,月亮在云层里露出半张脸来,她手里挑着一盏灯笼,深深浅浅地走在小路上。

      他借着月光看清了她的脸,猛然起身痴痴望去,心脏如疾风骤雨般跳动起来,一股灼热的洪流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他惊诧于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愣在了那里。过了许久,他才茫然地在树上坐了下来。

      她提着灯笼和酒壶来到树下,他心里有些怨气,不愿与她搭话,也尽力不去看她。她仰脸望着他,笑了一笑,解释道:“前几日我家里有位长老过世,我不便出门,今日才得空过来。”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并非她有意不来,只是有事绊住了。他这么一想,这几日的苦闷登时就烟消云散。

      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酒,说:“我带了好酒过来,你带我上去吧。”

      他立时跳下来,带她去了树上。

      她倒了杯酒递给他,瞧见他脸上的倦意,惊道:“你这三日莫不是一直不眠不休地等我吧?”

      他接过杯盏一饮而尽:“怎么可能?”

      她微微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酒。

      这天晚上,他第一次醉了。他迷离地靠在树上,听见袅袅的笛音,温柔得好像一场春天里的梦。朦胧间,他看见她抚着他的头发,声音如远山般缥缈:“若有一日,我真的不来了呢?”

      他迷蒙地睁开眼睛,迎上她灿若星辰的眼眸,抬手将她拉近自己,轻抚她的脸颊:“你若不来,那我便去找你,一直找,直到把你找回来。”

      她眼中有湖水波动,靠近他的脸,嘴唇贴上他的。

      他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温柔地看着她:“意思是说我见不到你时会想念,见到你时会欢喜,想要天天看见你,不想与你分别,人类若要表达这样的情感,就会做这件事。”

      他说:“那要怎样说我想日日夜夜与你在一起呢?”

      她低头嫣然一笑。

      朔月心里有一阵清风吹过,叶子在他耳边哗啦啦地响。他将她抱在怀中,深深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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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在森林里快乐地度过了一个夏季,到了秋天,清秋忽然又不来了。朔月在林中等了几日,从候鸟那里听说了她病重的消息,他焦心如焚,急急地沿着她的气息寻了过去。

      他来到清秋家门前,跃上一座高高的院墙,隔着轩窗看见她阖眼躺在榻上,双颊深陷,面色憔悴。他心中一紧,想要近身去看她,不巧有几个丫鬟端着汤药进了她的卧房。他只好跳上了庭院外的一株梧桐树。

      这天之后,他每日都坐在那株梧桐树上守着她,她精神好时,也会透过窗棂远远地望着他。她房里总有亲人和丫鬟陪伴在侧,他总也找不到靠近她的时机。

      他一日日遥望着她,看见她的面容日益消瘦,心里渐渐悲哀起来:人类为何是如此脆弱的生灵?

      立冬这天,他终于离开了那株梧桐树,临行时一瞥,眼前闪过她哀伤又绝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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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这天起,朔月开始不知疲倦地在山林间穿梭,寻找传说中可以治愈百病的千年仙草。他一日日奔波,从不停歇,忘却了日月轮转,光阴流逝,偶尔想起月影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也只是微微凝神,很快将思念压下继续奔行。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他终于找到了那仙草。在一个春月挂在梧桐树梢的傍晚,他又来到了她的闺阁前,但她却没有躺在榻上。他头顶如有惊雷炸开:我终究是迟了一步吗?

      他正神伤间,忽然听见熟悉的笑语从阆苑中传来。他惊诧地回头望去,果然是清秋。他见她神采奕奕,似已全然无事,心下一喜,急忙跑上前去,刚要开口,却不由得愣住——

      为何她对面坐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男子见到朔月甚是惊奇,问清秋说:“这位公子是?”

      清秋脸上也是十分惊愕,俄而又有几分难堪,嗫嚅说:“这是…我家表亲,朔月。”

      朔月心中一阵急火涌了上来:他何时成了她的表亲!

      他越想越气,对那男子怒目道:“你又是哪个!”

      那男子起身向他作揖,自报家门说:“表公子好,我是城南王家的王文元,我与清秋姑娘已定下姻亲,今日随家父造访府上,世伯特允我二人相见。”

      朔月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上去一把拉住清秋,说道:“你跟我来!”

      王文元见他要带走清秋,赶忙上来阻拦。朔月蓦地从腰间拔出剑来,指着他说:“你再上前,要了你的狗命!”

