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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操,不如别念了。”冯鹤秋自言自语地骂道。他垂着头,从膝盖的缝隙里能看到散在地上的石子砂土,显得一片荒凉。已经五月了,不知道学校里的树绿了没有。他叹了口气,想抬头看树,但忽然发现冒出来个人。脸颊上汗涔涔的,不过眉清目秀,一笑起来颧骨上的小雀斑还跟着跳。“秋哥!”这脸的主人成天在他旁边,光听声音都认得出,不过冯鹤秋还是愣了一下,因为着实没想到他会找过来。
曹清春把外套抱在怀里,里面的高领衣服呼着脖子,热得他拽着领子透气。“可算找到你了!”他咧嘴一笑,没提别的,先把个东西塞进他手里。“来看看,我给你修好了,刚刚试了一下能正常写。”
“写什么?”冯鹤秋说着认出了是摔坏的那支钢笔,笔帽锁圈的地方还裂着缝隙,不同的是笔尖又直了。他拿着笔有点发愣,本来自己在这没人的破地方越坐越丧气,以为不会有什么好事了,结果冒出来个曹清春,一声不吭地修好了钢笔。冯鹤秋转头去看他,见他倚墙站着冲自己笑,似乎在等夸奖。
“谢谢啊。“大张旗鼓说感谢怪不好意思,冯鹤秋别扭地搓搓鼻尖,对他笑了一下。
“这点事算什么,我有这手艺没必要藏着掖着嘛。”他摆摆手,蹲到他旁边。他下意识地蜷缩一下,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曹清春就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也不回答,指了指让他自己看。
“这不是语文卷吗?”展开一半就能看出了,冯鹤秋心道这人总不会傻到把改完的卷子拿来邀功吧。不过自这卷子发下来他还没认真看过,正好翻了一遍。试卷上被曹清春记了不少,但错的题没有想象中多,作文还拿了有史以来最高分。曹清春见他没看出个所以然,干脆抽走钢笔给他指。“看这边上的数。我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在教室顺道合了一遍分,你猜怎么?”果然他还是喜欢卖关子。但冯鹤秋眼下倒是不烦他,转头问道:“怎么?”
“不知道谁批卷给你算错了,加起来明明就是103!居然能算错几十分,这眼睛长脑子后边去了吧。”曹清春说。
算错分几个字听得心脏狂跳,冯鹤秋嘀咕着不可能,急忙自己算。边上的曹清春递来钢笔,又点了一块空白处,说:“喏,这能立式子。”
冯鹤秋抖着手写了一串数字,得出结果的确是103。他把卷子紧紧攥在手里,一时间也不知道怎样。“这分加上还有希望拿……”本来他是对着曹清春说的,但话到一半又压下了声音。曹清春大概没听懂,反问道:“拿什么?算错了咱就去找陈万里把分数改回来呗。这下追回来好多呢,应该会提好几名。”
“能到第几?”冯鹤秋忽然拽住他手腕问道。曹清春噎了一下,拨弄了几下头发没想起来。“可能得回教室看吧,但加上分数后我俩成绩应该差不多,我是第八,你怎么说也在第十上下。”
但冯鹤秋叹了一声,有点泄气地朝后一靠。既定事实摆在那儿,可他实在没勇气回教室把那些看得人头晕的数字加起来对比排名。他的考试成绩牵连的不光是荣誉和高考,还有更实际的——比如每月的优秀学生补助,前提是要成绩排名前十。多好听的噱头,不过是省略了几个字,应该叫优秀贫困学生补助。家里的钱实在是太少了,在七口人的嘴下似乎撕裂开也不够分,而他的读书生涯还如同吸血虫在一分分剥夺。尽管他妈安慰他家里供得起他读书,但大姐二姐围着家里那头老母猪祈祷它多生几个猪崽他见过,他妹烂了裆的棉裤他也见过。所以他悄悄填了补助申请,像是和学校的一场秘密交易,一个要成绩,一个要钱。
曹清春叫了他一声,问怎么了,还将快滑落的钢笔从他手里拿走。冯鹤秋自然不说,只是低头盯着地面。倒是曹清春也不问了,就陪他一起干坐着。要不是差张桌子,这就和平时一起坐在教室里没什么两样,一对儿看上去性格天差地别但还相处得来的同桌。
鸟叫声好像停了许久。冯鹤秋把头靠着墙,瞥到地面上的蚂蚁,随口道:“你看,蚂蚁什么也没有。”
曹清春脑子里开始飞速运转,想着挑一个什么说法来回复听着能好一些。“它们……有同伴。”
“那倒也是。那你说它们看着一无所有,穷不穷?”
