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现场

　　车子停在楼下，正是吃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贺华熄了火准备下车，却被副驾驶座上的人轻轻按住。
　　他回过头去，一脸不解，今天一整天这小子似乎都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警时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出于关心，贺华放低了声音柔声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嘉禾那小子惹你不开心了？”
　　姜至虎固执地拽着他，脑袋垂得低低的，一张脸藏在了深沉的夜色中。
　　许久，只听他懊恼地开口，“是不是那个姓苏的？”
　　“什么？”
　　贺华简直莫名其妙，这是个什么问题，没头没尾的。
　　“你，是不是暗恋那个姓苏的？”
　　“……”
　　敢情这小子还在纠结这件事啊？唉……贺华想捂脸，当初他就不应该骗他说自己已经有暗恋的对象了。不过，这小子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他喜欢苏印啊，他和苏队分明毫无交集，认识到现在也不过说了几句话，连朋友都谈不上，就更别说喜欢了，姜至虎是不是脑补太过了？
　　姜至虎看他迟迟不回话，以为他默认了，心情烦躁到极点，“那个男人哪里好了？老是摆着一张臭脸，你挑人的眼光未免太低了点，只看外在不看内涵的吗？”
　　“噗——”
　　贺华忍不住笑出声，结果被听到了，换来狠狠一瞪，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失态过的他竟然笑得越来越放肆了，缓过来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哈哈……”他满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咳了两声恢复正经道：“你误会了，我不喜欢苏队，也不喜欢别的男人，目前我还没心思去谈恋爱。”
　　“真的？”姜至虎瞬间打起了精神，听他这么说，他整个人如释重负，一直缠绕在心头的那股烦躁感也瞬间一扫而空了，“不喜欢我爸，也不喜欢那个姓苏的？”
　　贺华拉下脸，“别再提你爸，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爸！”
　　“好好好，我不提，不提了！”
　　到家后，贺华先炒了两个小菜，把冰箱里的“库存”几乎都用完了，而姜至虎今天的胃口出奇的好，一连添了好几碗饭，他吃得快，一副大快朵颐的样子，却不像宋强那样狼吞虎咽，毫无形象。
　　贺华看他吃得那么香，好笑之余，心里还有些高兴，习惯性地为他多夹了点菜。
　　两人先后洗了个澡，贺华抱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时，头发还没擦，便敏锐地闻到了一股烟味。一出客厅，果不其然，姜至虎那小子正趴在桌上抽烟呢，正要开口训斥，下一秒便眼尖地注意到了被他压在掌心下的教科书。
　　没看错的话，那还是高中数学……
　　贺华要被他气笑了，张了张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此刻，身高将近一米九的寸头少年正盘腿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嘴里叼着一颗烟，模样嚣张跋扈，但他又确实是在认真研究手头上的数学书，不然，那两道好看的剑眉不会纠结得几乎拧成一团。
　　算了。
　　贺华深深叹了口气，规矩毕竟是他定下的，只要姜至虎把这本书看完，让他抽根烟过过嘴瘾也没什么。
　　不知不觉的，两个小时一晃而过，这期间，两个人互不干扰，姜至虎在“埋头苦读”，贺华在一旁刷秦正刚一案的相关新闻，姜至虎困得打哈欠的时候，贺华还贴心地给他倒了杯柠檬水。
　　后来贺华直接枕着沙发扶手睡着了，轻轻打着鼾，姜至虎原本想起身换个姿势，看他睡得那么沉，毫无防备，心中某个地方柔软得塌陷了，于是弯腰将他抱起，让他整个人躺进沙发，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掀开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睡着了的男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眉心却仍不安分地皱着。姜至虎略不爽，手上用力，粗糙的大拇指在他的眉间来回摩挲，总算抹平了那一丝褶皱。
　　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重新坐下时，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页，密密麻麻的公式下面被人用签字笔画了幅简易的房屋结构图，姜至虎眯起眼仔细端详，很快便认出是那间死了电子厂女工的出租屋。
　　他支着腮看向那个睡得无知无觉的男人，眼里带着戏谑的笑。
　　哼，口是心非。
　　嘴上说着“无从下手”“破案的事该交给刑侦队”，私下还不是惦记着，自己偷偷研究，看来还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姜至虎有种被认同的兴奋，弯起的嘴角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
　　21日上午，榕城市公安局。
　　在拿到最新的证据后，苏印立即命人将黎淑华带到了审讯室。