      王文元只得退下。清秋也不敢激他,只得跟着他离开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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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依旧来到了那片森林,朔月松开清秋的手,细细打量起她来。她面容依然清秀雅丽,眉眼间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化不开的忧愁。

      他像是回忆般抚摸着她的脸庞,俯下身来想要吻她。然而,她却偏过头去躲开了。

      他心里一痛,久久地定在那里,忽而又怒不可遏地将她推到树上,强要她看着自己,狠狠地说:“你若敢嫁给那男子,我这就去你家里杀了他!”

      她抬头望着他,看见他眼中的痛苦和愤怒如火炬一般熊熊燃烧,沉默许久,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你且在这里等着,容我回家一日去同爹娘告别,明日黄昏我定会回来找你。”

      “此话当真?”

      “当真。”

      “你往后再也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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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黄昏,清秋果真带着酒和包裹来了森林。朔月心里快乐极了,依旧像从前那样带她去树上饮酒闲谈。

      他问她:“你的病怎么突然就好了?”

      她说:“那日父亲请来一位太虚真人,我吃了他几粒丹药病就好了。”

      他说:“这人如此神通广大,莫不是神仙吧?”

      她笑说:“也许吧。”

      两人细碎地聊着天,醉意慢慢涌了上来,酒酣耳热间,他吻上了她的唇。她没再抗拒,反倒是用鱼儿般的小舌勾他。他心里被勾出了天雷地火,心潮澎湃间,他解了她的衣裳,占有了她。他对人类间的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但想来若是情到深处,有些事总能无师自通。

      他真爱与她身心交合的感觉,他从未体味过这种快乐,那快乐叫他着迷不已,简直比那几百年的修为还要好上百倍。两人痴缠半宿,他依然舍不得放开她,像条蛇一般缠着她睡去。

      那一夜,他睡的十分深沉。他做了一个平静的漂泊的梦,仿佛化作了一叶浮萍,在一望无际的碧波里起伏沉沦。他如婴孩般在梦里酣睡,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洒下来,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身体竟像块木头般僵硬,如何也动弹不得。

      他心里一惊,借着余光看去,只见清秋正握着一支笔在他的后背上描画着什么。他当下便明白了她在做什么——等她画完了这符咒,他就会变成她家的家奴,世世代代为她的族人驱使。

      他淡淡一笑,心中竟没有太多的悲伤,他当初既与人类相交,就早该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

      “也是难为你了,为了收服我,竟能做到这份上。”他嘲讽说,“听闻有些人类将女子贞操看得很重,委身于一个低贱的妖,值得吗?”

      “我并不在意这些。”她神色平静,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

      “我还是有些不甘啊。”他叹了口气,说,“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只因我是妖么?”

      “是啊,只因你是妖。”她说。

      “纵然我是妖,我可曾伤害过你分毫?”他说。

      她冷笑道:“当日我卧病不起,你便弃我而去。若是与你相守,将来定是抗不过半点风浪。妖就是妖,总归是没有半点真情的,先前是我太蠢,还信你会真心待我。”

      她一面说着,一面画下最后一笔,完成了那个符咒。

      他凄然一笑,用尽全力从袖中取出一株仙草:“我去寻这个了,寻遍了世间所有的山川才找到。清秋,我对你真心实意,从无半句假话。”

      她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笔掉落在地上。她伏下身来,紧紧握住他的衣矜,眼泪如斑驳的急雨落在他的背上:“那道人当日说,若要救我,需得取走我在这世上最珍爱之物,原来竟是这样…”

      她哭得那么伤心,后来天上也下起雨来。他的世界潮湿不已,往后的岁月里都浮动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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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之后,朔月就成了清秋家的家奴。他住进了那座肃穆的宅子里,世代侍奉她和她的家族。

      他们每日带他去捉鬼驱邪,却从不允他去堂室。他们说,即便是在他身上立了约,这等法力强大又桀骜不驯的狐妖,一有机会就会弑主的,需得时刻提防。

      清秋也没再同他说过一句话。他如今是她家的奴仆,比她家门前的石狮子也强不了多少,平日里谁会多瞧一眼石狮子呢?她带着他回到家里后,只过了一个多月,就与王家结了姻亲,招了那王文元做上门女婿。可见这女子面上惺惺作态,心肠跟块石头也没什么两样。