“当然穷!我们这儿这谁富得流油?那不得是咸鸭蛋啊。人都拮据过日子,能给蚂蚁剩什么好东西。”曹清春说着把食指放到地面上,堵着好几只蚂蚁绕不开路只能费力地翻过他的手指。
冯鹤秋瞧着,笑了一下说:“然后还有这样的天降大山让它们来翻。四处碰壁,哪都找不到路。除非爬过去。”曹清春正把手抬了起来,大概嫌痒就抖落了一只还没爬过去的蚂蚁。冯鹤秋补道:“这山还会猝不及防地让你摔下去。”这下曹清春笑了,撞了一下他肩膀说:“怎么我逗逗蚂蚁在你这儿都要成人生哲理了?”
“可能是太闲了。”冯鹤秋说。他打开语文卷瞧了一眼,又折回去塞进贴胸的口袋。曹清春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示意朝他指的方向看。“秋哥,你不说有大山吗?喏,刚才的几只蚂蚁没一会儿就找到吃的了。”果然是地上有些残渣,蚂蚁们正绕来绕去。“蚂蚁的好处是没有大脑,有食物就吃没有就爬,死了就死了不知道那么多,”冯鹤秋最后给自己的胡思乱想下了个定论,“还是当人好点。”
“所以嘛,赶紧回去改成绩,我给你算名次,你拿着卷子去找陈万里。”曹清春手撑地跳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正说着就觉得脸上落了几滴水,一抬头发现头顶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积云。他忙提醒道:“这天儿不太对,我们得快点走。”结果雨点紧接着落了下来,虽然还未成瓢泼大雨,但阵势也不小。冯鹤秋赶忙拽着他的手借了把力跳起来,而后两人朝教学楼狂奔。曹清春还把拿着的外袄抖开披在身上,喊道:“你过来点!”于是匆忙中冯鹤秋也搭了个边儿。
跑回教学楼里时楼门口已经下成了水帘洞,冯鹤秋抖了抖几乎没干处的衣服,把外衣脱下来。“苟富贵勿相忘啊,好歹也是在大雨里给你分了一半衣服的人。”曹清春喘着气说。他也淋湿一大半,侧脸湿漉漉的,就揪起衣服擦了把脸。正要顶着当雨披的衣服折起来,忽然被冯鹤秋夺走了。他纳闷地看过去,见冯鹤秋摸了摸内衬,又捏着衣领甩了几下才还回来。“衣服后背还湿着,回去记得搭椅子上。”冯鹤秋说。
曹清春看了他一眼笑了,说道:“秋哥,有没有人说过你看着就很会照顾人?”
“没听过。”他心道从前接触的人一共没几个,各顾各的,哪有照顾一说。不过这话让他有些好奇,顺口问道:“怎么照顾人了?”
曹清春说:“很可靠,不像我认识的那些粗枝大叶的。你以前的朋友都怎么评价你?”这话把他问住了,冯鹤秋搜刮从前的记忆,想哪个称得上朋友,哪个又说过什么话。想来想去只记得乔老师说他是个老实人,像没开过花的树,在花季里也不争不抢地立在那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周围都是李顺利那种人,该怎么交朋友?住隔壁他们叫二顺那个。还有一班的赵德顺。”冯鹤秋不紧不慢地说。水泥台阶的每一阶都偏矮,往常想走快点基本一步两级。冯鹤秋在说这几句的时候垮了个三阶,拽着栏杆才把自己扯上去。说是问话,但其实没指望曹清春答复什么。只是浇了一场雨,好像有的事想和曹清春讲讲。
“我初中和高中本来不在前旗,在边上的隆庄,你应该去过。”冯鹤秋说着攥紧了楼梯扶手。
“那怎么来了这?”
还没下课,他绕了几步站到办公室远一点的墙边。“高一结束的时候下一届招不到人,学校黄了,就和爹妈种了一年地重新考的高中。”一年里的苦活累活就这么被一笔带过,冯鹤秋都暗暗觉得好笑。翻地、除草、搬玉米杆子,腰疼得快碎掉,止疼片含在嘴里还不舍得咽。
曹清春听得倒认真,说道:“耽误了一年,现在我俩同级,那这么说叫你哥没问题,你确实比我大。”
“上学早,我73年的。”他摇了摇头,没再讲别的。“行了我去找陈万里,麻烦你帮我去算个排名。”
曹清春开玩笑道:“你怎么又和我客气上了?”见冯鹤秋他进了办公室,他耸了耸肩,也悄无声息地溜进班里。众人仍在绷着劲儿学习,曹清春叹了口气,盘算着把眼前的问题解决完也得加入。那些数字的确看着人眼花,但毕竟答应帮忙就帮到底,他左右看看没人再过来,就将纸拿回了座位计算。
“哎成绩单改了吗?陈万里不是这字啊。”之前的成绩单贴在墙上,活动腿脚走到这处的孙闯看着校规头疼,一转脸正好瞧见它。坐在第一桌学习的大概也坐累了,站起来凑过去搭话。“谁写的?这么龙飞凤舞。”他扫了一遍排名靠前的人,忽然疑问道:“哎?我记得这下一个不是冯鹤秋啊,你有印象吗?”孙闯自己的排名还得倒着查呢,自然没关注过。他摇摇头,左右看看,正好扯住路过的曹清春。“要不你问他?他俩是同桌。”曹清春被拽着衣服朝后倒了一步,看见满篇自己的字。这还得追溯到陈万里,他核实完冯鹤秋的分数倒也报了上去更正,不过顺便就让曹清春把成绩单重抄了一遍。乱七八糟地事解释起来太复杂,他敷衍道:“听说是老师给他合错分了,反正考完了,你管它呢。”
“他原来多少?”