　　“这些是你雇佣私家侦探跟踪拍摄你丈夫的证据，也就是说，在案发前一个多月，你就已经知道你丈夫出轨男人的事了。”
　　他将一摞照片推到了黎淑华前面。
　　“这件事我不是早就已经承认了吗？”
　　“别急，我只是想捋清楚时间线，顺便再帮你回忆回忆。”
　　“……”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你丈夫是同性恋的？”
　　黎淑华低着头，仿佛陷入了回忆当中，神情恍惚，“也许我早该发现的，只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他对我的态度向来很冷淡，而且……”
　　“而且什么？”苏印追问道。
　　“我们经常分房睡。”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们警察在入户搜查的时候想必也发现了，我们家有一个很宽敞的书房，通常我睡主卧，他睡书房，哪怕是在休息日，他也喜欢一整天待在书房里。”
　　“但是，案发当晚你丈夫可是睡在主卧呢。”
　　黎淑华轻轻点了一下头，“是，偶尔他会挑在我晚上外出的时候睡在主卧，不过等我回来后，他通常已经入睡了，我想，这也是他回避我的一种表现吧。”
　　苏印接着问道：“那你后来和他发生争吵，肯定不只是因为他阻止你外出工作吧？”
　　“……”她深吸了口气，再一次轻轻地点头承认，“是，我拿着这一堆照片质问他，然后他就什么都交代了。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隐藏得很好，所以就算他在我面前亲口坦白，我也难以置信。那一瞬间，我崩溃了，我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说到这，她脸上似乎有了点生气，眼中隐隐泛着泪光，“结果他非但没有反省，还反过来要求我当一切都没发生，继续和他扮演一对‘恩爱’夫妻。他那副理所当然又居高临下的态度，真是恶心到我了！”
　　苏印从她隐忍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恨意，而这正是他想看到的，随后，他又向黎淑华出示了一张手机截图。
　　“14日中午，你在兴业街菜市场购买了两斤五花肉，这是你买五花肉的那位摊主提供的14日的账单明细，其中就有你的付费记录。但，据快餐店的老板娘和你另外那个朋友的回忆，14日那天晚上，你只拿了一斤五花肉到店里，案发当晚，也就是15日晚上，她们吃到的红烧肉也只有一斤左右。黎女士，你对此作何解释呢？剩下那一斤五花肉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黎淑华毫不迟疑地回道：“我扔了。”
　　“扔了？扔去哪儿了？为什么扔了？”
　　“我后来发现有一半猪肉变质了……”她坦然自若地撒着谎，“于是我就把那一半猪肉扔进了垃圾桶。”
　　苏印对这个回答一点儿也不意外，他挑了挑眉，收回了那张详细的手机截图。
　　“当然，这是个理由，可你说服不了我，也不可能说服庭审的法官。”他张开手臂，两只手撑在了桌子边缘，一脸严肃地紧盯着黎淑华，“事到如今，你还在撒谎，看来我也不必浪费时间继续听你对死者的控诉了。”
　　说完，他站起身，打开门出去后带进来了一名手持ipad的警察。在黎淑华的注视下，那名警察从ipad里调出了一段像是夜里拍摄到的模糊的视频。
　　视频左下角所显示的，正是案发当晚秦正刚遇害之后的时间。
　　苏印背着手说：“6月15日晚11点35分左右，快餐店后厨所连接的那条巷道里，有监控拍到了疑似犯罪嫌疑人的身影，黎女士，你看，这个身影你是不是十分熟悉？”
　　那名警察在视频里刚好出现一道人影时按下了暂停键。
　　黎淑华看了看站在她面前的苏印，又看了看iPad上的那幅画面，眼里终于泄露出了些许惊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里面的人我不认识。”
　　“哦？是吗？”苏印讥讽地扫了她一眼，“黎女士，我们警察破案一向是讲究证据的，不可能随便找一段监控录像来污蔑你，更何况，这段录像还是我们费尽了千辛万苦才还原得来的，证据不会撒谎。如果你依然坚持刚才的说法，那你到了法庭上所要面对的，就不只是这段模糊的视频了。”
　　她强装着镇定，颤声问道：“什么意思？”
　　“监控录像能拍到，自然就会有人目睹到，黎女士，我劝你还是别垂死挣扎了，经过警方这段时间的走访调查，我们一共找到了……”
　　“别说了！我认罪！”黎淑华突然大声说：“我承认秦正刚就是我杀害的！”
　　……
　　同天上午，榕城派出所内。
　　因为近来没接到什么报案，从所长、副所长、指导员等几位领导，到内勤、户籍警、民警、辅警等一干下属，上下一派清闲。
　　摸鱼了一整天，傍晚快下班时，江嘉禾和另外一名辅警从外面带回来一个醉汉。据说这人喝醉了在人家餐厅里闹事，不巧碰上江嘉禾两人在外巡逻，于是就这么将他扣回来了。
　　那名醉汉在大厅躺了一会儿，随后酒醒了，骂骂咧咧坐起来要找人算账。
　　江嘉禾连忙跑过去阻止，谁知还没说上两句话，对方就开始对他推推搡搡，见状，宋强立刻冲到那醉汉面前，两三下就将他擒拿在地。
　　“啊！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警察怎么能袭击普通市民呢！我要告你们！”
　　“少来这套！你再动一下，信不信我把你胳膊废了！”
　　“嗷！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哼！”
　　其他人赶紧上来帮忙，宋强这才松开了那人，起身拍了拍手掌不屑道：“醉成这样还想跟人打架，不自量力！还有你啊，江嘉禾，我说你连一个醉汉都搞不定，就这身手还是别当警察了，考虑一下转行吧！”
　　“我……”
