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恋

　　在林子里走了约莫一刻钟，天边忽然乌云滚滚，狂风又起，乱石夹杂着飞絮飘散到天空中，敛住了所有的光芒。
　　天空，一下子幽暗了下来。
　　我轻抚胸口，仍觉得不适。但这路还是要走，易家还是要去，隐隐之中那人在呼唤我，似在哭泣，又似在哀求，他的声音如此熟悉，又是如此悲凉，可是我却总猜不透他究竟是谁。
　　秦幕葵哆嗦一颤，上前几步挽上我的手臂，俯身问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
　　“有。”我低头说道，“怕吗？若害怕就回去吧。”
　　“有危险？”
　　“很危险。”我根本不知道那些鬼是善是恶。况且，厉鬼聚集，厉气更是难以捉摸，如果我们真的不敌，那这命怕也要在这里葬送了。
　　“既然危险为什么还要去？”
　　我看了身后的月沛臣陆子遥，只觉他们脸色沉重，像是亡期就在眼前一样。我微微叹息，淡淡道：“你若有办法让他们别跟来，那也行。”
　　她拉住我的衣袖，正色道：“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你。我知道，他们都是随你来的。”
　　被她一扯，我也就停下了步子。他们三人同时朝我看来，眼露疑惑。
　　“这是我的事。”我看了看天色，“鬼魅之气剧增，前路必是坎坷，你们都是凡人，何必陪我去冒险？”
　　“你是不是感应到什么？”陆子遥跨前一步问道。
　　“只是……听到有人在呼唤。”
　　“谁？”
　　我摇摇头，不置一词。
　　“沐姐姐，既然你真想去，那我们自当相陪。江湖儿女又岂会是贪生怕死之徒？”她撩起手中的小弯刀，信誓旦旦说道。
　　我轻笑，若真见到了鬼，她怕是第一个吓哭的。可是她这么一个柔弱丫头，偏偏就信守道义，誓死不休，也不知这是不是她师父教的，如果我现在硬要她走，恐怕她不但不走，还会给我惹出更多麻烦。
　　“好，我走前，子遥殿后，不要跟丢了。”
　　于是乎，我们就依着一女一男这样奇怪的队伍上路了。

　　越是走到树林深处，越是有一股幽怨之气徐徐袭来。
　　月沛臣走在我身后，我明显听到她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当凡人去了阴气级重的地方，就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的性子，我多少能捉摸出一点。从刚才到现在，他脸色凝重，只字不语，但他不是怕，不是懦弱，只是担忧，只是惭愧。此刻的他，已不如昨天晚上谈论军事时，那般从容自信。他不懂法术，没有法力，遇上灵异怪神，他只有无言的陪在我身边，他只能担忧，却什么事都不能做。
　　他是一个好人。只是，我不配拥有他的情义。

　　天空又见深邃。我向远处探望，只见一个身着银白的女子正悲戚凛凛，仰天长叹。
　　她是……娘？
　　我加快脚步飞奔了过去。
　　“洛凝？你看见什么了？”
　　“娘——娘——”我边跑边叫，那白衣女子见了我果然愕然万分，怔愣许久，方才缓缓的朝我移来。
　　她是娘，虽稍渐年轻了，但我知道她是。
　　“你是……仙儿？”她移到我身旁，伸手抚向我的脸颊。
　　“是，是，我是。”我想拉住她的手，可手才一触上，就从她的手臂穿了过去。“你——”
　　她淡淡一笑，略显凄楚，“如今我已经不是人了。”
　　想起当日在霍山上，爹让我祭拜娘，我早该知道娘已不再人世了。可后来，殊翌来袭，我与爹辗转逃亡，就一直忘了问起娘的死因。如今相见，我更是大惑不解。“娘，为什么你会死？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看了看我，又望了望我身后，“就你们两个吗？”
　　什么？两个？我急急回头。子遥和幕葵呢？
　　月沛臣与我一样茫然，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身后空无一人。
　　“如果是走散了，那也没有办法了。”她幽幽说着，双脚未动却在地上游走，“你们随我来。”
　　我跟着娘，沛臣依旧走在我身后，不远也不近，刚好五尺。我回头看了看他，摇摇头，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走吧。”
　　他非常吃惊，低头看着我的手，脸刷得一下红了起来。“这——”
　　“我不想连你也走散。”我淡淡解释，又加快了脚步。

　　娘领着我们走到一处山壁，她拂手一挥，山壁上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洞。洞里黝黑，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娘对我招招手，说道：“快进去，不然我们会被他们发现的。”
　　我不清楚她指的“他们”是谁，但此刻我们的确摆脱了林中的那股怨气。天色稍亮，但却还是昏昏沉沉，不见明日。
　　我和沛臣跨了进去，只觉胸口豁然舒畅，再无压抑之感了。
　　“娘，我还有两个朋友在外面，他们要不要紧？”
　　她缓缓走了进来，身后洞口竟淡淡地隐去了。“那些鬼都是易家的人，他们替易思承娶媳妇是真，你们说的那个女孩子应该不会有事。”
　　原来，易家真的成了鬼窟？“可陆子遥呢？”