曹清春扫了一眼十二三名附近,指道:“这儿吧。”
这工夫忽然从教室后门钻进个人,一嗓子从教室的吵闹中拔出来:“特大消息——!”曹清春闻声转头,见没什么可说的就朝那边去了。“相当于直接进了前十啊,”不过这位还在纠结排名,和没走的孙闯继续念叨,“我听说进前十可以申请补助金呢。啊不对,也可能是申请补助金后进了班级前十才能拿。”
孙闯一没钱二没闲,对补助金没兴趣,也跑到后面听特大消息去了。
“开什么?”前脚过去的曹清春正在外围问。
“运动会!我们要开运动会!”传消息的是赵雀,他把脸转向这边大声说:“具体不知道,但我听见别的班说六月份可能要开!”这把曹清春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们学校的运动会向来没个准头,有的是上三年高中没赶上一次的。他打了个响指,搓着手已经开始盘算着项目了。
郭玉兰也跳出来说:“就昨天,我和秀丫……”说到这儿她被边上的小姑娘拍了一下,赶忙改口:“和赵三秀!正好遇见高三的去找校长,说要在毕业之前赶上一次运动会,不知道说了什么,但听今天的消息应该就是成功了!”她模糊地说了个大概,没提她们当时是为了看打头阵的帅小伙。那小伙子长得又高又俊,在女生中讨了个好名声还不自知。她昨天正好是听说他们要进军校长办公室,才让曹清春帮忙去取卷子,和同伴跑了去。
得到证实众人也就散了,曹清春回头看了眼座位,果然这种程度的惊动影响不到他同桌。“秋哥,我来传信儿了,”曹清春坐回来敲敲他的桌面,还顺手打了一段鼓点,“六月份我们要开运动会!”这番声响好像一个小锤子,梆梆梆一敲,把冯鹤秋建起来的无形格挡敲碎了。外面嘈杂的声音灌入耳,他收笔停下正在画的细胞结构图,回道:“好事啊,你要报项目吗?”
“当然报!我可等好久了,上次参加还是初中的运动会呢!虽然那帮高三的每天趾高气扬是挺恼人,但这回还得谢谢他们。”曹清春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不知道有没有限制,反正一百米啊,一千米长跑啊,还有跳高之类的,能有哪个留空我就上哪个。”
“行,”冯鹤秋冲他点点头,“我准备在阴凉地。”听这话曹清春一把拽住他手腕,急忙道:“别啊,至少要给你的好同桌加油吧?”
冯鹤秋愣了愣,集体活动他参与的少,刚才的确没想起这事。“操场那么大,你能听到?”他叹了一声,拽来卷子,正反面翻到个空白处画草图。“操场不是长这样嘛,你就从这——”他画了一条拐弯的线,“绕到树这儿来,边上就是快到跑道终点的位置。”
“好。”冯鹤秋仔细看了一遍,但估计明天就被自己抛在脑后了,所以他又补充道:“你到时候再告诉我也不迟。”
曹清春道:“没问题!”他端详自己画的图,愈发觉得满意,抬笔想加几个字,不过刚写两笔就发现钢笔不出水,拧开墨囊看是没墨了。他朝桌面上扫一眼,很自然地伸手去拿冯鹤秋桌上的墨水瓶。
冯鹤秋瞧他一眼,说道:“这是我的。”
“行行行你的,我知道是你的,这不是没想找我那瓶嘛。”曹清春哄小孩似的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又忽然说:“我想起这墨水哪卖的便宜了!隆庄的庙会你去过没?六月二十四那个。”
冯鹤秋盯着他捏着墨囊吸自己的墨,心道庙会不重要,但他转移话题倒是很快。
“反正庙会上买笔和墨水都价格很低,过年那会儿在其他地方的也有卖。”他撞了下冯鹤秋的肩膀,笑着问道:“所以等放假要不要去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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