      打这之后,他每次在宅子里遇见她,都只装作没有看到。时光如白驹过隙,万事终成过眼云烟。她越来越老,身子也越来越差。有一天,她在院子里看见了他,颤巍巍地追上去,喊了一声“朔月”,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交给他。他却快步离去,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她。她怅惘地看着他的背影,在石桌上留下一支竹笛,蹒跚着回了堂室。

      这之后过了没多久,清秋就病重离世了。送葬那天,北风呼号,灵幡猎猎,子孙们一身缟素,悲恸得哭天抢地。朔月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看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心里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也许,他的心在那个清晨就已经死了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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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好像又过了几十年,时光大都相似,并无太多新意。可能是这家人祖坟上冒了青烟,清秋的儿孙们竟然个个天资过人,法力高强,曾孙时雨更是少年英才,声名远播,连那当年治好清秋痼疾的太虚真人都亲自上门收了他为徒。

      太虚真人这一门有个规矩,只断祸福,不断生死,且为人断祸福之事,也需得遵循阴阳之道。太虚说,人的命运就像是一杆秤,福祸挂在秤的两端,从生到死都要保持平衡,若这人得了好处,必然要付出相应代价,否则就是违逆天道。譬如叫那乞丐当了皇帝,必死之人增了阳寿,那便是逆天改命,不但这些改命之人会横遭祸端,为人断福祸者也会跟着遭殃。

      时雨谨记师父教诲,只为人推论寻常祸福,因他算得极准,渐渐在四方累积起赫赫声名,家里也成了当地的豪族,连那王公贵族都要请他去做法祈福。

      再后来,时雨的两个孩子出生了,大儿千秋灵力不在他之下,女儿漓夏更是天赋异禀,生了一双百年难见的天眼,家老们兴高采烈地摆了三天喜宴,请了半个镇子的人来吃席。时雨在席上放出豪言,说家里有了漓夏,定能再兴盛百年。

      朔月听见这话也并未在意,反正再过百年他也逃不出那个契约,侍奉哪个又有什么区别?

      那女孩漓夏长到六七岁时果真开了天眼,不过因长老们对她百般呵护,向来只让她隔着帘子替别人论断福祸,因而直至她及笄之年,朔月也未曾见过她的模样。

      一个寻常的午后,他趁时雨和长老们外出,溜进后院跳上那棵梧桐树小憩。刚刚阖眼,忽听见树下阁楼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朔月,朔月。”

      他疑惑转身,一个熟悉的女子的面容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眼帘。他登时僵在那里,百年前关于那女子的所有记忆刹那间溯流而上,穿过了岁月的长河,向他排山倒海地奔涌而来。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百年来他竟是什么都没有忘记过。

      “清秋…”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听见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噼啪一声,一颗火星从灰烬中蹦了出来,不着痕迹地点燃了某些深埋于心的事物,那火焰越烧越烈,霎时变成了熊熊烈火,猝然冲出他的胸膛,直烧得他头昏脑热,将他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也烧断了。他体内所有近似于人类的部分顿时灰飞烟灭,他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凶猛的野兽,那女孩就是他利爪下的猎物,不等她喊出声来,他就飞身冲破窗棂闯进阁楼,扼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他将她压在地上,看着她脸上因窒息而扭曲的表情,心中压抑了百年的痛楚顷刻间喷薄而出。

      “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你把我关在这里一百年还不够吗?你还想要我做什么?”他死死地扼着那个女孩,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口中发出野兽的低吼。

      漓夏痛苦又惊恐望着他,一行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他的手上。

      他感到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潮湿,心中忽然一惊。他愣愣地看着手上的泪痕,缓缓松下手来,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漓夏一面捂着胸口咳嗽着,一面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他看着女孩离去的身影,凄然倚在了窗棂上:“清秋啊,你是笃定要我永生永世都要这样痛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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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次袭击幼主的事,朔月被时雨施了鞭刑,又关了一个月的禁闭。走出暗室那天,是个晴好的日子,他走上一段长满青苔的石阶,望着院子里倾泻一地的阳光,伸了伸懒腰,自语道:“我从来不知那阴湿之地竟是这般难熬,果真还是有日头的地方好。”

      他走进庭院,找了棵向阳的树,飞身跃到树上,晒着太阳打起了盹儿。然而刚眯了没一会儿,漓夏的声音就从树下传来:“朔月,你总算出来了。”

      他半张开眼,瞧见她站在树底下仰脸看着他,眉眼神情简直与清秋一模一样。

      “上次,并不是我让父亲将你关进地牢的。”她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向他解释道。

      朔月没有做声。

      漓夏又说:“我央求过父亲,让他不要罚你,他却并不理会我。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的样貌像先祖婆婆,所以才…”

      朔月心中一紧,蓦的飞到树下,逼近她说:“小丫头,上次差点被我拧断脖子,竟还不怕我吗?”