　　她摇摇头，并不解释，只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这山洞是端垣大哥为我们留的。”
　　“端垣叔叔？”乍听这个名字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在天上吗？
　　娘轻叹一口气，“这是天意，也是命数，改变不了。我早知你会来这里，却没想到这么快。”
　　“为什么？为什么娘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她在那里等我，难道只是为了见我一面？
　　她走到我面前，双手又抚了上来。我不禁怀疑，为何此时她的手能碰到我了？我看了看她，只见她眼睛含着泪，伤心地说道：“我的孩子，你还是这般痴心，这叫娘怎么放心的下？就算你不是陪那小姐出嫁，难道你就不去江都了吗？你还是要去找他的，是不是？”
　　“娘……”我默然，我不能否认这一切。可是，我对他已经没有心了，对任何人都没有了。
　　“傻孩子，就是他害了你人不成人妖不成妖的，你知道吗？”
　　“娘，我本就不是人，经过一次死亡，我只是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妖而已。”我逞强地说道。
　　“不！你不是妖！”她忽然摇头否认道，“炎哥早就修炼为人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妖呢？仙儿，娘不能再瞒你了……”
　　瞒我？我大惑不解。
　　“你本就是人，只是身体自小虚弱，彦哥为了替你续命，这才为你灌输了大量法力。可这法力……”她的声音悠悠轻了下来，“这法力既能保你命，又能让你死……”
　　“死？”我隐约感觉自己在颤抖，我不想听到娘接下来的话。我的脚步不知不觉的后退，直到撞上一堵温暖的胸膛，这才警觉到，原来我是在害怕。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有些突兀，却无比的温暖，让我舍不得放开。
　　“试想一个普通的凡人又怎么可以承受妖的法力呢？”她的手缓缓从我的脸颊往下探，经过颈项，锁骨，最后到了胸口处，她突然手指一曲，一刻透着暗红的石头居然从我的心脏处飘了出来。
　　我霎时没有了气力，整个人向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还好身后的月沛臣连忙扶住我，以至于我不会瘫烂成泥。
　　“就是这颗石头让你永葆年轻，就是它让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妖……”她看着手里的石头，眼神从不惑到感激，又从感激到怨恨。“可是，如果没有它，你又会迅速苍老……你知不知道？殊翌要杀你，也是为了它？”
　　“我……我不懂……”我竟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蹲下身子，执起我的手让我自己看。
　　只见我的皮肤渐渐褶皱，缓缓成了叶片花瓣的样子，肤色也由白变青，有些甚至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色彩。
　　天！此刻的我一定很可怕！
　　“仙儿，你要记住，你最重要的，不是这具躯体，而是这颗灵石！它就是你的生命！”说着，她又将红石按入我的身体。
　　突然间，我又觉得自己回复了正常。我张开手来看，果然是凡人的肌肤，白皙赛雪。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来也已经回复到往常的光滑如净了。“娘，这是为什么？”
　　她看向身后的月沛臣，淡淡的笑了笑。随即将我扶起来，走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还记得你七岁那年端垣大哥来看你吗？”
　　我点点头，我记得，那时是我第一次见到端垣叔叔。
　　“那个时候，你只七岁，但身体已经如十四岁的少女那般大了。我不想我的女儿比我先老先死，所以你爹就舍弃芥蒂，唤了他来。”她伸手拨了拨我的额发，疼惜道，“那时，他们商量许久，整整好几天，最后终于决定，由端垣大哥上天庭偷仙丹。”
　　“偷仙丹？”这可是天庭大罪啊！
　　她点头，继续说道：“待端垣大哥真的偷了仙丹回来，我们却又不敢给你服下。凡人服了仙丹大都是死而复生的，可你好端端的，若真得服下仙丹，我们也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她顿了顿，眼帘微垂，淡淡道：“端垣大哥就用自己的血混着仙丹铸成了这灵石。他说他的血隐透着仙气，这样才可以抑制你身体里埋藏的妖法。”
　　“原来……竟是端垣叔叔……”
　　“我们怕你会嫌弃自己，所以才一直和你说你是妖……”她又解释道。
　　忽然之间，我好想笑，放声的大笑。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笨。为了萧逸风，我究竟失去了什么？我为了他付出了人最重要的身体，可是他呢？他却给了我一个伤口，永远抹不去的痛。
　　“仙儿，你知道吗？爱情都是自私的，我和你爹也一样。我们不如你想象得那么好。”她说着说着，又落下了眼泪，“我用另一个男人的真心去拯救了你，而你爹……你爹也因为我的逝去屠杀了易门一家……”