　　江嘉禾红着脸正欲反驳，眼前冷不丁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横在他面前的，是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姜至虎。
　　“喂！姜至虎，你小子又想干嘛？人都制服了你才过来，装什么装啊！”
　　姜至虎压根不理他，一脸严肃地朝宋强伸出拳头，“散打，练了多久。”
　　哟，这小子，宋强重新细细打量起对方，脸上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五年，怎么样，要来过两招吗？我怕你小子吃不消啊。”说是这么说，拳头已经捏得“咯咯”作响了。
　　他早有直觉，姜至虎这小子也是练过的，否则不可能一眼便看出他刚才用的那两招是散打。
　　姜至虎就是奔着和他过招来的，毫不退让，“切磋切磋。”
　　“那你选吧，散打，擒拿，还是拳击，我都可以奉陪。”
　　动静闹得这么大，还没下班的人都跑过去凑热闹了，贺华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处理一些文件，那两人打起来时，他也就淡淡扫了几眼，似乎并不担心情况会一发不可收拾。
　　文静端了杯咖啡过来，笑道：“阿荷，你就不怕姜至虎那小子被宋强揍成猪头啊？”
　　贺华这才抬起头来，眼神朝那边微微一瞥，“不会，小的没分寸，大的总有分寸。”
　　“听你这么说，好像姜至虎也很能打？”
　　“不知道，我也没见识过，不过我看他挺结实的，应该很能抗揍。”
　　“哈哈哈……”文静笑得爽朗，将手中的咖啡轻轻推到了他面前，“请你喝的，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好，让你难堪了。”说着，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你就原谅我吧。”
　　贺华心中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又充满了愧疚，他伸手接过那杯咖啡，垂着眼低声说道：“谢谢，我是说真的，谢谢你，文静姐。”
　　“这有什么嘛，我们还是很默契的同事，嘿嘿。”说完酸涩地笑了笑，眼里还微微泛着泪光，她立马转过头去，把注意力放在了宋强和姜至虎身上。
　　没想到面对整个派出所武力值最高的男人，姜至虎也丝毫不虚，他接招接得费力，但每一下都很稳，偶尔还会趁宋强集中攻击某一处的时候反手偷袭。
　　宋强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在和他玩消耗战呢，他被激起了胜负欲，原本还想收着打，这会儿也不得不使出全力了。
　　几个回合下来，姜至虎明显落了下风，他在宋强飞来一记侧踢时没躲开，生生挨了一脚，闷哼了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嘘声。
　　“姜至虎，继续上啊！别怂，你只要接过宋强十招就算赢了！”
　　“是啊，我还押了一杯奶茶，你可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赌两杯奶茶，这小子八招内必败！”
　　……
　　“这些家伙……”文静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居然明目张胆拿他们的胜负来做赌注，真是太可恶了！”
　　话音刚落，她工位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唉，快下班了也不让人安生。”
　　接上电话聊了几句后，文静脸色突变，捂着话筒对那群还在兴头上的男同事们大声喊道：“你们快别闹了！九溪街一带发生了群殴事件！”
　　今晚贺华替人值班，打击聚众斗殴这种事自然轮不到他了，一堆人兵荒马乱准备出警时，他走向大厅，叫住了正在换警服的姜至虎。
　　“姜至虎。”
　　赤裸宽厚的背部猛地一僵，衣服脱到一半的男人背对着他，似乎不打算转过身来。
　　贺华语气不悦，“转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要说什么？”身子是稍微转过来了，表情却还是在躲闪。
　　贺华只好主动绕到他跟前，“待会儿要听从指挥，别一个人莽干……”话说了一半，发现他眼角淤青，唇边肿起，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顿时心疼又无奈，伸出手狠狠擦掉了他嘴里那点血，“让你逞强！”
　　“我没逞强！”
　　这么一吼，所有人纷纷侧目，好在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或检查装备，根本无暇顾及他在闹什么别扭。姜至虎懊恼又烦躁地低下头来，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还透着一股倔强，他咬了咬牙，声音低沉晦涩，“总之，我没逞强，迟早我会打得过他的。”
　　贺华无声叹息，“好，我不和你说这个。待会儿出警时记住两件事，一，要听从指挥，不能单独行动，二，疏散群众的同时也要注意保护自己，歹徒们一般都会持械，你别赤手空拳跟他们打。”
　　以往贺华这么在他耳边念叨，他早就不耐烦了，但现在不一样，他的心境有了些许变化，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于是重重地应了一声，“我知道，贺警官，这方面我很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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