      漓夏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

      朔月冷眼看着她:“再敢靠近我,我便不会像上次那样留情了。”

      被他这么吓唬了一番后,漓夏果然不大敢跟他乱搭话了,家里人也从不让他靠近她。

      只有一回,时雨带她去附近的镇上给一位员外诊病,难得也叫了他去。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大雨,仆从们都撑起伞来,只有他一个人跟在马车后面淋着雨。本来他习惯了风餐露宿,也没当回事,不料才走了不一会儿,漓夏就下了马车,一路小跑来到他身旁,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绛紫色的油纸伞,说:“你快撑着伞吧,仔细着凉了要得风寒。”说完,她也不等他说什么,便又跑回了马车,裙摆上溅了一大片泥点。

      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伞,马车走了很远才回过神来,连忙撑起伞来疾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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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漓夏15岁这年有些动荡。

      先是水国王城里的四小姐得了重病,请了时雨去看,时雨叫漓夏开天眼算了一卦,算出这四小姐竟是个不祥的灾星,若是留着她,恐会招来灭国之祸。时雨左思右想,不想看无辜百姓生灵涂炭,还是将这天谕告知了水国君侯端阳,然而水家却如何也不信他。时雨怕遭到连累,带着全家搬去了边陲。只过了一年多,这预言就成了真,水国就这么灭了国,他家也大不如从前。

      到了隔年,家里突然来了个后生寻衅。那日是漓夏生辰,时雨的同门师兄空灵道人有个高徒叫子都,忽然间登门拜访,说是奉了师父之命来拜会师叔。时雨虽未见过子都,但空灵确是太虚真人门下弟子,因此他也没大提防这个不速之客,反叫家里好生招待着。孰料,这子都来了不到两日就抓着家里老仆人,挨个向他们打听先祖清秋的事,临走前竟还趁人不备拐走了漓夏。

      时雨追了半宿追上了子都,下了狠手跟他过了数十招,那子都占不到便宜,为了甩开时雨,竟直接将漓夏丢下了马车。漓夏身上没有功夫,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险些滚下了山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朔月飞身出去将她救了回来。

      打这之后,家里人对朔月态度大为改观,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防着他了,漓夏也跟他越来越亲近。

      这一日,他随时雨驱邪回来,忽然在卧房窗子下面瞧见一页彩笺:今夜亥时,我在镇子南面的山岗上等你。

      他愣了一愣,这才记起,上月时漓夏曾问过他生辰是哪日。他说几百年前的事他怎会记得?那丫头竟说:“那就算是下月十五好了,到时我瞒着父亲和兄长帮你庆生。”当时他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谁料这小丫头竟是在真心筹划。

      他又盯着信笺上的那行字看了一会儿,犹豫良久,还是纵身跃下了窗去。

      他来到那片山坡时,已是满月当空。漓夏已坐在坡上等他,见他来了,兴奋地朝他招了招手,要他快些过去。

      他慢悠悠地晃过去,问说:“你要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灿然一笑,抬手向前一指:“你看,这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漫山遍野的流萤正在河沼边上盈盈起舞,小小的萤火连成一片,仿若坠入大地的银河,又像是散落山野的明珠。

      他惊诧于眼前绚丽的风景,不知不觉竟靠着她坐了下来。两人默默地看着萤火,朔月心中久违地平静起来,声音也变得像月光般沉静:“那日你说,我失手伤你是因为清秋,你知道我与她的事?”

      漓夏说:“嗯,先祖婆婆有本手账,里面记了好些东西。但那些事她都是用奇怪的符号写的,家里人都看不懂,我找到了记载那符号的古书,一字一句地对照着看完,这才看出你跟先祖婆婆有段旧情。”

      “她在那日志里都说了些什么?”朔月问说。

      “大都是对你的愧疚,其余只说了些琐事,想来她还是怕人看见。”漓夏说着,从腰上抽出一支竹笛交给他,“先祖婆婆的竹笛你留着吧,这是你二人的定情之物,也算留个念想。这笛子叫清心笛,笛音能叫人心情平静,她想让你过得安宁些。”

      朔月接过笛子,长叹了口气:“若没有遇见她,我或许还能过几百年安宁日子。她既然来招了我,又叫我落入这般境地,我往后哪里还能安生?”