　　“易家……易家全死了吗？”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不信爹会如此残忍，竟会杀了易门全家！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点头道：“自你和萧逸风离开霍山，我与你爹就坐立难安。虽然你走之前曾和你爹大吵一架，但他还是惦记着你。我们知道萧逸风的师父是道士，而且是个妖道，我们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所以就紧紧跟随。一直到了扬州……扬州是我的故乡，偶尔经过，我难免会忆起家中的父亲、大哥……炎哥他也知道我的思乡之情，可他是妖，不便见我的家人，所以他在城门等我，让我独自回家看望。没想到……”她又低下头，眼角眉梢，伤心不止，“没想到我这一去，竟被自家人乱棒打死。”
　　“娘——”我低声轻唤。
　　“自我与炎哥归隐深山，我家人就以为我被妖怪杀死了。当我兴匆匆地踏进家门，他们就只当我是妖，一人一棒地打来，我实在承受不住，这才一命呜呼，从此与炎哥阴阳相隔。”
　　“爹就是为了你的死，所以才灭了易门全家？”
　　她又是一阵哭诉，“只有易思承……当日他正在书堂念书……此时易家就他一人尚在人间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爹娘感情甚好这我明白，可这份感情竟然可以要了易家上上下下几十口的人命。好可怕……
　　“谁知道我刚死去不久你却又出事。当年，你爹赶到江都的时候，你已经伤的魂飞魄散。他好不容易集齐你的三魂七魄，但因为你的魂魄受了极大的创伤难以复合，所以他才舍弃千年修为为你治疗……如今，你的体内拥有他千年的道行，你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
　　“爹为什么要把我抛到千年之后？为什么可以？被我占据身子的那个女孩子呢？死了吗？”我迫切的想知道自己所有的事。
　　娘拉起我的手，轻轻的揉着，“自我死之后，你爹与端垣大闹过地府……而断垣大哥更是察看过生死簿……所以他知道所有人的亡辰。送你去千年后，一是让你逃离殊翌的追杀，因为你死之日，他并没有得到灵石。二是……”她踌躇了一下，“我们不想让你含恨而终。当日你爹去救你，萧逸风在临死之前和他说，你是自杀而亡的。所以，炎哥他才会封印住你的记忆，让你同一般的女孩子般快乐的长大。”
　　“不！”我不敢相信，“我不是自杀的！为什么他要说谎？”
　　“你还不明白吗？”娘的脸色微怒，“他就算死也在保护他的师父，他有想过你吗？如不是炎哥下地府大闹，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你是死于殊翌之手的！”
　　“我……”我竟然还想来找他，还想问个明白？
　　娘看了看我，又用打量的的眼光看了看月沛臣，正色道：“你是否真心待我女儿好？”可月沛臣还没出声，我娘就拉起我的手，递到他面前，“我现在把女儿许配给你，你可愿意？”
　　“娘——你这是……”我惊讶，她怎么就随随便便要把我许人了呢？
　　可她没有理我，只是看着月沛臣，无比认真地说道：“你若愿意，那你就发誓从此对我仙儿不离不弃，若有二心，我夫妻二人就算下了地府也会上来找你算账！”
　　“娘，你怎么可以——”
　　“你也要发誓，以后不再想萧逸风，更不会去找他。”她打断我的话，振振道。
　　“我——”我不知道娘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变得如此专制，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娘，你不是说只要我无怨无悔，你不会来干涉我的吗？”
　　“可你无怨无悔了吗？”她又问。语气坚定，神情肃然。
　　我知道我后悔了，我无话可说。“好，我答应你，我不会再去找他，也不会再想他。”
　　她脸色缓和了一下，又转眼看向月沛臣。
　　只见月沛臣真的伸出三指举过太阳穴，立誓道：“我月沛臣对天发誓，对沐洛凝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此心若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娘终于露出了笑容，将我紧紧拥抱住。“这样才好，这样我和你爹才走得安心。”
　　“你和爹要走？”我诧异万分。
　　她又笑，眼角却流下了眼泪，“我和你爹等了这十八年，终于要重逢了。”
　　我还是不懂。“爹呢？爹不在这啊？”
　　她只摇头，并不说明。“等一下端垣大哥会来接你，你就此认他为义父，他会代替我们照顾你的。易家……你就别再去了。”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乖，娘的时间到了，该走了，你们留在这山洞里不要出去，直到端垣大哥来，知道吗？”
　　她徐徐地朝山壁移去，一下子就隐没在山石中……
　　娘……她就这么走了？
　　我的心，竟又丝丝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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