      “你是妖,又哪知人心中的苦呢?”漓夏也叹息说,“虽说你二人离心是因了误会,但先祖婆婆后来那么快嫁了王家先祖,其实一来是为了保护你,怕长老们发现你二人私情,二来她也是想尽快断了你的念想。人的一世对你来说,就如同这夏虫一般短暂,纵使你二人有情又如何?也不过是一瞬间的绚烂,转眼就烟消云散了。等她走了,你却要守着余下的千百年岁月,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她也许是觉得,那样漫长的岁月,一个人太苦了。她不想你将来受那样的苦,所以才亲手斩断了你们的尘缘。”

      朔月默默无言,心里一阵苦笑:她不想我受那样的苦?可是她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以一种痛苦换了另一种痛苦罢了。

      她是人,又哪知我心中的苦呢?

      ----------------------

      这晚之后,朔月与漓夏又亲近了些。不过即便如此,她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不讨人厌的丫头片子,他对她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感情。虽说这丫头形容举止都与清秋极像,他跟她在一起时也轻松愉快,但他心里明白,这快乐与他和清秋在一起时是全然不同的。

      翻过了这年,时雨忽然得了急病,没熬过立春就死了。临死前,他想起师父的话,长叹一声“我泄露天机,上苍果然饶不过我”,又嘱咐了两个孩子几句就撒手去了。

      那年千秋不过弱冠之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上家长之位,一手拉扯妹妹,一手操持家业,幸而他也是个年少有为的,不但没叫家里败落,反倒是有些了复兴之象。

      这边千秋一心重振家族,那边妹妹却与一个外乡来的茶师生了情愫。千秋对漓夏向来有些不大寻常的宠爱,知道这事险些杀了那茶师,又关了漓夏好一阵子禁闭。

      漓夏无奈之下,只能找来当年上门挑衅的子都,以天眼从子都那里换了假死的丹药,制造山崩骗过了千秋,随那茶师逃去了他乡隐居。

      当然,这些都是朔月后来从子都那里听来的,当年他与千秋一样,都以为漓夏已经亡故,心中委实难过了好一阵子。对妹妹爱到扭曲的千秋更是一蹶不振,终日浑浑噩噩,痛不欲生。朔月见他那般情形,渐渐生了去意。

      那日,他见千秋在洛水河畔饮酒,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心里一横,索性上前向他道别。千秋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沉默不语地喝着酒。朔月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孰料刚走了没几步,千秋却突然像疯了一般,冲上前来扼住他的脖子,拖着他一起跳进了洛水河里。

      “你这畜生,为何死的不是你!”千秋一面死命将他溺在水里,一面狠毒地咒骂着他。

      他看着千秋脸上狰狞痛苦的表情,心里忽然生出恐惧,拼命地在水里挣扎起来。两人正厮打着,一个巨浪猛然砸来,二人猝不及防地卷进了一个漩涡里。

      他在急遽翻转的水波中上上下下地浮沉着,心里突然觉得悲哀起来:想我几百年修为,最后竟一事无成,临了还死得这般落魄,真是可悲至极。

      他这样想着,渐渐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两岸桃花灼灼,有一白衣公子在水边抚琴,仔细一看,竟是子都。

      朔月撑着身子坐起来,忽然想起千秋,还是问了一句:“同我一起落水之人现在何处?”

      子都微微一笑,说:“应该是死了吧,我来时只在水边见到你一人。”

      朔月听见这话沉默下来,忽而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千秋若是死了,他与那个家族的契约就算废了。他同清秋之间,也再无任何牵绊。

      后来,他应了子都请求,拜在他家门下作了门客,一来子都对他有救命之恩,二来他现下也是无处可去。

      他以为如此一来,他就终于摆脱了百年来的纷扰,然而,仅仅过了七年,漓夏和千秋便又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原来,忘掉一段往事,竟是这样难啊。

      ……

      朔月在古树上醒来,想起方才的梦境,好似过了一生。他心中惆怅不已,抬眼望去,日已西斜。他沉吟了片刻,跃下树来,刚走了几步便觉得脊背发凉,回身去看,不禁惊住:“你怎的…”

      话音未落,他已在那人面前倒了下去,眼前闪过他鬼魅一般的笑容:“朔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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